第25章 、晉江首發
轉眼七月流火, 整月過半,日子便要滑到八月去。
午後歇晌,葉照譴退侍者, 獨自在翠微堂內寝打坐調息, 随着最後一縷真氣歸攏,她整個人煥出一層光彩,連眼神都格外清亮。
瞥頭看日光尚早,她下榻捧了那本《溫熱筋脈》坐在臨窗的位置慢慢翻着, 溫習裏面按揉筋骨的手法。
原因無他,今年的八月要在骊山山中度過。
首先是七月二十開始的一年一度的骊山夏苗,本來歷經二十一日便結束, 八月上旬便可歸來。
然今歲趙皇後難得起了興致, 伴駕同行。八月十五又值皇後芳誕,趕回宮中難免倉促,六局二十四司得連軸轉。皇後一向從簡,不喜奢華, 遂提出在骊山過壽,左右多住幾日的事。
如此皇帝拍板,将二十一日的夏苗延長了一番。這般算來待便是整個八月都在山中。
八月畢竟入了秋, 蕭晏的身子怕是受不住寒, 葉照閑來無事故看起了醫書。
學武之人,精通人體筋脈骨骼,看起這醫書便也更快。葉照原也讀得差不多,這廂看着, 便偶爾發呆。
近來, 有兩件事, 總讓她提着心。
一件是上月荀茂之事。
十萬兩白銀捐罪, 抵了他三千裏流放之刑。
前些日子,蕭晏得了暗子線報,居說人已經悄聲回了洛陽。
葉照記得那日他得了消息之後手背現出的青筋,和突突直跳的太陽穴。
他分明亦是想殺他的。
但卻道,“因他父親之故,陛下雖無明文言說,但暗裏達成意識,不會動他。甚至有荀昭儀出面,撥了一支禁衛軍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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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衛軍不多,只十二人手,是最低的配備數額。
但卻是無聲警告,尤其是對掌着城防禁軍的蕭晏,更是一層申令,暫不可對其動手。
畢竟城防禁軍中那些由蕭晏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功夫路數都是有相關記載的,成名的本家功夫,內行人一眼便知。
如此,蕭晏座下的林方白,鐘如航都下不了手。
葉照便動了這個心思。
暗殺刺殺這樣的行徑,再也沒有比她更在行的了。
這兩日,她出入清輝臺,從蕭晏的資料庫中得了确切的消息。
從本月月半開始至月底,荀茂都會下榻在朱雀長街平康坊中的“問香樓”。
今日已是十八,銮駕二十前往骊山。
去了骊山再回來,總是不甚方便。如此就這幾日動手最佳。
然葉照在得信後,原該即可動手,卻連拖兩日,實乃為着第二樁事。
她擱下書冊,摸上自己的左臂。
盛夏日,她只穿了一襲薄水煙拖地長裙,配着半臂披帛,露在外頭的半截小臂上,十字形傷口雖微不可視,但那處近日來卻時不時疼痛。
這半月裏,隐在裏頭的萬千牛毛小針已是連着三回壓制不住,要破皮穿肉跳出來。
為此,她甚至傳信給了霍靖,讓他查關于梅花針的資料。
陸晚意受賢妃之托,時不時便會來王府,近日更是為着練習騎射來得更頻繁。考慮到自己的身份,霍靖自然答應。
而葉照憑往昔經驗,推斷當是她心法失調所致,真氣不凝便難控那牛毛小針。
畢竟五月端陽夜戰,六月的大理寺鳴怨,無一不耗着她的心神。
故而,她才緩了兩日,想着調服好心法,亦保證一擊即中。
畢竟荀茂處,除了以作警示作用的十二禁衛軍,荀家還給他請了不少江湖武林的高手。
今日十八,明日十九……
葉照撫着左臂,真氣已經調服,這兩日入夜尋個借口支開蕭晏一段時辰,實在不行點了他昏睡穴亦可。
“孺人安——”這思慮間,廖掌事躬身進來,道是清河縣主來了。
“快請。”葉照忙起身迎她。
這廂,又是來學習練習騎射的。
“葉姐姐。”陸晚意今日穿了一身騎裝,手中擒弓,背後攬箭,踏入殿來。
自沁園那日由十三州的首領何承确定了葉照張掖葉氏後人的身份,陸晚意待她便很是親昵。也不願孺人長孺人短的喚她,只開口叫她一聲“姐姐”。
她告訴葉照,她原有個堂姐,同葉照一般年歲,可惜四年前死在涼州城外那場大雨中。
被一個殺手,一刀封喉。
“她也練武,精通六藝,若是今朝還活着,定與葉姐姐一樣,仔細教我弓馬齊射。”
兩人在馬廄選馬,陸晚意才學的馬術,葉照給她選了一匹棕色小馬,待她上馬了,遂将邊騎邊射而不倒的法門教給她。
“你阿姊若是活着,定與我不同。”葉照牽着馬,語帶歡笑,眉眼卻蒼涼又落寞,“她當比我好。”
葉照側身擡眸,望着馬背上的少女,“你總是喚我姐姐,她許會不高興的。”
“怎會?阿姊若在天有靈,自當歡喜。晚意多一個親人難道不是好事嗎?”
葉照笑笑,沒有接話。
已經到了圍場,葉照放下缰繩,“去試試吧。”
“葉姐姐今日不下場嗎?”陸晚意有些失落,“我給你備了騎裝的,特地問的殿下,是你的喜歡水碧色。”
“今日你頭回騎射,我且看着你些,別摔了。倒時夏苗便當真下不了場了。”
“嗯。”陸晚意颔首打馬而去。
葉照坐在一旁的看臺上飲一盞冰碗,側首看到廖掌事正在理那套水碧色騎裝。
“縣主果真有心,這顏色太襯孺人了。主兒如何不穿了試試?”
葉照伸手撫了撫,“仔細收好,夏苗時穿給你們看,成嗎?”
“成,主兒穿什麽都好看。”
“那到時誰還行獵,竟看主了!”
……
丫鬟們你一言我一語嬉鬧,葉照卻看着那衣衫,心堵如澀。
猛然間,聽得一聲驚呼。
“縣主——”
“縣主的馬——”
幾個直面望去的丫鬟先出了聲,葉照匆忙回首。
圍場上,馬受了驚,正瘋狂向前沖跑。
陸晚意馬術初成,此刻根本制不住馬,被晃得東倒西歪。
随行看護的四個侍衛已經直追而去,當是事出突然,根本追不上。眼看就要沖出圍場,撞擊于矮牆之上。
葉照點足劈掌,隔空震碎矮牆,飛身躍起,抽開六魂紗纏腰救下陸晚意。
“有沒有傷到?”葉照攬着她落地。
然話出口自己卻先委頓了一瞬,失力般沖着陸晚意跌去。
“我沒事。”
“葉姐姐,你的手怎麽了?”
陸晚意回神急喚。
“我……也無礙。”葉照握在左臂的手捏骨發力,忍着那處傷口錐心刺骨的痛,咬牙脫臼。
“方才撐地,脫臼而已。”言語間,她已經重新接了上去。
彼此都不放心對方,遂也無心再練習,只回了王府傳醫官查驗。
好在确定彼此皆無事。
“葉姐姐當真無礙嗎?”陸晚意尤自不放心,“方才一瞬,我瞧您面色蒼白的厲害。”
“真的沒事,許是擔心你驚到了。”葉照對上對方一雙滿是關切的眼睛,感受着左臂梅花針的餘痛,拉過她的手道,“晚意,你有什麽想要的嗎?可以同我說,但凡我有,但凡你要,都可給你。”
“晚意一時想不到。”
“那你可以慢慢想。”
“那我定想一個頂珍貴的……”
屋中言笑晏晏,葉照卻不敢長久看陸晚意。
她其實不願見到陸晚意,也不想聽她喚那一聲“葉姐姐”。
但是,卻又沒有理由拒絕她親近。
“孺人,何首領在外說有急事見縣主。”廖掌事傳話進來。
陸晚意蹙了蹙眉,似是料到些什麽,只起身同葉照告辭。
葉照亦起身送她。
暮色上浮時,葉照得了林方白傳話,道是蕭晏散值後入宮面聖,便不回來用膳了,讓她勿再等候。
葉照接了這話,心下便有了計較,只道,“讓殿下安心,夜路難行,你們好生伺候,車駕往來慢些。”
夜色四起,葉照調服內息,烏衣出行,直奔“問香樓”。
她知曉今夜蕭晏晚歸,是再好不過的時機。卻不知蕭晏是特地晚歸,亦不知蕭晏晚歸除卻面聖,亦被陸晚意截了下來。
且說蕭晏面聖,一則自是給她留的機會。
譬如清輝臺中荀茂的那些資料,譬如近日接連晚歸的日子。
他和她,都想殺了荀茂。
他動不了手,卻知她的心思。
卻也還有一重,讓她多覺得為自己做件事,大抵她的膽子就能再大一分,吐露霍靖便能更早一日。
此外,今朝面聖,自是為了他們的婚事。
自五月立妃被拒後,這是蕭晏第二次再次提出。同他料想的一樣,縱是他軟磨硬泡,他貴為天子的父親,都不曾答應。
在父子關系鬧僵前,蕭晏低頭服軟。
卻又更加堅信了他“母以子貴”的念頭。
而這一刻,在承天門外,被陸晚意攔下的片刻裏,蕭晏萬分悔恨。
他不應該這般晚才回王府的。
不應該将刺殺荀茂的信息一點點透露給她,誘導着她去行刺殺之舉,讓她動了一身絕技心法。
夏日夜風亦是熱的,惹人橫生躁意。
然蕭晏卻還是平和着性子,只從陸晚意手中接過那個梅花針袖筒,看着上頭接連偏轉的十字型鐵片,再次确認道,“這半月裏動了數次了?”
這半月,陸晚意出入秦王府,請葉照教導騎射。
陸晚意颔首,“今日亦動了,我換了騎馬裝,袖筒放在何承處,是何承特地告知的。”
今日,葉照救她動了心法。
蕭晏點點頭,“東西放本王這,本王着人來查。”
陸晚意欠身謝過。
半晌,夜色下,蕭晏看着那個袖筒玄鐵片停止轉動,知她已經止息功法,方擡步回了府邸。
進府門,過廳堂,入翠微。
屋中燈火靜燃,窗戶上透出女子曼妙身形。
蕭晏喘出一口氣,将前世她殘缺不全的屍身畫面揮去,又急又慢地推門入內。
“殿下回來了?”葉照理着長發,轉身朝他問安。
蕭晏無聲,頓一頓,又朝前走去。
直到她面前,立定。
雙目凝着她,雙手卻拖起了她的左臂。
一手箍腕,一手按下,一寸寸往向上按去。
直到她忍不住掙紮着縮手,痛呼出聲,方一把抱住了她。
“是梅花針,是不是?”
“四年前,涼州城外受的傷,是不是?”
“後來,你還去了西域雪山,摘優昙花,是不是?”
“你摘到了,卻又被搶了,是不是?”
懷裏的人在掙紮,在戰栗,蕭晏卻絲毫不肯松開。
唯有話語繼續噴薄在她耳畔。
“你為何去摘花?”
“為我摘的是不是?”
“你又如何知道我的病需要那朵花?”
“是因為,你,記、得、前、世。”
“你,重生而來。”
蕭晏歷過前後兩世。
上輩子後半生沒有她的山河永寂,這輩子前半生尋找她的十年歲月。
等得太久又太急。
到了此時此刻,得一縷線,串珠成鏈,便再不願帶着皮具與她相對。
是故,轉眼便揭了。
葉照沒有理由反駁,她也反駁不了。
夜風過堂,燭影搖曳。
她亦不再掙紮,只雙眸笑了笑。
然後跪了下去。
她低頭又低語。
“所以,殿下同妾身一樣,亦記得前世。”
“如此,殿下定知妾身因何而來,亦知妾身前世罪孽。”
“如此,生死悉聽尊便。”
“你起來。”蕭晏扶過她,捧起她素白面龐,“我不會殺你,更不會傷你。阿照,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不……”葉照本能反應,眼前不斷浮現那具被懸于城樓的屍體,只推開他往後退開一步,“殿下,是我,是我害死了你,對你不起,你如何還能接受一個害死過你的女人?”
“不是的,是我……”蕭晏突然止了口。
葉照說,你如何還能接受一個害死過你的女人?
所以,她是不能接受一個害死過她的男人?
“為何不能,前世結束了。我們活在今生。”蕭晏上前重新拉過她。
“我不能!只要一想起您當年慘死的模樣,我……”葉照被逼退至床榻畔,勉勵平複氣息道,
“殿下既然亦是重生歸來,想來身子已經痊愈,亦知霍靖何人,妾身便也再無價值。既然殿下對前生事既往不咎,便容妾身離開吧。”
蕭晏亦深吸了口氣,緩聲道,“這方是你的打算吧!這些日子百般累積功勞,以搏我信任,如此将身份和霍靖吐出,然後便一走了之,對不對?”
未容葉照反應,他便按上她雙肩,厲聲道,“所以上月裏荀茂之案,你那樣舍身而出,絲毫不在乎名聲名譽,你是為了所有人,也包括為了我。”
“可是,你絲毫沒有為了我們,沒有為我們,為我和你考慮過。”
蕭晏想起今日在宮中為了婚事,同天子百般周旋,不由心下更惱。
壓制半晌,方才盡可能壓着聲響抵着牙根問,“你,根本從來沒想過要和我,過一生,對嗎?”
前世和今生,葉照想不出自己能和他、配和他過一生的理由。
她這樣想,便這樣說。
臨了,她平靜道,“殿下,世間好女郎甚多,您何必同一個想殺你,殺過你的女人糾纏在一起。”
“所以,如果易地而處,換我殺了你,害死了你,你也定不願同我在一起的,是嗎?”
“是……”
葉照的話,還沒說完,蕭晏便傾身壓了上來,将她困在床帏簾帳方寸天地裏。
他扯了她的抹胸,撕裂襦裙,抽開自己腰封,将人死死箍住。
葉照的掌心中,內力呼嘯,掌風回旋。
蕭晏掃過嗤笑,“別動傷我的念頭,要動便直接一掌拍死我。”
“只要,你下得了手。”
葉照望着他,片刻撐掌的手緩緩握成拳。
內力收,掌風散。
她自嘲地笑了笑,合上眼由着他肆意妄為。
被舉兵推城門就要入內的一刻,葉照到底沒忍住,“妾身實在不解,難不成您是要妾身愧疚、無言以對,以此懲罰妾身嗎?”
當真,除此之外,葉照尋不到蕭晏如此行徑的理由。。
“對!”蕭晏聞言,如被雷擊,轉眼兵敗如山倒,卻依舊咬牙道“對”。
要不然呢,告訴她,其實根本是自己害死了她?
她都說了,斷不會同傷害自己的人在一起。
蕭晏頹然地跌在葉照肩窩,一遍遍同自己說,這樣做是對的。
對的。
等有了孩子,等小葉子也回來,她就不生氣了。
作者有話說:
掉馬了
殿下瘋逼了
女鵝:後悔沒一掌拍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