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晉江首發
雍陽宮中, 葉照尚在請安。
愛屋及烏,皇後端詳葉照久了些。許是送上了年紀,竟一時忘了賜平身。貼身的盧掌事輕聲提醒了句, 趙皇後方回過神來。
只趕緊吩咐将人扶起。
“七郎不來, 你便來孤身旁。”趙皇後看了眼下面的坐序。
天子妃嫔眼下來得亦不過三人,賢妃,淑妃,荀昭儀, 且都坐在離她稍近的纏枝拱門內,外頭堂中皇子公主按男女分左右兩列而坐。
右側依次是秦王、楚王和空出的湘王位。右側是公主和親王妃妾,公主居前段, 後面依次是楚王妃, 楚王兩院側妃,然後方是葉照的位置。
其實按品級,葉照一個六品孺人,根本是到不來跟前的。秦王帶來, 且設了坐,亦是格外擡愛了。
然這廂,卻聞皇後讓她坐自己邊上, 莫說旁人, 便是葉照自個亦驚了驚。
這位趙皇後,葉照尚且有印象。
她曾在霍靖口中聞過兩回,說天下女子,當以皇後為表率。初時不以為然, 只覺被他看上之人, 大抵同他一樣, 是一丘之貉。
卻不想, 昨日聽蕭晏提起,今日再觀之,亦覺這位趙皇後,當真擔得起“母儀天下”四字。
葉照尚且知曉規矩,只福身行禮道,“謝娘娘,妾身不敢逾矩。”
“裏外都是一家子,論什麽規矩不規矩的。”趙皇後又點了點身側位,“今個孤生辰,誰都不許惹孤生氣。”
“去吧。”蕭晏飲了口茶,笑道。
葉照遂行至上首,守禮坐下。
挨的近了,趙皇後執着葉照的手,看得更仔細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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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照因着蕭晏的喜好,平日都穿青藍一色的裙衫。今日這一身茜橘染杏的軟煙緞面留仙宮裝,整套珍珠嵌裴翠六簪頭面,原也是他備下的,只道皇後偏愛嬌粉溫軟一帶的色彩。
葉照不拘穿什麽,左右她一身绫羅,滿頭珠翠,皆是出自他之手,自己并無挑選的餘地。
要說今日哪些是有自己做得住,便是她掃的峨眉,抿的朱唇,顏色稍濃豔了些。
實乃晨起,蕭晏還意猶未盡,鬧得她才入眠又轉醒,加之封功之故,她整個人氣色都不太好。遂尋了胭脂遮擋。
皇後群芳看遍,年輕時自己亦是傾城嬌蕊。一眼便看出病弱西子的容貌,和婉轉柔順的性子。
不由輕呼了聲,朝着賢妃道,“七郎好大的福氣,竟是儲了位這樣天仙般的人在後院。也不知早些帶來給孤瞧瞧!”
賢妃也喜歡葉照,卻也做不得蕭晏得主,聞言只謙和地笑了笑。
“七郎不像話!”皇後帶着兩分嗔怒側身瞪他。
“素日兒臣不敢擾母後清修。”蕭晏笑道,“今日不是帶來給母後過目了嗎!”
“孤說得不是這個。”皇後睨他,“你上來說話。”
蕭晏挑眉,聽話上前。
皇後看着站在身前長生玉立的兒郎,又望一眼邊上扶風弱柳的姑娘,低聲道,“你呀,且愛惜着人家,瞧瞧這眼下胭脂影裏的疲色。”
“鬧歸鬧,不許這般不知沒個日夜。”
“懂節制,方可長久。”
這話說得已然明顯,葉照本就明豔如輝的面龐更添飛霞,轉眼燦如玫瑰。蕭看她一眼,今個晨起,自己不過抱了會,後來分明是她自個蹭上來。
還一會嫌他慢,一會催他快。
自己舍不得用力,她便咬着問他是否不成了。
明擺着是她鬧他。
拱門外不知堂內所言何事,但皇後偏愛是不言而喻的。偶爾傳出皇後的一點低斥,秦王殿配合着的“兒臣知錯”卻絲毫不改的無懼聲色,葉照被拉得幾乎貼在皇後座塌上的身影,無一不顯示着厚愛。
旁人還好,楚王沉着臉,灌了盞茶水。
宮人添上,灑出一點,更是得了他橫眉怒目。
拱門內,其餘三妃聞皇後話,便也只當不知。
有些話,旁人說不得,她趙皇後說來卻無妨。
她一手帶大的孩子,她中宮最是直率的性子,在默聲了十數年之後,于今日露出幾許,怕是陛下知道,還要高興上幾分。
多少年了,因伴着那青燈古佛。偶爾有人私下論起或想起趙皇後,當将她當了歸隐方外的女冠,不會再惹紅塵俗世。
然不想今日一入凡塵,便訓起養子房中事。
可見對塵世的牽挂,并未斷絕。
這般模樣,荀昭儀卻是又期待又惶恐。
她出身荀氏,母族權勢不算低,然真正讓她儀仗的是她公主伴讀的身份。
她是趙皇後貴為公主時的伴讀。
在皇後失去頭生子翌年,她由家族安排,得皇後引薦,入了後宮。只是多年來,皇後對她一直不冷不熱,去了萬業寺之後,更是将她泯于諸人之間,鮮少過問。
是故這廂荀昭儀在母家出了荀茂一事後,急盼着皇後能出寺回宮,給她一些指點。然觀皇後對蕭晏之态,心中又懼怕起來。
此刻,正紅着眼欲言又止地望向皇後。
皇後拉着葉照尋話,自能感受到身側時不時投來的目光,卻也不欲理她。反倒擡首同淑妃言語兩句。
趙皇後道,“這孩子容顏絕色,頗有幾分淑妃妹妹的風姿。”
淑妃道,“ 皇後謬贊了,妹妹哪有此貌。便是二十年前初入宮闱,也不曾承得這般顏色。”
淑妃看了眼葉照,頓了頓笑道,“若論絕色二字,唯有妾身長姐倒是擔得起來。”
淑妃長姐,早逝的霍侯夫人。
倒确如淑妃說言。
只是即便淑妃所言不虛,在座的人還是提了一顆心。
畢竟,這是皇後芳誕,論起一個逝者多有不吉。
索性皇後未曾計較,心思重新回了葉照處,目光掃過她頭上發簪,道,“在王府中可住得慣,東西可都齊全?”
葉照點頭應是。
皇後颔首,卻肅起了面容,看一眼蕭晏,冷聲道,“孤瞧着,是齊全過頭了。”
“母後……”
“你別出聲。”皇後截斷蕭晏的話,擡手撫過葉照發髻的六枚對稱發簪,“六合簪非王妃位不得用。孤若所記不差,你尚且一個六品孺人,怎敢僭越至此!”
葉照眉心一蹙,擡眼看向蕭晏,今日這衣衫頭面都是他置備的。雖說妝畢後,她掃過一眼銅鏡中的自己,但自己被梳的是何種髻發,配的何種發飾,她壓根沒有留意。左右不過看了下自己是否齊整。
難不成,他在這磋磨她。
不至于。
縱是他因前生事恨她,也不至于行這般龌龊又無聊的手段。
蕭晏惱她、恨她、想占有她,都有可能是真的。但他也只許自個這麽對她,斷不容旁人插手。
“妾身不識,開庫之時便見得這頭面好看,模樣卻也素簡,不曾想過數量……”葉照邊拔發簪,邊跪下身去,“妾身萬死,請皇後降罪。”
剎那間,所有人都被眼前的驟然發生的事怔住了。
有看戲的,有疑惑的,有期待想要趁機落井下石的……總之,滿堂皆靜了下來,齊齊望向葉照。
“母後,是兒臣的不是。”蕭晏攔住葉照撥簪的手,同她一道跪下,“左右是兒臣庫中的東西,兒臣愛重她,尋來襯她,且是母後喜愛的色澤。不想壞了規矩,若母後定要賜罪,兒臣領下便是。”
“聽聽這話,你父皇在,可要說你色令智昏了。”趙皇後面色未變,只是言語間更冷硬幾分,“難道不是她以美色惑你?”
“自然不是。”蕭晏道,“是兒臣真心歡喜她。”
皇後凝神看他半晌,不曾言語。殿中靜下,賢妃正欲起身開口,被皇後擡眼止住。
“孤瞧着你非真心喜愛她。”皇後捧了案上一盞茶水用過。
“兒臣……”
“你若喜歡人家,真心愛重人家,且将事情做齊全了,一套頭面算是個什麽意思。”皇後的聲音軟嗔了幾分,嫌棄地看着蕭晏,“你且把位份擡正了,白的讓姑娘家遭人閑話!”
“也就是如今後宮和睦。”皇後放下茶盞,掃過在場諸人,“若放在早些年,非給你将人生吞活剝了不可。”
“母後!”蕭晏聽出意思,低嘆一聲,扶着葉照一道起身,“非兒臣不想,實乃父皇不允。”
“那是往昔母後不在。今朝母後在,六局二十四司的事,母後說了算。”趙皇後向葉照招了招手,“葉氏跪下聽封。”
葉照上前。
“葉氏慶流令淑,望藹高華。性禀柔閑,體含仁厚,今賜與秦王蕭晏為妻,封秦王妃。”皇後點了點盧掌事,“傳話宗正司,協同六局二十司,為秦王擇良辰舉行迎娶立妃的典儀。”
殿中情形變了又變,殿中人驚了又驚。
便是連着蕭晏自己,也不曾想到,皇後會直接發诏令允他立王妃。
他今日讓葉照配六合簪,原只是想借此簪告訴皇後自己對她的在意,想讓皇後進言,萬沒想到竟是這樣的意外和驚喜。
倒是皇後,涼涼白了他一眼,低斥道,“日後有事便直接同母後說,少在母後面前動你那些歪歪繞繞的心眼子。”
“更別論你父皇那套九曲十八歪的路數,白的惹孤生氣。”
蕭晏無不點頭應是,堂下人亦無人多言,只起身道賀。
中宮十三年來不曾下過诏令,今日一出,便是為蕭晏立妃。且不說中宮诏令本就可以不問禦前直接下達,便是需要禦前同意,想必此番皇帝也不會反對了。
十數年來,皇帝無一日不盼着趙皇後重回宮闱執掌鳳印。這廂發中宮令,便是無聲的回應,乃願意回宮的意思。
如此,皇帝豈會拂皇後之意。
“怎麽,這是樂傻了嗎?還不領旨謝恩。”趙皇後看着面前尚且跪着的人,示意蕭晏将其扶起。
然蕭晏彎腰攙過,卻被葉照推手拂去。
“快謝恩啊,母後允了我們的婚事。”蕭晏催促道。
葉照看着他,卻沒有動作。
她覺得愈發摸不透蕭晏的心思,他怎麽會想到要真的娶她的,明明前些日子裏兩人已經達成了意識。
如何又言而無信了?
蕭晏見葉照僵着,便知她心中不願,面色不由冷下兩分。
“還望皇後娘娘收回成命,妾身受之不起。”葉照轉身,正色道。
“怎麽說?”
“妾身出身微賤,不堪……”
“英雄不問出處。”趙皇後道,“三十年河東與河西,貴賤易轉,誰人也料不到明朝是日出先來,還是意外先至。”
“娘娘所言在理。但……”葉照深吸了口氣,想說抛開出身不論,她只是不願意做他的王妃而已。
她不想做他的妻子,僅此而已。
很快,她就要走的。
但是,理智壓住了她的話語。
她想到依舊被霍靖控在手中的阿姐。
霍靖定是非常願意看到她成為秦王妃的,因為這樣她在秦王府中便擁有了更大的權勢,也意味着徹底得了蕭晏信任,可以為他獲得更多的情報。
故而,此番推拒,必然惹惱霍靖。
她不能主觀退掉這門親事。
思至此處,她眼角攢出一點笑意,躬身拜首,“妾身謝娘娘恩典。”
合宮散去,待回到千象殿,秦王娶妻,六品孺人一躍成為二品王妃的消息,已經傳遍骊山行宮。
從路上到殿中,皆是恭賀聲。
蕭晏眉眼皆是笑,直拉着葉照入了寝殿。
然內堂兩扇門一合上,蕭晏便換了容色,只将葉照一把推在才合起的門上,傾身上前,将人圈在方寸之地。
“你不願意,你一點也不願意。到底是為什麽?”他喘着氣,雙眼猩紅。
倒是葉照,有些莫名。
雖然這一路回來,他箍在她腕間狠命緊握的手,告訴着她,他的不快。然當他這般問起為何不願意時,葉照尤覺疑惑。
遂道,“殿下不是知我不願的嗎?殺荀茂的當晚,妾身便明白清楚地同您說了,妾身無顏同您在一起。見到您,便是想起前生事,萬分感愧。”
“然本王也說了,本王不念前生,只想今朝。”
“妾身記得的。”葉照見他愈發氣惱,遂自己控制着情緒,盡量平靜道,“殿下亦說,留下妾身,就是為了搓揉妾,讓妾無顏以對。”
“我……”
“殿下!”葉照頭一回攔下他的話,深吸了口氣緩緩道,“我們這樣好沒意思的,今日妾身便與您講話說開了吧。”
“殿下如今身子康健,前程似錦,無需将大好時光浪費在妾的身上。您因前生事惱怒妾身,妾身不敢有怨言,本就是妾該受的。但是此間恩怨,妾身認為已經同您兩清了。”
他喂她一盞化功粉欲廢她武功,雖然後來不曾飲下,但一口以喂之。而這些日子,她的功法日漸消散,不久前的月夜,蘇合同他私下論過,言他研制了些法子,可以讓她嘗試,或許有聚功的效果。
但是蕭晏拒絕了。
葉照聽得,便知他始終想如同一只金絲雀養着她。
至此,便也覺得可以同前世那一命相抵。
只是這一刻,她到底留着彼此餘地,不曾點破。
而蕭晏,事關前世生死,根本不敢講明,分明是他深欠她,便也不敢開口。
只由着葉照說下去。
葉照道,“既然已經此間兩清,那麽這五日來,妾身與殿下之間,當是形成默契的。故而妾身不貪王妃位,也請殿下不要再這般戲弄妾。”
“我不明白。”蕭晏盯着葉照,搖頭低語。
葉照輕嘆,合了合眼道,“既然你我誰也不再欠着誰,那麽殿下三番兩次欲占妾身,妾身便也應了您。縱使妾身份低微,卻也是清清白白一個女子。說句不好聽的,便是秦樓楚館,也沒有這般便宜的事。”
“秦樓楚館”四字入耳,蕭晏壓了又壓的怒氣直沖上來,從脖頸道耳根全紅了。
“你到底在說什麽?”
“妾身以為,這五日妾身侍奉殿下,是可以向殿下要些東西的。”
“做我的妻子,王妃之位還不夠嗎?”蕭晏厲聲,尤覺又繞了回去。
“妾有自知之明,事後皆用湯藥避孕,殿下亦是默許的。試問哪家郎君,一邊真心娶妻,一邊許她一碗碗喝避子湯。所以妾身說,殿下不要再戲弄妾。”
蕭晏看着她,半晌笑了笑。
有些回過味來,“是故,這些日子的溫存和厮磨——”
他撫着她鬓發,将一縷松散的頭發攏好,“是一場交易?”
“侍奉兩字都是好聽的。”
“你這是把自己出賣給了本王,然後有事索求?”
交易,出賣,索求。
每個字都是對的,每個字都不堪入耳。
蕭晏怒火中燒,徹底口不擇言。
“那你說,你要什麽?讓本王看看,你是否配得起?”
相比的蕭晏地狂怒無處發洩,葉照要平和許多。
她往門上抵了抵,盡量避着他,“妾身有一阿姐尚在霍靖手中,還請殿下事成之後,能解救照拂。”
“所以只是為了她,你就這般自甘堕落!”
“妾不想欠人,卻又身無長物,若一具軀體能得殿下許諾,救阿姐一命,再劃算不過。”
蕭晏看着她,似是不信她為一親人竟可以這樣對她自己,亦不信在她眼裏,他竟是個會以權謀色的人。
“阿照!”蕭晏委頓下來,“你我之間,走過輪回路,黃泉路,難道……難道只有色之一字?”
“沒有半分情意嗎?”
有沒有情意?
葉照突然也紅了眼。
半晌,她道,“當是沒有的。妾身實在想不到、也尋不到。”
無情,無意。
蕭晏終于爆發出來,只死命按住葉照雙肩,咬牙問道,“既是如此,你為何要生下小葉子?為何願意一個人吃那麽多苦孕育她,養育她?”
提到前世的女兒,葉照亦難控制情緒,只合眼不願再言。
“說啊,你為何要生她,要養她?”蕭晏尤記前世仵作驗身之語,尤記安西鄰舍的婆婆所言。
他們都說,若她不生那個孩子,大抵不會那樣耗損壽命,被掏空身體。
“不許提小葉子。”葉照推開蕭晏,終于再難控制,揚手就扇了他一巴掌。
她一生習武,力道非常人所能比。雖五指纖細,卻是落面成印,聲脆震耳。
“你不配提她。”葉照仰面抵在門上,眼淚從眼角滑落,“我生他,同你沒有半生關系。僅僅因為,這世間從來只我一人,我想有人同我說說話,有人能讓我抱一抱,能讓我感受到身體的溫度,血液的流動,能讓我覺得自己也是一個人……”
她擦幹眼淚,深吸了口氣,“就是因為,我一人孕育她,養育她,所以我同殿下之間,方才尋不到半分情意。”
“重來一世,這世上有您,有我,卻再無小葉子。沒有也沒什麽不好,何必再來一遭,徒增困苦。往事已矣,妾身不想再糾纏。”
葉照已經重新展了笑顏,站直靠近蕭晏,撚着袖角給他輕揉面上掌印,“我們都往前走吧。妾身私以為,你我之間,眼下論交易是最好。當然,若殿下覺得不夠,妾身可以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