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晉江首發
三月末的西北邊地, 深夜之中,依舊天寒風冽。
眼見即将子時,街道宵禁, 林方白趕了過來。
然而蕭晏站在門口, 沒有要走的意思。
林方白不敢多話,給蕭晏披了襲緞面披風。
蕭晏擡了擡手,示意他回去。
轉眼,幽深巷子裏, 又剩了蕭晏一人。
他深吸了口氣,屈指再一次扣了三下門,然後停下。
是的, 這是他今晚第三次扣門了。
頭一次, 是在兩個時辰前,他剛到這、屋裏熄燈的時候。
他叩了一回,無人應答。站了片刻,回首四周鄰舍, 尚有燈火和人聲。
他同自己說,許是隔壁的聲音掩了他的敲門聲。
于是,他候了片刻, 大概半個時辰, 周遭燭火一家家熄滅。就剩零星幾點,很是安靜。
蕭晏便又敲了一回,不多不少,還是三下。
他退開半步, 理了理衣襟, 候着。然而直到最後一盞燈火黯去, 并未有人來開門。
他心道, 是睡沉了,沒聽到。
又一想,不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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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照那樣好的身手,且不說她一貫睡得淺,便說如今她尚且躲着人,當萬萬不敢睡實的。是故這個力道的叩門聲,定是能聽到的。
可她聽到了,為何不出來?
無論是逃走,還是應敵,都該是有動靜的。
難不成,當真找錯了?
李齊雲說了,容貌和年齡都對不上。
蕭晏望向西邊第三間院子,裏頭長着一顆棗樹。
夜色中,尚能看清大樹枝葉萋萋的輪廓。
不會錯的。
蕭晏告訴自己。
一定是她,是她沒聽到罷了。
這樣思來想去,便到了眼下子時時分。
他攏了攏身上披風,等待裏頭的動靜。
月光偏轉,風呼嘯。
沒有任何回應。
晨曦初露,已是一夜過去。
蕭晏再一次扣響了門扉,他甚至想直接推門進去。
卻到底覺得莽撞,怕擾了她,徒增她氣惱。
她寧可假死也要擺脫他,可見是有多麽嫌惡他。
葉照離開的這半年裏,蕭晏按着時間慢慢理清了事情。大抵從他喂她喝下那口化功粉的時候,她便決定要離開了。
那一晚,看着那碗藥,她推拒了多少次。
嫌苦,嫌燙,到最後擱在桌上說,“殿下妾身我喝吧。”
她每一次的推拒,分明是給他的一個又一個的機會。
然他卻一次次地推開了。
蕭晏想,但凡那一口不喂下,她都不會那樣決絕地離開吧。
亦或者,她是不是還覺得前世害死了自己,這是對她的懲罰?
因為懦弱,他讓她擔着害死他的名聲。
卻恰恰相反,是自己害死了她。
蕭晏看西邊屋舍中抽芽的棗樹,想象來日甜棗累累。
心中又愧又悔,扣在門上的手失了力度,一時不察竟将門推開了。
外院門一開,內院便瞬間現在眼前。
蕭晏回頭,看着脫離門板的手,愣了愣。
秦王殿下是肆意驕傲,不是登徒放浪。
這般強行推開一個獨居女子的住處,他還是覺得臉發燙。
雞鳴人起,巷子裏已經有了人煙,還有挑着湯餅擔子叫賣的小販。
蕭晏餘光掃過他身畔往來的人,攏在披風下的手,搓了搓指腹,擡步往裏去。
很小的一個院子。
總共就三間房,朝南的正屋和右拐東廂一間竈臺,一間卧房。
院中雖收拾的齊整,卻落了薄薄一層灰。正屋的大門虛掩着,亦是一推便開了。
蕭晏心中有些不豫。
他嗜潔成癖,恨不得足不染塵。
但這還不是最讓他皺眉的。
真正讓他不快的,是從外院到正屋,一連兩間房都沒有上鎖栓門。
孤身一個女子住在租賃的房中,是這般不會保護自己,還是根本不在意有人進來,亦或是根本暗示着讓人進來?
想到這,蕭晏甩袖轉過身。
不可能是阿照。
他已經走到院門口,卻莫名頓了足,還是望了一眼東廂的卧房。
停了這一瞬,他便沒有離開,鬼使神差地走了過去。
總算,這扇門是鎖着的。
裏頭正傳來一陣接一聲強烈的咳嗽上。稍稍間斷,便是急促又粗重的喘息。未幾又咳了起來。
原來,是個病人。
聽這內息且病得厲害。
蕭晏對方才自己的想法歉疚而汗顏。
當是病得嚴重,才無力收拾這院落,但好歹好還保證了齊整。
而再看那兩扇門,原就是破損的,大抵無力修葺吧。
蕭晏手腕巧勁轉過,只聽“咣當”一聲,裏頭的門栓便落了地。
一眼望得到頭的屋子。
卧榻上的女子一手捂着胸,一手撐着往後退去。
屋內光線昏暗。
但蕭晏還是看清了,她不是葉照。
那女子看着三十上下,面色蠟黃,久病後的雙頰凹陷,眉眼亦是渙散無神。
整個姿容平平,尤其是眼下,并沒有那顆淚痣。
她縮在床角,又劇烈地咳起來,面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紅。
望向蕭晏的眼神露出恐懼,卻也不過一瞬便斂盡了,只疲憊地喘出一口氣。
仿若來人是誰,要做什麽都無所謂。
蕭晏又想到那兩扇深夜裏不曾落鎖的門,心中愈加感愧。
面前人這幅眼神,根本是重病後對世事皆無望的樣子。
已經沒有對任何人或事有企盼和期待,便也無所謂其他的傷害。
“娘子莫怕,在下路過,只是想進來讨口水喝。”蕭晏這話說得漏洞百出。
且看他一身衣袍打扮,也不是掏不起一盞茶錢的人。
再看這平康坊內外,又不是深山老林,尋不到一家茶樓酒肆。
靠在角落的人沒有理他,只低垂着眉眼掩口又咳了一聲。
蕭晏有些尴尬地站着着。
擡眸又掃了一眼屋子,其實也無需多看,光床榻上那條薄薄的被褥和女子身上的衣衫,便知境況幾何。
這日,蕭晏莫名生處許多好心。
放在尋常,便是當真起了恻隐之心,多來打發個下人看顧下便罷了。絕不會在這般逼仄昏暗的地方多待片刻。
而此刻,他甚至擡手摸了摸胯,想要給她一點銀兩。
然兩側空空,沒帶銀錢出來。
他走近兩步,脫下披風放在了榻上,道,“多有打擾。”
女子眸光在披風上落了一瞬,搖了搖頭。
不知為何,蕭晏看着,心髒抽痛了一下。
他想起上輩子,有一回小葉子驚夢高燒,便是這般一個人縮在角落。他上去想抱一抱她,她便無聲搖了搖頭。
後來,他也脫了身上的披風欲給她蓋上。
他想,即便她不要他的懷抱,一件占了他體溫的衣裳總不會拒絕吧。
卻不想,披風搭上,還未蓋好,四歲的孩子便扯了過去,一把扔在了地上。
她低垂的眉眼始終不曾擡起看他,只輕蔑地掃過披風,轉瞬瞥開。
如今面前人也是這般,已經将眸光收回。
蕭晏道,“方才将娘子的門鎖碰壞了,算是一點賠禮。”
回應他的,只有對方接連不斷的咳嗽聲。
“告辭!”蕭晏默了默,等她咳完,便未再逗留。
出了卧房,外頭春光落下,清風拂面,蕭晏不知心中是何滋味。只擱着窗戶又看了眼看裏頭模糊的輪廓。
遺憾不是阿照。
又慶幸不是阿照。
若是阿照病成這樣……
蕭晏回了刺史府,因連日奔波,又一夜未眠,乏得很。尤其是他的左臂,因采血之故,眼下根本擡不起來。
胡亂用了些膳食後,便上榻補眠。
才合眼,又坐了起來。
他喚來林方白,讓他往平康坊的那個女子家,送些銀兩,想了想又派去一位醫官随行。
“等等!”蕭晏道,“再尋個匠人,給她将門鎖都換了。”
“還有,給她買些日常膳食衣物!”
若說前兩句話,林方白尚且覺得正常,左右自己主子為了王妃行善積德。但到了最後一項吩咐,林方白頓覺,要是沒看到主子半年來要死要活的模樣,他簡直要以為這是秦王殿下一夜風流後,在外金屋藏嬌了。
給了銀兩,還置辦衣食。
蕭晏歇得不踏實,還未到晌午便醒了過來。
聞林方白已經回來,便傳來問話。
然林方白處沒什麽好問的,都置辦妥當了。道是醫官的話,讓他有些晃神。
醫官道,“那女子當是受了很重的傷,又被寒氣侵體,久不得醫治,風寒轉重,傷了肺腑。下官瞧着……”
“如何?”蕭晏問。
病得厲害,他也能看出來,但是醫官欲言又止便是不對了。
醫官觑着他神色,低嘆道,“怕是、病入膏肓,時日無多了。”
蕭晏頓了頓,看了他兩眼,一時也沒說話。
只是一下午,心神不寧。
直到傍晚時分,李齊雲帶了則消息過來,總算讓他一顆心好似落了實處。
原是以平康坊麓子巷十八號為軸心,今日下午又有兩個獨居的女客租賃了房子。且其中一個年齡對的上,容貌亦不俗,最關鍵是眼下有一顆淚痣。
蕭晏聞言,豁然起身。
卻不想整個人晃了晃。
“殿下!”一行人匆忙扶住他,輪值的鐘如航道,“殿下,今日天色已晚,若此刻前往說不定有何昨晚一般。你不若好好歇一歇,養足精神明個再去。”
“臣下去給您盯着,定不會有任何遺漏。”
蕭晏緩了緩,亦知不能這般耗損身子,無論是洛陽城中還是這安西之地,都有他最重要的人等着他帶她們團聚。
不能這般毫無意義的倒下。
遂點了點頭,道,“多派些人手。”
“還有,暗裏看着便可。”
只是這晚,蕭晏還是難以入睡,不知為何他總是想起白日裏看到的那個女子。
後半夜實在心慌,傳醫官熬了盞安神湯用下,總算合眼睡了兩個時辰。
翌日晌午,滿懷期待而去,意興闌珊而歸。
馬車路過平康坊,他道,“本王一人走走。”
一人走走,便走到了昨日那間院前。
蕭晏有些意外,如何會走到這來。
然未容他想太多,他昨夜那股心慌又蔓延看來。
院門沒關,院中場景一覽無餘。
那個女子坐在一張靠椅上,兩眼眺望着遠方。側顏沉靜平和,嘴角勾起一點弧度,似是看見了什麽讓她開心的東西。
蕭晏往臺階邁上一步,他覺得自己看見了葉照。
葉照生命最後的時光裏,來滄州城求他救女兒。
他把她關在一間無人問津的屋子內。
她一開始還是開口說話的。
第一次見他走過,便跑出來拽住他袖角求他。
她說,“阿晏,你能不能早些去就……”
他盯着她抓衣袖的手,“說了不許喚阿晏。”
她呆了呆,顫顫送開手,咬着唇瓣低聲道,“她還小……”
第二次,她又跑了出來,隔着半丈的距離攔下他,眉眼低垂道,“殿下,您什麽時候可以去救孩子?”
那會,他的暗子其實已經入了霍靖營帳,摸到了小葉子被關的位置。只是霍靖地方擇的歹毒,強攻尚需不少人手。
正是兩軍對峙期,雖然他勉強占了上風,兩方兵力卻也沒有太多懸殊。他尚且想着該如何布局才能既救出人,又能減少傷亡。
有了這樣兩次葉照的救人心切,他遂想到了彼時覺得最好的、後來讓他悔恨了兩輩子的計策。
盜圖,詐死,反攻,合圍,大勝。
每一步都算對了,甚至暗子告訴他,葉照帶着孩子已經出了滄州城。
他還在想,果真無情無義。
卻不知,他想象的、無情無義的她,是他唯一算漏的一環。
自然,這是後話。
彼時葉照第二次求他,他因着計策已想好,便依舊不曾理會她。
只道,“再多言一句,本王便不救了。”
他原是看見的,葉照的目光在長久的凝望後,一寸寸黯淡下去,直到最後半點光芒都沒有。
轉身默默回了那間屋子。
他被她看得心慌,在她身後張了張口,想着其實把計劃告訴她也無妨。
卻見她走得頭也不回,便也惱火不肯去追。
想着,隔兩日過來,等她再出來了,便同她說。
蕭晏沒有隔兩日來。
他沒忍住,翌日便來了,來回踱了兩圈,也沒見人出來。心下便不豫,甩袖走了。
第三日,第五日,第十日,但凡公務之外空閑時候,他都過來。
但是,葉照再也沒有出過那間屋子。
那一生,他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再多言一句,本王便不救了。”
所以,她至死也沒再開口和他說過一個字。
她坐在臨窗的位置,仰頭抵在榻背上,便是如今這婦人的模樣。
神色沉靜平和,兩眼眺望着遠方,偶爾嘴角勾起一點虛無的笑意。
前塵往事洶湧,蕭晏足下虛浮,扶着門框艱難喘出一口氣。
院中的婦人聞得動靜,扭頭轉過來。
蕭晏神思是清明的。
他回想自己這兩日的狀态,和看見這人後的感覺,他想可是阿照易容的?
面容能改變,軀體可塞物填充,唯有聲音難變。
至今他還未聽到她說話。
“貴人是來拿衣袍的嗎?”
他才想尋理由同她說話,她的聲響便落在了耳畔。
粗粝,沙啞,緩慢。
半點不像。
“我不曾碰過,但是還是沾了灰。抱歉!”婦人的左腿受了傷,走路不甚自然。
蕭晏看她,又看披風,“在下只是路過,您留着吧。”
那時,他還不曾想到,聲音也會随病痛而改變。甚至有時只要一場高熱燒過,便能徹底啞了喉嚨。
婦人望着遠去的背影,轉身将披風擱在案桌上,重新坐回椅子。
擡頭看,西邊從院落長出的棗樹。
棗樹,結出棗子,風幹切碎,和上面粉,就能做成棗泥米糕。
這樣一想,她便又笑了。
蕭晏回了刺史府,召來李齊雲。
“去關陽坊置一套三進三出的院子,讓平康坊麓子巷十八號的人搬過去,再補一千兩銀子。”
李齊雲仿若沒聽清,這是誰給誰補銀子?
關陽坊的房子,還三進三出,能換十套平康坊的那處院落。
“即刻去辦,本王今日搬去平康坊。”
李齊雲頓生一層冷汗,“殿下,怕是來不及。購房,搬家,那處人口安置……”
“讓他們住刺史府,本王明日入住。”
蕭晏到達安西的第三日,從刺史府搬到了平康坊麓子巷十八號。
這間屋子,是前世葉照帶着孩子住過的地方。
自接到蘇合師父的傳信,蕭晏便知道那人一定是葉照。
能破開山前陣法的人或許不止她一個。
想要采血引魂的或許另有其人。
但是在眼下這樣的檔口,能同時做這兩件事的,出了她,蕭晏想不到別人。
且有緊随其後的第二封信,道是不必再歸,其人已放棄入夢。
藥師谷谷主大抵是好意,有心替她隐瞞。
卻也更印證了蕭晏的推斷。
葉照,定是知曉了蘇合之後,才放棄的。
這樣一舍棄,她便再無以為繼。
天下之大,她沒有家,唯有前生和小葉子一起待過的地方。
她定會回來尋以安慰。
蕭晏想得半點不錯。
是夜,新月如鈎,夜風點點。
他尚在院中看着那顆棗樹,便聽到外頭敲門的聲響。
他起身開門。
是隔壁婦人。
婦人披着他的緞面披風,站在門口看他。
蕭晏氣血翻湧。
盼着是她,又盼着不是她。
“秦王殿下,妾身……知道您為我而來。”婦人慢慢撥了人、皮面具,咳了兩聲,方繼續撥下。
蕭晏背脊僵住,心跳漏了一拍。
她将面具扔下,現出有着妖嬈淚痣的一張臉。
還是美的。
卻也還是蠟黃的,枯瘦的。
“妾身跑不動了,也不想躲了。”葉照湊近一步,身形晃了晃,伸手扶在他肩上,“就是、實在不明白,殿下為何……如此相逼!”
“不是的,我……”
“讓妾身先說。”葉照擡指樹在他唇口,沖他笑了笑,喘出一口氣,“妾身私以為,欠殿下的已經還清了。”
葉照站不住,也站不動,只拖着腿又靠近了一步。
原本搭肩的手環住了蕭晏脖頸,另一只手拉下飄帶褪下了披風,就剩一襲單薄中衣。
她疲憊地靠入蕭晏懷中,拉過他的手抱住自己。
輕聲道,“殿下如此相逼,妾思來想去,大抵是忘不了我這幅身子……妾願意好好伺候您的,就是、就是妾身想求您個事。”
葉照輕車熟路地咬過他耳垂,唇齒進退有序,雙眼卻閉合又睜開,只灼灼眸光落在院中那顆棗樹上。
她說,“殿下,容我在這院中住幾日,我時日無多,不會太久的……”
她伏在他肩頭,劇烈的咳嗽後,眼中淚水滑入他血管抖動的脖頸上,口中鮮血噴濺在他不斷起伏顫動的背脊上。
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眼前棗樹越來越模糊。
她說,“我、想死在這裏……和我的女兒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