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晉江首發

姓蘇, 單名一個“合”字。

蘇合。

蘇合在洛陽皇城中。

在蕭晏身邊。

在自己千辛萬苦逃離的地方。

葉照呆呆望着面前的老者,回首又看信鴿離去的方向。

良久她才道,“谷主, 能追回信鴿嗎?我不要入夢了。”

老者聞言有些詫異, 只将面前人上下掃過。

破了他護山陣法一路而來的姑娘,鬓發散亂,風塵滿面,握刀的手打顫, 渾身浸着血。觀面相,尚且年輕,不過十七八歲。

然一雙眼睛, 一道眉宇, 卻已是萬水千山碾過。

說不盡的滄桑與風霜,在眸光中翻湧。

然而,即便如此,隐居方外的老者還是無法想象, 是何緣故讓她突然間放棄執念。

且不說山門前九死一生的陣法,便是尋到此間山門,也需行路千萬裏, 渡河遇險無數。

便是數年前, 皇城之中的秦王殿下來此,亦是動用了不少兵甲車駕。

老者雖嘆,卻也不曾深問。

人人皆有因果,唯有自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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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眼看面前人已經褪下神采, 如同一朵從淤泥血海裏開出的花, 馬上就可以觸碰朝露陽光盡情綻放, 擁抱生命裏最珍貴的東西, 卻不想轉眼丢棄。

潰敗、枯萎。

“傳信的不是普通信鴿,乃是日飛千裏的雪鹄,追不回了。”老者到底不舍,見她衣衫鮮血未凝,額角虛汗未幹,到底生出恻隐之心。

“姑娘遠道而來,傷成這幅模樣,老朽且許你件事吧。”

“立時便言,過時不候。”

片刻,葉照呆滞的眉眼終于動了動,掀起眼皮望向老者,“若、令徒問妾身姓氏名誰,,容貌幾何,可否瞞之。妾身之事,與令徒無關,乃與皇城中人……”

老者看一眼葉照,捋虛颔首,“屆時老朽道你破陣傷重,不治而亡。”

葉照擡眸,扯出一抹蒼涼笑意,“多謝。”

葉照離開藥師谷,一路無聲走着。

腳步虛浮間,一個踉跄跌下半山,很久都沒能起來。

天很快便黑了,倒春寒的風格外凜冽。

她卻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痛。

她看着如同猛獸旋渦般的蒼穹,終于尋到一點微弱的星光。

她想,那顆星會不會是她的小葉子?

她撐着起身,尋着星光走去。

就這樣漫無目的走了半夜,直到晨曦日出。

她環顧群山,竟是迷路了。

她也沒在意,對于尋常女子,迷路在深山中,十中□□是走不去的。但她方向感極好,除非是自己想困死在此間。

否則,下山不過是轉眼的事。

只是這日,她沒能轉眼下山,耽誤了許久。

原是日落時分,再次遇上伏擊。

彼時,她已經在山中晃了一日,一直找昨天夜空中唯一亮着的星星。

可是随着日光漸盛,星星不見了,她到處也尋不到。

直到日暮四合,她方重新看見了那一點星光,只滿心歡喜仰頭眺望。

然而,便是這樣的片刻安寧,柔弱光亮,她也沒有擁有太久。

林中歸巢的鳥劃破夜色,倉皇飛逃。

劍,劍氣滌蕩。

刀,鋒芒四洩。

鞭,如銀蛇笞撻。

掌風,呼嘯在整個山坳林間。

枯枝顫,殘雪落。

是漠河畔被她擊退的那批人。

最開始,她只想看星星,縱是淩厲掌風拍過她背脊,被踏足踩在胸口,她亦不曾還手。

她甚至覺得要是來人功力再深厚一分,震斷了她心脈,她就可以永遠和女兒在一起了。

後來,刀光劍影交錯,擋住了星光,擋住她看小葉子。

她便祭了九問刀。

九問刀一共就九招。

問天何壽?

問地何極?

問世間黑與白?

生何歡,死何懼,輪回安在?

情為何物,人歸何處,蒼生何辜?

她唯一一次使出全部招式,還是功夫大成時。後來都是三招內要人性命,且都是以一多的團戰。

今日依舊一個人。

兩柄二寸長的無鞘彎刀,将夜色割裂成鮮血色。

一共二十三位中原武林的好手,這一夜再無歸期。

葉照殺完最後一個人,将九問刀從她心髒抽出。

突然就覺得有點好笑。

也不知蒼山派的開山始祖是怎麽想的,給如此毒辣無情的功夫取這般悲憫的名字。

蒼生何辜?

分明是無人不辜。

她失力地跌在血屍旁,怔了幾瞬,終于哭出聲來。

她從未想過要殺人,卻越殺越多。

她只想見一面自己的女兒,卻連一場夢都不得擁有。

月落日升,又是一天。

一場厮殺一場哭喊,讓她撿回一點清明。

眼下,她還需活着。

在一棵巨大的松樹旁站了片刻,葉照伸手捧了把松針上的殘雪飲下,讓幹涸的唇瓣濕潤了些。然後撕下布袍給小腿和右肩這傷的最厲害的兩處紮緊,以防繼續滲血。

她辨着方向下山,似是想起什麽,從袖中拿出人、皮面具戴好。

本來,入了漠河地界,已有數日不曾感受到噬心蠱的疼痛。皮具又磨損厲害,一路也沒有易容的藥草,于是她便現了真容。

不想,才三日便被人認出,在漠河畔遭遇截殺。

聯想這半個月裏頻頻發作的噬心蠱,左右便是霍靖和應長思發現了假死之事,在尋她。

而那些中原武林的江湖客,她只得罪過一次,便是殺荀茂的時候,但他們不曾見過自己的容顏。如此想來當是霍靖一黨借刀殺人罷了。

而如今藥師谷的信傳給了蘇合,蕭晏或許也會有所聯想,知她尚且活着。

阿姐。

霍靖大抵會因自己的叛逃而折辱她。

蕭晏亦會因自己欺騙再不願救護她。

在一晝夜的渾噩後,葉照終于尋到生命還可以做的事,終于覺得還有被需要的價值。

只是當務之急,她得尋個落腳處養傷。

眼下,她外傷加內傷,已經失力的無法凝神。

而她體內的噬心蠱被催動需人耗費功力,眼下已經五日過去,她都不曾發作。想來是應長思散功的日子到了,舍不得耗損修為,将母蠱催眠了。

這廂前後想過,葉照遂安心了些。

心中亦想好了去處。

下山路上,她本來捉了一頭梅花鹿想飲血補力。

然刀鋒落下的瞬間,一頭稍大的鹿疾奔而來。

雙目灼灼盯着她,甚至屈膝了兩條前腿,跪了下來。

原來是頭母鹿。

葉照看她,又看自己手中的幼鹿。

終于松手,收刀。

“為師便說,你狠的只有一雙手。”身後,應長思從天而降。

葉照袖中刀尚未來得及滑出,便被來人點了穴道軟綿綿倒下去。

應長思原是早就發現了葉照,用了近百餘江湖人消耗葉照戰力,又停止了噬心蠱讓她掉以輕心,如今算是手到擒來。

應長思俯身攬住她,将她的金色彎刀推入袖中。揭去她面上的人、皮面具,撫了撫她鬓發,“好好的一張臉,戴個這麽醜的東西作甚!”

葉照想起上輩子被穿琵琶骨的恐懼,只上下牙齒咬合,卻不想應長思心細如發,一把捏住她下颚,“想咬舌自盡,且想想你阿姐。她可不懂你這般利落的死法,到時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葉照默默松了唇口。

“別抖,不必害怕。”應長思抱着她禦風而行,竟将她往懷裏摟緊了些,“有為師在,沒人傷得了你。”

“但是……你要是不聽話,為師可要把你交給霍小侯爺的。眼下他可火呢!”

葉照怕的。

她怕極了前生那種死生無路的絕望感。

亦怕眼下應長思雖無受傷害卻莫名的親昵。

她歷過人事。

男人抱女人,尺寸多少是欲,多少是情,身體升高的速度與溫度代表了什麽,她清清楚楚。

葉照終于沒忍住,擡眸看了一眼應長思。

這一看,她整個又驚又懼。

應長思低眸同她眸光接上,竟是眉宇間情意流轉。

葉照渾身僵硬又戰栗,心緒起伏間猛地吐出一口血。

應長思蹙眉,伸手搭上她手腕,收了功法落在一處小溪邊。

舉目四望,尋見一個山洞,将人抱了進去。

“同你說了莫怕莫慌,平心靜氣。”應長思看着仰躺在石板上,接連嘔血的人呢,只放下她手腕,扯開她衣襟,未幾又撩開她下身袍擺。

渾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兵刃傷,內裏也虧空得厲害,內傷十分嚴重。

葉照身下本就是濕冷的石板,突然間連着身上都一陣寒涼。她被點着穴,無法動彈,但眼睛自能看見。

她被應長思脫盡衣衫,唯剩一襲小衣,已經被他攥在手裏。

葉照十指扣着身下石板,洞頂泉水在了她手背,同她眼角的淚水一起滑落。

“別哭!”應長思用指腹蹭了蹭她眼角,“再哭不給你上藥。”

說着,他送了手,掏出一瓶藥粉,撒在葉照身上。

葉照一陣痙攣,遍體生疼,卻知确實是好藥。

乃紅爻粉,尚好的止血藥。

應長思又拉過她的手,推掌給她輸送內力。

葉照渾身又冷又羞恥,雖是受了他的止血粉,然這下內力輸過來,她同樣驚懼。

她不怕死,她怕他弄殘自己。

然後日日夜夜這般羞辱自己。

她原也無父無母,無夫無子,無親無友,便是當真被這般侮辱了,也不會累他人笑話,累家族蒙羞。

該沒什麽好在意的。

可是這一刻,她在意又惶恐。

眼角的淚一顆顆滾下去,耳畔有人聲色變得溫柔而恭謹。

“師尊,您哪裏疼?”

“師尊,您別吓唬我!”

葉照聞言,靈臺清了清,餘光看見應長思雙眸現了琉璃色。而給她輸送內力的手始終沒有停下。

彙入她體內的內力亦是緩緩而入,柔和而精純。

葉照知曉他功法又亂了,遂也不理他,凝神合了眼。

半柱香的時辰,原本濕冷的石塊上,彙聚的水珠開始升溫,發燙。

葉照豁然睜開雙眼,沖開穴道,拾衣逃生。

到底是應長思,反應亦是極快,轉身出掌攔截。

葉照對掌迎上。

一個重傷在身,一個功法混亂內力輸送走大半。

頓時,兩人都退開了丈地距離。

只聽叮當一聲,從應長思廣袖中落出一個六菱鼎爐。

噬心蠱母蠱。

葉照識得。

她抽開六尺斷魂紗快一步将鼎爐卷到自己手中,眼看應長思追擊上來,便也不敢戀戰,只提氣躍身逃離。

與此同時,千裏外的洛陽皇城中,蕭晏在頹廢了大半年後,終于在陽春點金的三月裏,重開府門,重新上朝參政。

所論第一事,便是請求前往安西之地。

原因有二,一公一私。

公者,那處刺史上奏,去歲九月同回纥開戰時,糧草有誤。

兵部掌管戰事後勤,如此上奏糧草有誤,便等于直言蕭晏之過。如此,他遂親自前往調查。

私事,便是關于他的病,道是又有了新的草藥,正在那處,遂而請求前往。

這便對了,區區糧草有誤,運送途中幾經周折,人手變動,蕭晏最多一個監察不力之過,罪責分層下來,到他身上微乎其微。

當是為那續命之藥才是首要之事。

蕭明溫本想駁了他的請求,便是尋藥救命,皇城之中亦有的是人手,勞不到他親去。

然見他終于肯出府門,又是滿目渴求。一雙同生母無二的鳳眼,仿佛在說,“容兒臣出去散散心。”

遂而,準奏了他的請求。

只加派了一隊禁軍人手保護他,随他同往。

三月十五,在知曉葉照還活着的兩個月後,蕭晏起身去了安西。

蘇合原是要陪他同往的,然蕭晏拒絕了。

他掀簾上車前,回首又囑咐了一次,“看顧好密室。”

蕭晏乃公職出使邊地,一路或過驿站,或有官員相待,并不曾完全拒絕,都按尋常一般接受款待。

即便心中再急,他都忍着。

直到過了蘭州關卡,方換輕騎,帶着林方白和鐘如航疾奔安西而去,留車駕繼續惑人,轉移方向。

洛陽城郊的一座宅院內,霍靖收了蘭州城中的飛鴿傳書。

道是一切無恙,正常前行。

“怨本座,那日讓小妮子逃了,連着母蠱都搶了去。” 應長思是半個月前回得洛陽。

那夜,他追擊葉照到一處懸崖絕壁,以慕小小性命相逼,不想被她反将一軍,道是“各人生死有命,各掃門前雪。”話落縱身躍下了懸崖。

崖下乃一汪碧潭,他來回尋找了數遍都未果,便返回了洛陽。

“不怪先生。”霍靖看了眼案幾上的地圖,“若非二月裏兩處人手被絆住了,加上家父遇刺,這人便該找回來了。”

“時間太巧了,不想巧合。”霍靖又看了眼剛接的訊息,搖頭道,“本侯實在不信,蕭晏此番是單純的因公而去。”

“小侯爺的意思是,秦王殿下有了阿照的下落?他怎麽可能尋到,況且她如何知曉阿照還活着?”

“直覺。”霍靖嘆了口氣,“罷了,他已經出了蘭州,再往西邊沒有本侯的人手了。”

“其實,也不是非要尋到阿照。”應長思想起葉照那一身傷,又是跳下懸崖直入水潭,多半九死一生,遂勸道,“蒼山派尚有其他能幹的弟子,任小侯爺擇選。”

霍靖聞言,笑了笑,“本侯尋她不是非要用她,只是不想蕭晏尋到她。”

應長思擡眼看他。

“本侯的東西,他占的太多了。”霍靖合了合眼,“無妨,早晚都是本侯的。”

“不擾先生吧,本侯且去聽那花魁唱支曲,放松放松!”

話這般說着,卻還是不忘回信,讓暗子盡可能盯着蕭晏車駕。

蕭晏是七天日的日暮時分抵達的安西。

安西刺史早已等候許久,接到人也不虛禮多言,只道,“殿下說的那處地方,并無人租下,乃是家主本人住着。倒是往東邊第三間,不久前來了位女子。”

“但是,容貌年歲看着又對不上。”

蕭晏颔首,“人好嗎?可有傷殘病痛?”

刺史稍作回憶,“看着還好。”

蕭晏點點頭,“你們退下吧,本王自己去。”

抵達平康坊時,已經暮色降臨。

蕭晏翻身下馬,按着前世記憶中的路線走去,走到了前世的那間屋子前。

裏頭人影攢動,歡聲笑語。

他退開身來。

對,眼下這屋子還不曾出租。

他往東眺望,提了口氣走過去。

東邊第三間。

不知是走得太快,還是太慢,正當他走到門口時。

屋內的一盞昏黃豆燈,正好熄滅。

蕭晏頓了頓,上前。

擡手敲門,卻沒有發出聲響。

他伸開的五指僵在門上,心中竟是從未有過的害怕。

方才那一記燈滅,好似無聲的拒絕,将他隔離在外。

從前世走到今生,走到這般田地。

阿照,她還肯原諒他嗎?

不原諒,也沒有關系,本就是他的錯。

百轉千回裏,蕭晏深吸了口氣,終于扣響門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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