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晉江首發

平素小葉子獨自歇在自己院子便罷了, 如今卧在翠微堂,葉照哪有将她扔下跑去清輝臺的。

自然回絕了蕭晏。

月上中天的時候,葉照才有些睡意, 只感覺喉間發癢, 便知道又要咳了。怕擾到小葉子,她起身飲了盞茶,在外頭緩了片刻。結果回屋一卧上榻,便又咳起來。

她撐着在廊下咳了半晌。

六月天, 她渾身冒汗,但骨頭胸腔裏又一陣陣寒涼。

“王妃,可要用些清水?”守夜的侍女扶着她, 靠在長廊坐下。

“本王來吧, 去看看郡主醒了沒?”蕭晏也不知什麽時候來的,接過杯盞給她撫着胸口。

葉照提不上力,又咳的模模糊糊,就着他的手勉強喝了兩口, 片刻睡了過去。

子夜時分,除了一點風聲,便是葉照粗重的喘息聲。

半邊月光落在她面龐上, 襯的她原就慘白的面容隐隐呈出青蒼色。

蘇合說過, 她這幅樣子并不是正常的入睡,是又昏睡了過去。

蕭晏抱了她一會,見她呼吸稍勻了些,低頭吻了吻她眉眼, 抱回了寝殿。

卧榻上, 索性小姑娘沒醒, 老老實實卧在裏側, 空出寬敞的大半榻褥。

蕭晏放下葉照,伸手想摸摸小葉子面龐,然眼見就要觸上,還是收了手,只将她落在腰見的薄毯拉上些,轉身走了。

“控着冰鑒,淩晨時分關合起來。”

外頭蕭晏吩咐侍女的聲響壓得很低,卧榻上的小姑娘卻還是聽到了。她睜開雙眸,撐起身探了眼那襲投在屏風上的身影,伸出小手給母親掖了掖被角,重新躺下合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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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晏公差回來,既是頑疾痊愈,又妻女雙全。

一時間,秦王府門庭若市,恭賀送禮的朝臣公爵無數。

而帝後更是關照有加,皇恩深厚。

蕭明溫念他身子初愈,亦允他在府中修養一段時日,除非兵部加急事宜可過府商議,旁的皆可不理。

而後宮之中,皇後更是恩賞無數。

蕭晏親王之尊,又是朝廷正三品的高官,同輩之中尊榮已是頂尖,也沒什麽可賞的。如此皇後的賞賜便盡數落在了葉照和小葉子的身上。

恩賞名單長達六頁卷宗,吃穿用具一應俱全,秦王府庫房算是堆得滿滿當當。

其中衣衫和頭面理出來,另入了翠微堂葉照的私庫。

這些原也皆有廖姑姑打理着,無需葉照費心。

只是廖姑姑在對照清單整合時,發現有兩副頭面不太對勁。

一副是“紅寶石滴珠鳳頭金步搖”,這處鳳凰乃居中正鳳,不是偏鳳。然除了太後與皇後,其他宗親命婦再尊貴,皆只能戴偏鳳步搖,否則乃僭越大罪。

另一副是“金累絲珊瑚蝙蝠八合簪”,乃數目不合規矩。八合簪是太子妃才可用的數量,親王王妃只可用六合簪,顯然也逾矩了。

廖姑姑回了葉照,葉照也未曾多想,只道将東西退回去便罷,別多出禍端。

時值蕭晏過來,知曉這事。

卻莫名攔了一步,只将廖掌事手中清單閱過。

“這是随皇後懿旨同來的清單嗎?”蕭晏問。

廖姑姑道,“回殿下,不是的,這是我們自個謄寫的。六局落筆的原始清單随懿旨一同奉在您的庫中。”

蕭晏遂道,“着人去取。”

葉照見蕭晏神色不對,接來清單閱過。

紅寶石滴珠鳳頭金步搖一副。

金累絲珊瑚蝙蝠八合簪一副。

又觀箱籠中實物,看着并無不妥。

“有什麽問題嗎?”葉照遞給蕭晏一盞冰碗。

已是七月天,葉照還是一用冰鑒便虛咳不止,遂白日裏也甚少用冰。

翠微堂即便翠竹掩映,但到底難抵酷暑。

蕭晏入內,手中折扇不由搖得快些,連着襟口都撥散了些。

他一時也沒回應葉照的話,只看着那盞冰碗兩眼發光。

王府中的應季吃食,他再清楚不過,這一看便知不是司膳送來的東西。

裏頭的蓮子和菱角并不是司膳房備下的那般顆顆飽滿,圓潤完整,好多都缺角碎裂,尤其是菱角,上面隐約還有指甲印。

“小葉子剝的,要不給你換一盞。”葉照看他不動勺,以為是他潔癖又犯了,受不住果實殘留的印子。

“別,我喝的。”蕭晏求之不得,端起沒幾口便用完了。

擱下碗,正好廖掌事捧了名單過來。

蕭晏攏着扇尖掃過,金頭鳳,八合簪,如實記載。

“沒事了,下去吧。”蕭晏眉宇松開來,回身對葉照道,“左右是母後疼你,明文賞賜的,無妨。”

“那殿下方才如何那般神色?”葉照疑惑道,“難不成您懷疑皇後名單寫錯,故意賞這些?妾身瞧着皇後當是不會的。”

“母後自然不會。”蕭晏笑道,“但難保旁人做手腳。母後一道懿旨下來,過手之人無數,難保萬一。”

蕭晏瞧着那兩套還沒有入庫的頭面,搖着扇子道,“何況這兩樣,你如今确實還用不得。”

“既這般,不若退回去吧。”

“無妨,且存着。”蕭晏想了想道,“明個我入宮謝恩,再提不遲。”

這事告終,兩人一時便也無話。

葉照掩口咳了聲。

她一咳,聲響便似夏日冰雹砸在蕭晏心頭。

硌的又涼又疼。

兩人隔着一張案幾坐着,蕭晏指腹觸上她額角,将上頭一滴虛汗抹去。

葉照讓了讓,自己擡手擦幹了。

其實也擦不幹,她的鬓發都是濡濕的。

雖然她甚少在意自己的容色,但并不代表就願意這幅模樣示人。

故而,自六月十五從密室搬回翠微堂,即便她清醒了些,亦極少開門見人。多來都是和小葉子呆在殿中,安靜地像是無人存在。

蕭晏因忙着追查慕小小蹤跡,和霍靖屯兵的證據,白日裏便也不常來,都是讓蘇合看顧。

今日這廂白日久坐,是近些日子來頭一遭。

他只當葉照只是晚間不适,不想白日也這般難受,心中五味雜陳。若不是先前被他逼得流落在外,也不會傷成這樣。

他看着她,不知該說什麽,又不敢再碰她。

偏葉照被他灼灼目光盯着,只覺額頭鬓角連着脖頸都是汗,她越擦越多,虛弱又狼狽。

莫名的委屈和無助湧上來,眼眶便一圈圈泛紅。

“阿娘!”

小葉子從小廚房跑過來,手裏捧着一碟自己随嬷嬷新學的腌制酸杏。本是歡愉神色,卻撞見葉照滿眼通紅垂着眼睑,又見蕭晏在場,不由狠瞪了他一眼。

“我阿娘要休息了,殿下請回吧。”

“小葉子——”葉照制住了。

雖說孩子對蕭晏态度差的厲害,但也幸虧她這一聲冷言,将方才莫名的氣氛沖散了。

“殿下是來同阿娘說正事的,說完了阿娘便去歇息,成嗎?你随嬷嬷一道玩會。”

小葉子叉了塊酸杏喂給葉照,點了點頭。

走時看見蕭晏面前擺着裝冰盞的空碗,不由擡頭看他一眼。

蕭晏接上她眸光,心虛道,“小葉子手藝真好。”

小葉子連個眼神也沒給他,轉身走了。

“殿下,你當是有事的吧?可是阿姐有消息了?”葉照看着他追小葉子去的眼神,心中輕嘆。

蕭晏回神,颔首道,“是的。”

怕葉照接受不住,蕭晏緩了緩,“她不在百裏沙漠中了,按你所給的路線,賀蘭儀一行尋到那處,已是人去樓空,連暗哨守衛都撤了。”

蕭晏見她面色未有變化,心下稍安,繼續道,“你放心,人手一直追查着,再不濟我們守株待兔也不會等太久。”

“我明白的。”葉照道,“我這般回來,霍靖定是安耐不住的。”

這廂,是真的無事了。

蕭晏坐着舍不得走。

但再不走小葉子便要來趕人了。

葉照深吸了一口氣,将案上酸杏推過去,“殿下嘗嘗。”

蕭晏愣了愣,擡眸看她。

葉照叉了塊給他,“吃完快走。”

蕭晏咽下酸杏。

他說,“阿照,謝謝你。”

葉照笑了笑,搖搖頭。

她望着面前豐神如玉、身姿清隽的男子,再想自己如今模樣。

枯黃消瘦如同一株風幹的玫瑰,時日流逝,連着最後一點水露馨香都即将彌散了。

今朝,她才十八歲。

已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葉照非常清楚,這并非真的歲月匆匆,不過是她撐不住氣血,生命的消耗。

“殿下。”她鼓起勇氣道,“孩子還小。您對她好,她慢慢總能感受到的。如果以後……她就只有你一個親人,您耐心些。”

葉照身上總不好,她有時便會有一種回到前世生命所剩無幾的日子裏,整個人害怕得厲害。

她害怕,沒人照顧小葉子。

而在她兩世的印象中,蕭晏的耐性和脾氣都算不上太好。

他出身貴胄,從來都是別人順他、讓他。如小葉子這般,大抵是頭一個。

便是如今寵着她,葉照也總憂心,他哪日便被激怒了。

世人,大都如此。

無欲則剛。

她一個人時,怎樣都無所謂。

如今有了小葉子,她便又貪心她能好好長大,能平安順遂。

有了這樣的欲望,她連前世蕭晏利用她累她枉死的不平都咽下去了。

他對孩子好好便成。

然而,蕭晏這廂便失了耐心,被激怒了。

确切地說,他聽不得葉照說這樣的話。

他猛地站起身來,滿目赤紅地望着她,胸口起伏不定。

低斥道,“說了蘇合會治好你的,以後都不許說這樣的話。小葉子、小葉子絕不會只有我一個親人……”

蕭晏情緒難控,似是觸到了什麽不可言說的事。

他緩緩蹲下了身,半跪在葉照身畔,低聲道,“小葉子會父母雙全的。她會平安長大,成婚生子,會有很長很好的一生。”

“阿照!”他擡眸喚她,卻又垂首在她膝間,啞聲道,“你身子好了,大可以帶她走,我不奢求一家團聚。”

“但是這輩子,我再不要一個人養育她。”

夏日午後綿長,葉照驚訝于男人這一刻幾經卑微的話語,更驚訝于此刻她膝頭的觸感。

蕭晏的眼淚濡濕了她的長裙。

她伸過手,輕輕拍了拍他,“我不說了,你起來吧。”

蕭晏蹭了兩下,站起來。

竟然又換了副面孔,咬牙道,“你記住了,沒有那一天的。要是有,我便将你葬在蕭氏陵園中,你這輩子心心念念想要的那點自由,下輩子都別想得到。”

蕭晏甩袖離開翠微堂時,明明怒氣沖沖。然他背脊顫動,拐出院門時,已是一副落荒而逃的潰敗模樣。

他扯送衣襟,喘出口氣,去了一趟蘇合的院子。

問什麽時候能治好葉照。

蘇合正在調試配方,被他這樣一呵斥,便有些摸不着頭腦。

半晌方回神意識到這祖宗又怎麽了。

方嘆氣道,“人家病的厲害,多思多想也正常。你這跟着掉魂添什麽亂?”

蘇合一想當初觀他夢境所知,想起小葉子,亦不由打了個冷顫,“得,這是多半被你家小祖宗折騰!”

蘇合嘆氣道,“總之我保證,王妃傷不到性命,你總得容我些時日。眼下,你多陪着安慰安慰她情緒方是真的,病弱之人亦生郁氣,王妃又是個話少的。”

蕭晏脫了外袍扔在案上,半躺在搖椅上,神思明清了些,搖着扇子嘟囔,“本王能入得院子,才能伴着她,陪着她但!本王進得去嗎?随随便便本王進得去嗎?”

……

秦王殿下在府中為着多看一眼自個王妃,同知己老友叫喚着。而西頭将将才複了親王位的楚王亦在叫喚。

蕭昶眼下自沒工夫同自個王妃嚷嚷,反之楚王妃正拼命安撫。

誰承想,陛下六月初才複位了他親王爵位,六月中旬蕭晏便傳出了身子康健的消息,中宮的賞賜更是流水一般的送去。

尋常賞賜便罷了,那金頭鳳,八合簪送了秦王妃,是何意思,再明顯不過。不就是屬意她為未來的太子妃,乃至一國之母嗎?

“枉你還是順寧伯嫡女,高門貴女,白的被一個賤如草芥的江湖女壓得死死的。”楚王拂開楚王妃,“以後就等着給她三跪九叩吧。”

“中宮放着自個人不疼,胳膊肘往外拐,妾身又什麽法子?”楚王妃跺腳,氣焰委頓下來,“不若聽母妃之意,算了吧。皇後不是告誡少些非分之想,也可保富貴榮華嗎?”

“富貴榮華算什麽,你沒有過嗎?本王沒有過嗎?現在不就是富貴榮華嗎?”楚王呵道,“皇後便是當年吓破了膽,一味求安生!”

“我們求安生,他蕭晏許嗎?你想想年前,他死了王妃,瘋癫入我府中,一頓狠打。父皇還讓我讓着他些,簡直荒謬至極!”

“那殿下也且想緩緩,稍後召來屬臣從長計議。”楚王妃正安撫着,侍者來報道是霍小侯爺來了。

聞霍靖,蕭昶稍稍定下心來,“他這數月在長安城照顧霍侯,本王險些将他忘了。”

“快請!”

霍靖入府,當真三言兩語便穩了楚王的心。

一言秦王妃母族與楚王妃不可同日而語。

二言便是天子和中宮看好,還需民心所向。

所謂民心所向,霍靖送了蕭昶一份名單。

蕭昶閱來大驚,半晌才道,“本王是聽聞正月裏頭,中原之地的武林人士死傷慘重,不少門派首領皆被斃命格殺。便是近日裏,尚有不少掌門被刺殺身亡,這、這都是秦王妃的手筆?雖說她出自江湖,怎會如此厲害?”

“眼下,她可是真真地在府中養病啊!”

霍靖起身拍了拍蕭昶臂膀,“裏面有些是真的便夠了,罪名坐實,旁的只是用來推波助瀾的。”

他笑了笑道,“再說了,殿下要對付的是秦王妃嗎?難道不該是秦王殿下嗎?”

蕭昶受蠱般的點了點頭,卻倒也不是當真被人牽着鼻子走,還是顧慮道,“便是秦王妃真殺了這些人,引起綠林不滿,民間騷動,如此讨要說法。但蕭晏尚且掌着兵部,朝中能用之人不少,平息也未必是難事!”

“除非、除非……”

“除非秦王殿下自顧不暇!”霍靖接過話來,“或是秦王妃有官家罪名坐實在前。”

霍靖話語落下,蕭昶不可思議地看着他,“難不成小侯爺?”

“那本王要做什麽?”蕭昶轉了話頭。

霍靖眸光亮起,“殿下也說了,秦王掌兵部。且城防禁軍都是他人,您總得防他萬一……

頓了頓,霍靖湊身悄言,“萬一他橫心一擺,那、縱是臣再有謀算,也擋不住他兵革之利啊!”

蕭昶聞此語,後背一陣寒涼,卻又無法反駁,說得确實在理。

只低聲道,“小侯爺如此襄助,他日本王該如何報答。”

霍靖推開身來,“良禽擇木而栖罷了。當年中宮令下,趙氏族人不得于朝中謀其位,如此保得平安。而家父位極人臣,旁人只當是家母亡故而生的退意,自然多少也有這重緣由。實乃是與陛下多番政見不同,家父尚覺疲累,亦憂君心難測,故早早隐退,求得阖族平安,連我亦空有爵位而無官職。”

“然臣膝下,綿延子嗣,自不甘父命牽制。來日殿下大成,還望扶我霍家門楣。”

蕭昶恍然,只道,“來日三公位,六部門,出将入相,任君擇選。”

“中秋在即,殿下早做準備。臣盼彼時,人月兩圓。”

霍靖離開楚王府,回頭望府門上高懸的匾額。

感慨,索性這楚王的腦子差秦王當真不是一星半點。

馬車使過秦王府,他撩簾看府門大開、侍衛森嚴的府邸,從腰間掏出半塊白玉龍紋環佩,細細摩挲。

阿照,也該踏出秦王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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