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晉江首發

“案子既入大理寺, 這三個人證便一并帶走。”淑妃話語追來。

殿下三個宮女皆吓了一跳。

“奴婢是昭陽殿的人,自有六局……”

“盧掌事,事關本王清譽, 這都扯到本王弑君奪位了。”蕭晏開口道, “大理寺自會秉公辦理。”

至此,蕭晏莫名多看了她一眼,然到底鋒銳目光還只是落在另外兩人身上。

“五皇兄,此舉你沒有異議吧!”蕭晏轉身把話柄投降蕭昶。

蕭昶愣了愣, 一時竟未接上話。

如同此刻昭陽殿偏殿中,現出的短暫靜默。

大抵誰都沒有想到,在如此情境下, 蕭晏竟還能迅速判斷利弊, 親手将妻子推出去,自己全身而退,意圖後策。

“秦王妃乃弑君的重要疑犯,秦王難逃嫌疑。”蕭昶終于回過神來。

蕭晏絲毫無懼他, 只冷嗤道,“如此罪名,得由君父親定方算。便是嫌疑二字, 要扣在本王身上, 父皇不做主,亦需三司連着三省六部同斷。楚王殿下有能耐,便去将他們說服了,對本王公審。”

當朝律法, 對親王爵的扣押和看管, 在無證據的情況下, 尚需三司三省六部十二位三品長官中六成人數同意, 方能通過。

如此算來便是八人。

只是但凡被加封親王的,不是天子手足便是子嗣,除非風向一邊倒去,否則哪個敢輕易得罪了。

“夜已深,兩位殿下各自回府吧。後宮之事,本宮會暫且料理。”淑妃起身,亦朝身側賢妃恭謹道,“賢妃姐姐尚且病着,亦早些回去歇息。”

這話落下,心偏向何處再清楚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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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王各自跪安離開。

這夜注定不眠,蕭晏也沒回自己府邸,而是去了湘王府。

府中書房留了燈,蕭旸尚在等他。

“小葉子呢?”蕭晏進來問的頭一句話 便是自己女兒。

“将将睡下。”蕭旸看他一臉疲色,将溫在爐上的安神湯篦給她。

蕭晏來之前,守在宮門口的人便已來回話,道是秦王妃被押入大理寺。事情蕭旸已知曉七七八八。

蕭晏接過,眉宇依舊蹙着,神色凝重。

片刻,方擱下湯盞,道了聲“我去看一眼小葉子。”

蕭旸點點頭,依舊在書房等他。

一盞茶的功夫,蕭晏回來,扯送衣襟揉了揉眉心。

“把湯喝了,定定神。”蕭旸催促道。

安神湯。

蕭晏低眸看手中湯水,也不知怎麽便想到了年幼發病時藥石罔效,他被折騰的難以入眠。皇後便總是備着安神湯,與他喝。

安神湯微苦,她便讓人特地制了蜜餞、山楂給他藥後壓味。

以至于,後來他一用藥,便一定要有酸甜之物佐下。

一個皇子,卻嬌貴更甚公主。

蕭晏端盞的手晃了晃。

心中明明念着皇後,腦中畫面卻驀然出現今日那三個證人。

除去一個荀昭儀的人,剩兩個都是昭陽殿的宮人。

“七郎,若實在不得轉圜,我去認。”蕭旸看他神思恍惚,目光游離,只當因葉照也進去,事無轉機。

“弑君的罪名,落在我身上比你更合适。你是在他膝下長大的,他将你教導的亦更像一個君主的樣子。只是以後阿娘面前,唯你盡孝。阿娘,她吃了太多苦……”

“皇兄多慮了。”蕭晏回神截斷蕭旸話語,仰頭将湯飲盡。

“上君主,自需心機謀算。父皇這些年着人教導,七郎亦耳濡目染,确實領悟尚可。但為君者,真正能将江山坐穩、安天下長久太平,亦不可缺本心,最好保持赤誠,這點皇兄當比七郎更純粹。”

蕭晏将話岔得有些遠。

眼下,原也不是論這些的時候。可是卻也不知怎麽便游離到了這個話題,仿若是本能地在揮散心中原本所想的事宜。

蕭晏合了合眼,起身至銅盆處,洗了把臉,讓自己清醒些。

“待天明,皇兄便派人匿名向都察院投信,讓他們去荀江處搜出李素。既然他們用了一樣的手段和毒藥,連環将阿照套進去。那麽眼下,依舊只需這一步。我們把蕭昶拉下水,這泥潭渾水便依舊是活的。”

“另外,宮中局面尚且對我們有優勢,徐淑妃站在了我們這處。如此,明日我安排蘇合入宮,查驗父皇母後身體,幫助解毒。”

“徐淑妃乃徐林墨胞妹 ,如何會同我們站一起?”蕭旸疑惑道。

這處,蕭晏沒有徹底想通,只食指瞧着桌案愣神。

蕭旸看一眼滴漏,已近子時,遂道,“天色已晚,孩子也在這,你便也留此宿一晚吧。”

蕭晏點了點頭,卻也沒有立馬起身。

直到程鵬私下派人來回,葉照已經入了大理寺,他一顆心才徹底放下來。

大理寺有穆蘭堂坐鎮,自然是安全的。

如此,方入了小葉子院中的偏殿,胡亂睡了一晚。

說胡亂是半點不誇張。

蕭晏自合眼便全是前世場景。

前世葉照離世後,他也這樣偷偷摸摸睡在小葉子寝殿的偏殿裏。

盼着她發現他在陪她,又害怕她發現他在陪他。

距離平旦不過兩個時辰,蕭晏起身兩回,直灌了兩次安神湯才迫使自己睡過去。

翌日,八月二十九,距離慕小小行刑還有一日。

如蕭晏所料,晌午時分,都察院聯合大理寺便上了荀江府上。

到底是前鹽鐵司的府邸,宮中還有一位昭儀娘娘鎮着,故而兩司前往時,做足了準備。

搜查文書,緝拿卷宗,聯名手冊,荀府要什麽,就給什麽。

最後府門打開,兩司進去,卻是撲了個空。

正值荀江自得之時,李素卻被堵在後門,被拎了回來。

刺殺霍亭安的從犯被從荀府搜出,這樁案子便算出現了轉機。

大理寺即刻重審。

李素尚且咬緊牙關,只道是路過,走錯府門。然從荀府偏室發現的磷光粉和他身上所有分明一致,便又證明了他所言為虛。

一旦堂上作假,大理寺各種刑具便招呼上來。

李素雖之前對霍靖有過一刻懷疑,疑他是否将他視作棄子。然這一刻尚且仍有多年主仆情誼,心念早前交代,如有意外,可将髒水潑向楚王府。是故一個時辰後,終于從他口中吐出“楚王”二字。

只是到底受刑嚴重,前後言語多有矛盾,且只有他一人之言,遂而即便傳喚了蕭昶,也無法關押。

但畢竟慕氏案和葉氏案合并成了一案,如此相比較于對秦王莫須有的推斷,這廂從李素口中吐出的字眼,從荀府找出的逃犯,楚王的嫌疑自是更高。

于是,昨日蕭晏口中的三司三省六部公審,今朝便落在蕭昶身上。

十二位三品及以上的朝廷高官,最後十位通過,對于楚王行看管之策,暫時幽禁于府中。大理寺遂又判慕氏延後行刑。

至此,楚王被收住手腳,慕小小處出現轉機,蕭旸和蕭晏總算緩過一口氣。

然而,不過一日,八月三十,本月的最後一日,三司竟然入了秦王府。

同樣俱全的準備,搜查文書,緝拿卷宗,聯名手冊。

都察院院正鐵面無私道,“秦王殿下,有人實名舉報您,于府中私藏僭越之物。還望配合三司查證。”

蕭晏看着三司備下的各道手續文書,心中尚且覺得莫名,卻也沒有難為他們,開府讓他們搜檢。

三司并沒有動秦王府太多東西,甚至連王府私庫都不過粗粗略過。卻有一隊人馬直奔翠微堂,開了葉照的小庫房。

紅寶石滴珠鳳頭金步搖。

金累絲珊瑚蝙蝠八合簪。

蕭晏下意識想到這兩套頭面。

果然,督察院院正道,“秦王殿下,此二物乃太子妃與皇後才可所用之物,殿下王妃用之即為僭越。”

蕭晏道,“此乃皇後懿旨明文賞賜,官中尚有記錄,非本王私藏。”

言罷,着人将當日名單送來。

然整整六頁卷宗,來回三遍校對,并無金步搖、八合簪的記錄。

蕭晏原親查過,如今看着那兩處字跡消散、已化作空白,便知自己着了道。

“本王曾于恩賞翌日向皇後謝恩時,提過此二物,本要歸還,然皇後恩德……”

後面的話蕭晏未再言語,他已經了悟,一張又大又密的網,當真事無巨細,綿密而精準。

眼下皇後昏迷了,無法證明他的話。

他未再辯解,只道,“待皇後清醒,一切自有公斷。”

為着這句話,加之懿旨之下操辦事宜的人甚多,易需查清。如此三司沒有帶走蕭晏,亦是行看管之責,将人軟禁于府中。

至此,秦、楚兩府被三司控住,皆不得動彈。

局面陷入僵持。

朝中暫時由湘王掌事,且靜待帝後蘇醒。

只是,蕭旸先時流落在外多年,回皇城後亦極少參與政事,朝中大半的官員并不服他。數日之後,朝中慢慢出現風聲,有人試着提議讓霍亭安暫掌朝局。

曾經封狼居胥的冠勇将軍。

大邺開國頭一份功勳歸屬者。

歷經兩朝元老的侯門嫡子。

怎麽看,都要比一個而立之年才入朝堂的皇子更得人心。

更有甚者,霍侯爺至今得聖寵,此番亦是天子親自迎回來的。

在人望上,蕭旸或許不如霍亭安,但并不代表他沒有腦子。

蕭晏經營多年的政網人脈,從武官到文臣,從京畿城防處到三省六部中,這一刻都歸了蕭旸所用。

他同樣讓他們造勢,阻止霍亭安的回朝。

如此,勉強撐住了一段時日。

遂騰出時間,同穆蘭堂請教,破局的關鍵處。

同他所料相差無幾,這一個多月來,從慕小小刺殺案,葉照投毒案,到帝後昏迷,秦楚兩王軟禁,霍亭安被議歸朝,種種局面,皆是從八月十五的第一樁案子開始。

從刺殺霍亭安,到擁護霍亭安,一張天羅地網覆下。

若要從網中求生,便還是得破網。

然,慕小小已經二審,李素被用刑太甚,已經說不了完整連貫的話,如此還需從他處入手。

這日,已是九月中旬。

一場秋雨之後,天氣遽然轉涼。

蕭旸帶着小葉子來看慕小小和葉照。

他從來都是喜怒不行于色的人,然這日到來,眉宇間明顯現出頹色。

葉照咬着唇口問道,“可是蕭晏出事了?”

蕭旸搖頭,“他在府中,一切尚好。”

頓了頓方繼續道,“前日裏,西北邊境傳回了戰報,回纥犯境。若帝後再不蘇醒,案子沒有進展,怕是得應了霍亭安暫掌朝政的提議。”

“屆時,七郎首當其沖,他的兵部頭一個便會被霍氏的人接管。”

“這帝後昏迷已逾半月,如何遲遲不醒?”慕小小問道,“不是說是與霍亭安說中同一種毒嗎?霍亭安眼下尚且好好的,且安他解毒的法子治不就成了?”

蕭旸輕嗤了聲,“自是有人提出。然給霍侯爺看病的大夫尋不見了,霍家下人煎藥的藥方也不知所蹤……”

“師父!”抱着小葉子的葉照聞二人絮絮話語,開口道,“前兩日您言之破案關鍵處在阿姐的案上,只是如今要尋他處。我和阿姐的案子已經歸于一處,若是我的案子破亦是一樣的,對嗎?”

“自然!”

“當日阿姐二審出現轉機,然轉機不大,是因為李素一人,且他本人亦受了酷刑。如此證詞力度不夠。那若是多謝證人,譬如我案子中的三個證人同他一般改口,便可以重判,是不是?”

“傻丫頭!”慕小小睨她一眼,“人家編着套把你诓進來,如何會改口!故技重施也不得法啊,人家又不傻。”

葉照笑了笑,也未再言語。

探視的時辰很快到了,蕭旸問可有話帶給蕭晏。

葉照想了想,“同他說,我左臂的傷不疼了。還有我沒聽他的話,讓他別生氣。”

陰寒的環境,躁郁的心。

然葉照一副又嗔又嬌的樣子,讓蕭旸和慕小小亦展了顏。

“還有話嗎?”蕭旸笑問。

“阿照在此,偶有心神不寧,師父可以入府邸給我拿兩套書籍看嗎?”

“你看書,多半都是武功秘籍吧?”蕭旸道,“成,讓穆蘭堂通融一番,下午便給你送來。”

小葉子随之離開,走兩步又跑回來親葉照一口。

葉照撫她面龐,親了親她漂亮的大眼睛。

看孩子的明眸映出母親的影子。

“阿姐,方才我在小葉子眼中看見自個,縱是素衣散發,然依舊好顏色。”

“即便當真絕色傾城,這樣誇自己總是不好。”慕小小笑出聲,撩起她下颚,湊近低聲道,“秦王殿下,果真将你寵得肆意傲然,脾性都有了!”

葉照垂眸不語,唯有眼尾飛揚的笑意,是肯定的回應。

慕小小擁着她抵牆坐下,讓她枕在自己膝頭,如同兒時在鳴樂坊一般,當作幼妹護守。

“阿照,我們都在這人間遇見良人,很值得。所以不怕的……真到那一步,我與明郎同歸,你同殿下且将這世間繁華看遍。”

“百年後,再來講給我們聽,好不好?”

葉照擡眼看她,搖頭,“不好。我們都會好好的。”

日頭西落,弦月上升,晨曦再起。

又一個緊張的夜過去,對于如今的洛陽高門,各方勢力牽扯,無論是擁秦一派,還是扶楚一黨,都希望早日打破此間局面。

只是看這秋日高空,涼白天際,當又是死水沉寂的一日。

卻不料,大理寺開府放衙,官員點卯上值之計,便有幼女于堂外擊鼓鳴怨。

石落水中,漣漪頓生。

與此同時,刑部和都察院接連得到鳴冤信件,因茲事體大,兩處長官皆奔大理寺而來。

擊鼓的,乃秦王長女,長樂郡主。

道是為其母葉氏,鳴昌平二十八年八月二十八日向帝後投毒案之怨,要求重審。

因牽扯弑君重罪,要求三司聯審。

這樁案子,有多大,牽扯多廣,不言而喻。

如此大理寺卿主審,都察院院正,刑部尚書兩位監審,凡涉及人員,葉氏,慕氏,李素,霍家父子,秦、楚二王皆被召于府衙。

至此,三司坐在審判臺,涉及宗親分兩側,落座于竹簾後。

既然重審的是八月二十八的投毒案,最先上來的自是葉氏。

驚堂木一記拍起,葉照躬身跪下。

她右側餘光微瞥,看見竹簾後熟悉的身影輪廓。

不偏不倚,蕭晏掀開一角看她。

她便索性轉過頭,朝他展顏。

荊釵麻衣不掩國色,大抵便是如此。

蕭晏輕嘆。

只是獄中大半月,愈發的瘦了。

一雙杏眼都有些凹陷了。

無妨,今後本王放手心養着,總能養出分量和尊貴。

蕭晏驕傲地想。

像養小葉子一樣,養阿照。

上輩子,雖然小姑娘不怎麽主動理他。但左右是被他養的粉妝玉琢,雪膚花貌。

“皇兄是何計策?怎讓小葉子擊鼓?且說與我聽一聽。”蕭晏捏了捏眉心,靠在座上,“我才不費神細聽堂上的,委實累人。”

坐在一側的蕭旸愣了愣。

“長話短說,看我作甚!”蕭晏催促道。

蕭旸眉宇微蹙,“不是你的計策嗎?我當是昨晚小葉子回府,你交代的!”

聞這話,蕭晏不由坐直了身子。

那小葉子,是聽得誰的話?

堂中已經開審。

依舊對案核人,陳詞上供。

因是舊案重審,大理寺卿穆蘭堂對一審陳述,加之今日變動,得出重審緣由在證人丁翡翠,荀清麗、盧桐身上。

首問堂下擊鼓者長樂郡主,可是因證人有變而鳴怨。

四歲幼女神色堅定,眸光灼灼,道,“确定無疑。”

“如何變化?”

幼女道,“昨日入獄探望母親,偶遇被護在府衙的丁翡翠,躲于東院牆角啞泣。我尋問才知,她做了僞證,不堪良心譴責,故此落淚。”

這話無論是對面的蕭昶,還是凝神細聽的蕭晏都覺荒唐。丁翡翠明擺着是身後主子調/教過,怎會對小葉子說出這等話語。

果然,被傳上來的丁翡翠,當場否認。

“你分明就是說了,還說你見我,便想起你自個,也曾幼失雙親。故而行此昧良心之事,恐無顏泉下見高堂!你……”

小葉子急出眼淚,珍珠發釵晃得發顫。

蕭昶挑眉輕笑,不由隔堂喊人,“七弟,皇兄知你救人心切,孩子離不得阿娘,但這、這不鬧着玩嗎?”

這廂,便是連着從來低調的霍靖都不由冷笑了聲。

“七郎!”蕭旸亦喚了他一聲。

堂中竊竊低語,嘈嘈切切。

蕭晏一時無聲,小葉子雖不過四歲孩童,但歷經前世,心思遠比常人深沉的多。當不是這般親信他人才對。只是這一刻,他亦辨不清到底唱的哪一出。

“丁翡翠!”葉照驟然開口。

她聲色平平,不過一聲尋常呼喚。只是堂中諸人大抵不曾想到她會此時開口,遂陸續靜了下來。

那宮女側首扭頭,撞上葉照眸光。

“你當真不曾同小女所言嗎?”葉照望着她,輕聲問道。

“我,奴婢……”丁翡翠晃了晃,如神思被擊,“奴婢說了。”

“你說什麽了?”葉照又問。

丁翡翠看着她,須臾讷讷道,“說、說奴婢冤枉了您。”

兩問兩答,滿堂寂寂又嘩然。

無論哪一方,都不敢相信這宮女之言。

“翡翠,你想清楚在說甚?”一旁的荀清麗拉着她袖角。

“大人!”葉照尚且跪在地上,卻是直起了身子,“這荀清麗說得對,可否讓丁翡翠再說一遍,讓她看清楚她的話是對何人所言。”

如此驟然的翻供,自然要清楚,穆蘭堂沒有不允。

遂道,“證人丁翡翠,且看清楚堂下嫌犯,清楚作答。”

丁翡翠走到葉照面前,葉照擡起頭。

“你再走近些,看清楚我是何人。”葉照同她四目相視。

丁翡翠直直看着面前人,“您乃秦王妃。”

“你确定我是秦王妃?”

“奴婢識得王妃,不會有錯。”

“那你方才說,你冤枉了我,可對?”

“對,奴婢冤枉了秦王妃。”

滿座驚愕。

蕭晏最先反應,催聲道,“主簿還不記慮,如此證言!”

“焉知這宮女所言冤枉,到底何事!”蕭昶抱着僥幸。

穆蘭堂左右望去,合了合眼,不輕不重拍了聲驚堂木。

于堂下道,“證人丁翡翠,将話從頭說來。”

身後聲音傳來,面對着葉照的宮女,神情恍惚,仿若沒聽到大理寺卿的話語,只凝望着面前人。

“大人尋你問話,望你如實回答。”葉照眸光潋滟,湛亮的雙瞳盈着笑意。

只是不那麽真切,如同山間薄霧輕攏,黑白混沌在一起。

丁翡翠顫了下,轉身面向穆蘭堂回話,“八月二十八日昭陽殿膳食,秦王妃不曾揭開蓋子,三蓋皆由奴婢揭開。第二道鲈魚燴開蓋時,秦王妃還打趣奴婢不識規矩,告誡奴婢不可如此。”

“王妃既已告誡,你……”穆蘭堂話還未問往,那廂竟是自己一股腦道來。

“第三道水晶炙蝦亦是奴婢開蓋……奴婢冤枉了秦王妃。”

“我同你一面之緣,無冤無仇,你何故于此害我?”葉照陡然激動,只轉身按住丁翡翠,捧着她面龐迫使她重新看向自己。

原本仿若被抽魂般的人,突然眼中又聚起一點光彩,喃喃道,“荀、荀掌事,讓奴婢幹的,荀掌事……”

葉照扔下她,亦不顧手足鐐铐,只撲上去猛糾荀清麗衣領痛問,“是不是你?你又是為何?”

“我知道了,你不是針對我,是針對我夫君……你身後的主子,為儲君之位,将弑君之名潑于我夫君身上對不對……”

“明明是你們狼子野心,卻陷我們不忠不義——”

葉照撲向荀清麗,可謂發生于轉瞬之間。

看似一個柔弱無骨的女子,偏衙役匆忙上前欲要拉下按住,卻是費了幾息時辰。原不過是她周身內力彌散,凡有人觸之發麻。

然不過幾息罷了,亦無人覺察到什麽。

如同,她最終被止住重新跪下身來,垂眸的一刻,亦無人看見她一雙原本燦如星辰的明眸,琥珀色燃起又退下。

諸人在意的,是在府衙之中回蕩的、她聲聲質問句句發聩之言。

縱然所有人都明白,朝局成這般模樣,根本是秦楚兩王之争。但尚且沒有一個人敢如此直白道出。

卻不想還有更讓人震撼之言。

荀清麗遭如此質問,竟亦如丁翡翠,話語連篇而來,“是奴婢幹的,奴婢奉昭儀娘娘之命,藥藏蓋中,遇熱融于膳……”

“那指認我夫君僭越,言我秦王府私藏逾矩之物,可也是爾等所為?”葉照又撲上去,掰過荀清麗面龐。

“昭儀讓奴婢幫助六局尚書書寫禦賜清單,其中兩處所用之墨特殊,天長日久漸淡,字消散……”

“那我阿姐被指投毒霍亭安,背後可亦是你主子所為?”葉照被重新拖回,掙紮着還在質問。

然她已經已經心力交瘁,真氣四散,撐不住太久。

荀清麗原本有些回神清醒的模樣,只因葉照這一聲質問驚得又側首望去。雙眼對上,便聽話地吐出一個“是”字。

李素原本越獄,便是從荀昭儀母家尋江府上抓捕到的,如今又有此證詞,于是慕氏之案亦被推翻。

“還有你,盧掌事——”葉照撐着口氣,召她回身。

她并不知曉,盧掌事又做了什麽,但事已至此,她便想着一并了結。

不想,正欲凝神,側裏有人隔空封穴,一記打散她聚起的真氣,護住她最後的心脈。

她回首望過,竟是蕭旸動的手。

他們同出一門,他自然已經明白她對自己做了什麽。

原來昨日要那書,就是為了今日。

她練了惑瞳術,以此控人心改證詞而翻案。

葉照眼中将将燃起的琥珀色轉瞬退下,胸口擁堵的血氣散開,整個人撿起一絲精神氣。

“放肆,大膽賤婢,竟敢污蔑帝妃!”蕭昶豁然起身,奔入堂中一腳就要踢向荀清麗。

“我看是你放肆!”蕭晏亦如破簾入堂,護下證人,将蕭昶一把推開。

“七郎,先照顧阿照。”蕭旸厲聲。

驚堂木再起。

三司俨然統一意見,根據證詞證據而判,當堂釋放葉氏,慕氏,解除秦王幽禁,傳令荀昭儀入大理寺待審,楚王幽禁依舊。

滿堂人散,三三兩兩離去。

蕭晏扶過葉照,看她一副面容蒼白如紙,鬓角黏汗,手足顫顫。

“我抱你回家!”他低聲道。

葉照搖頭,“我想看一看外頭日光。”

說是看秋日陽光,但她一雙眼睛從始至終都沒有從蕭晏身上移開半寸。小葉子跟在她身旁,她低眸看了她一眼。

明明是她吃盡苦頭生下的女兒,卻盡是随了她父親的模樣。

從輪廓到眉宇。

像他,也沒什麽不好。

秦王殿下,原也眉目如畫,風姿迢迢。

葉照看漫天流雲,藍的天,白的雲,金色的陽光,枯黃的梧桐葉,南飛的黑色大雁……

十丈紅塵,三千顏色,慢慢在她眼中褪盡色彩,變成黑白,然後模糊。

“阿晏!”這輩子她頭一回清醒的喚這兩字。

她駐足看他,看他的樣子在自己眼中消散。

血淚從眼眶滑下。

她攥在他手腕的手抖的厲害。

她說,“阿晏,我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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