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晉江首發

“滾出去!”

“都給本王滾!”

……

已是十月深秋, 自當日長樂郡主為母鳴冤,三司聯審已過去十餘日。

葉照已然失明。

破開僵局,掙網重生, 她救了自己, 救了蕭晏,救了慕小小,但是賠上了一雙眼睛。

那日從大理寺回來,蕭晏便急召蘇合回府診治。

然, 縱是蘇合醫術絕頂,但這種因修煉功法導致的身體缺陷,他也實在無能為力。至多只能配些止疼的藥, 緩減葉照雙眼的疼痛。

蕭晏又求蕭旸, 道是他們同出一門,定有法子的。

蕭旸無奈搖頭,“惑瞳術本就只有天生雙瞳之人方可修煉,常人煉之即盲。何況是阿照這般, 一夜速成的,沒有搭入一條命,已是萬幸。”

說這話時, 蕭旸想起那日大理寺中, 最後一個證人。

盧桐。

昭陽殿掌事,皇後的貼身女官。

那會,她滿臉驚慌色。

明明她原本的證詞亦只是“前往溫酒,瞧見王妃在看膳食, 并不确定誰揭的蓋”, 這番言說很是正常。偏那樣的神色, 讓蕭旸看來卻委實不正常。

如此, 又不曾做僞證,有什麽好慌的呢?

Advertisement

只是蕭晏俨然已經因葉照驟然的失明,失了理智,便是與他道過一回,他亦無心理會。

而即便蘇合和蕭旸無論是從醫還是武,都同他說了,沒有給葉照複明的法子,但是蕭晏還是不肯死心。

貼皇榜,尋天下名醫術士,欲要治好葉照。

金銀不拘,甚至願意結為兄弟,共享王權富貴。

旁的不說,他一個帝王親子,怎能與人随便結義?

如此引得朝臣暗裏議論紛紛。

彼時,皇帝尚未蘇醒。而皇後因中毒較淺,醒在結案後的第四日,如此暫掌宮闱。

醒來知道諸事,不禁多有感慨。

尤其是蕭晏如今狀态,她更是又痛又憐。

只幫着壓下朝臣的非議,至于張榜尋藥之事皆随了他去。

這廂張榜尋藥的事還未徹底過去,他便又提出告假。王府屬臣連着部分朝臣多有異議,畢竟天子尚在昏迷中,楚王幽禁,湘王不熟政事,朝中正是需要他的時候。

怎可這般撒手不管?

蕭晏從小有事,自個撐不住便尋皇後作主。

皇後無奈,思來想去擇中取之,讓他同昔年生病一般,可不去兵部應卯,朝臣有事便于他府中商議。

兩廂方勉強同意。

只是即便如此,蕭晏心思也不在公務上。性情多有躁郁,便如此刻,稍有不順便破口讓臣子滾之。

“滾”這一字,委實嚴重。

且不說他往日一貫溫和,即便偶有驕縱,端起親王架子,也不過一副皮相,對手下臣子多有愛護尊戴。

如今這般,只因自個私事之故,無端扯怒于臣下,則多來讓人心寒。

府中人散,他便甩袖入了翠微堂。

葉照白绫覆眼,坐在臨窗的榻上,正從侍女手中端過藥盞,準備用藥。

她的身子,因年初浸在寒潭染上寒疾之後,原是由蘇合一手調理和看顧的。蘇合好不容易将她底子稍稍養得溫厚些,如今又傷了眼睛。遂只得在不傷她根底的前提下,慢慢斟酌着用藥。

奈何蕭晏又尋大夫入府,給葉照試藥。

雖入口湯藥皆由蘇合過了目,并不傷身,但一盞盞藥灌下去,葉照味蕾刺激,脾胃不适,強撐着意志用藥,但身體已經本能地開始抗拒。

葉照端在手中,默了片刻,正欲仰頭一飲而盡。

卻不料被人接了過去,“我喂你。”

蕭晏的話入耳,葉照并沒有覺得多一分欣慰。

一勺一勺地用,她更覺煎熬。

遂也沒有松手,端回一口氣飲下了。

然待碗盞見底,她卻只覺胃裏翻絞,“哇”得一聲全吐了。

湯水藥漬從榻上淌下,些許濺在蕭晏胸口衣襟。

“王妃!”一旁的廖姑姑上前扶住葉照,撫着她背脊,給她喂了點清水漱口。

“苦口良藥,王妃且慢慢喝,不能急的。”這廂說話的是盧掌事。

她今日是奉皇後之命,給葉照送了些補品過來。旁得也就罷了,還特地送來了特制的蜜餞和山楂。

“王妃嘗一口,壓壓藥苦,稍後再用藥。”她回首讓小宮女将山楂捧來,叉了一塊喂給葉照。

葉照并不挑剔,本也願意咽下的。然聞她後半句“稍後再用藥”便抵觸起來,身子不由往後退了退。

“王妃,這山楂以往殿下也喜歡的,殿下兒時用藥,便一直……”

“我不要!”

“王妃——”

葉照推開她,一拂手便将山楂打落了。

不偏不倚,山楂掉在蕭晏月白雲紋的廣袖上,沾出一道暗紅黏膩的印記,再滾落下地。

“殿下恕罪,老奴該死。”盧掌事匆忙跪下。

葉照并不知道發生何事,聞聲當是周遭侍者齊刷刷跪了下去,而對面坐着的蕭晏卻豁然站起了身。

葉照擡眸,自是什麽也看不見,只有些無措地朝着他那個方向。

秋風從半開的窗戶吹入,拂起她散在肩背的長發,糾纏着白绫劃過她面龐,一起落在胸前。

“今日配的是何人的藥方?給本王撤了,換下一個的熬。”

外殿侍奉的藥童跌跌撞撞進來,“回殿下,是昨個宮裏淑妃娘娘送來的偏方,您同蘇神醫看了許久的。蘇神醫囑咐了,可嘗試三貼,今日才第一帖,不若再試試!”

“本王說換了!”蕭晏眸光劃過衣襟袖袍,滿目皆是不耐,出口更是厲聲。

殿中,諸人皆大氣都不敢喘,個個垂首屏息。

葉照五味雜陳,默了默,往他處挪過些。

伸手尋着方向,拉住他一點袖角,“和藥無關,我只是用得急了些。讓他們再熬一盞,我好好喝……”

她甚至攢出一點笑意,“殿下喂我喝,成嗎?”

“別喝了。”蕭晏頓了頓,扯回衣袖,“你歇着吧,我回清輝臺靜一靜。”

話落,人便擡步走了。

葉照尤覺手中布帛劃過的觸感,片刻空捏了捏指腹,收回了手。

秋日餘晖渡了她半身,蕭瑟又蒼涼。

盧掌事回到昭陽殿,如實向皇後回禀了這日在秦王府中的所見所聞。

皇後抄完最後一沓給皇帝祈福的佛經,命人送去宮中寶華殿燒了,方扶上盧掌事的手,坐回榻椅。

“陛下有整個太醫院照看着,且張院正一貫心細,又是您用得順手的人,定會好好照顧陛下的。”盧掌事捏着皇後手腕,不免心疼道,“您又何必這般辛苦抄經呢!”

“陛下平素身康體健,本宮便不曾斷過給他祈福祝禱,何況如今當真不好了,更不能斷了。”皇後飲了口茶,轉過話頭,“秦王殿下将淑妃的方子也換了?”

盧掌事點了點頭。

皇後擱下茶盞,搖頭道,“淑妃看人一貫是準的,可惜千算萬算,沒算到七郎失了智。到底年輕些,沉不住氣!”

“按理,秦王殿下不是這樣的人,如此變化會不會是故意的?”盧掌事蹙眉道,“想想年前,他當葉氏亡故,那副樣子可真真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樣!”

盧掌事說着這話,腦海中浮現出午後在秦王府中看到的場景,亦不驚為葉照感動寒心。

只笑道,“虧得秦王妃看不見了,要是知曉殿下回清輝臺是忍不住換衣裳去的。不知要如何委屈。您說夫妻病中一點污穢,實在不該的。”

“他當場發作了?”皇後問。

“那倒沒有,但奴婢瞧着真真的,殿下掃過自己衣衫時那神情……”

皇後聞言,不禁笑了笑,“不枉本宮金尊玉貴地養着他,錦繡堆裏長大的孩子,你讓他忍個什麽?”

“你也帶過他的,他什麽脾性你不知道?”

“殿下最是喜潔,恨不得足下都不染塵。”

“是了!”皇後輕嘆了聲,甚至帶了些憐憫,“葉氏三教九流的出身,縱是容貌傾城,然堂堂一個皇子,親王之尊,天長日久的你當他能情深多久!”

“況且,如今還瞎了眼。”

“也是。再好的一張臉,少了一雙眼睛,也就是散了一半顏色。本也是以色侍君!”盧掌事給皇後捏着肩膀,跟着且笑且嘆。

皇後回首看她一眼,笑了笑,“這樣想殿下,便是低瞧了他。”

盧掌事面露不解,然皇後也未再言語。

只阖目眼神,片刻道,“荀昭儀不是要見本宮嗎?準備準備,明個本宮去大理寺送她一程。”

翌日晌午,鳳駕便入了大理寺。

本來大理寺安排了一處廂房,然皇後拒絕了,只道無需費事,按尋常探監便可。

于是後妃二人,在獄中見了一面。

荀昭儀聞得皇後過來,只将牢房內一張長椅用衣袖擦了又擦,待人進來遂趕緊迎上請坐。

皇後也沒嫌棄,坐了下來,只看着跪在膝前的人,不由嘆了口氣。

“本宮與你說了多少次,安分守己,可保榮華,保平安,保性命,你啊!”

“娘娘……公主,妾身從未做過那些事,妾身是冤枉的呀。”荀昭儀抓着皇後膝頭,仰首道,“但妾身不辯了,妾身再愚昧也曉得那日大理寺之審判,再難翻案。妾身認了!”

“但是,妾身蒙冤,定是有人背後陷害。那人害妾身作甚?要害的無非是妾身的孩子。妾身求求娘娘,看在我們幼時的情分上,看在妾身對你恭謹了這麽多年的份上,護着我的孩兒,告誡他放下那些心思,忘了那些念頭,咱們不争了,平平安安就好。”

荀昭儀以頭搶地,頻頻叩首。

“罷了。”皇後止住她,“你既服罪而去,眼下又尚無明确證據指向楚王,他自是安全的。退一步講,陛下膝下子嗣單薄,便是楚王當真犯事,陛下亦不忍心趕盡殺絕。”

“如你所言,本宮與你多年情分,你一點血脈,本宮自然護下。只是……”

“只是什麽?”荀昭儀急道。

皇後俯身給她理了理衣襟,溫和道,“孩子是你親生的,那點子心思存了多久,花了多少功夫,如今念頭又多強,你當比我清楚。你讓本宮三言兩語同他說算了,你說他可願聽本宮的?”

皇後理好衣襟,又給她拂開面上碎發,掏出帕子為她擦去鬓角塵埃,方道,“既然你讓本宮護着她,不如讓他順着心再搏一把?”

荀昭儀瞪大了雙眼,惶恐搖頭。

“本宮不過一建議,想着即便自己養育秦王多年,然他總是旁人之子。如今楚王無母,本宮無子,方才有此一念。你既不願便罷了。”

“只是若他執念甚深,你知道的,本宮多年吃齋念佛,怕也是無力用心勸阻。”皇後起身道,“時辰不早了,你也不必再操心,且安心着去,本宮盡力便罷。”

“等等!”眼看端莊雍容的國母就要消失在眼前,荀昭儀膝行追去,“娘娘,妾身支持吾兒心願,求您好生看護。”

皇後回頭,俯身與荀昭儀平視,“那你得給他些信念,讓他堅強些,莫因你不再了便自暴自棄,一蹶不振。”

皇後撥下髻上發簪,遞給荀昭儀。

荀昭儀含淚颔首,撕下衣裳,刺破手指,留血書一封與親子,是為絕筆。

“安心去吧,九泉之下好好護着我們的孩子。”

“妾身恭送皇後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從大理寺出來,鳳駕回宮。

然皇後卻換了裝扮,私服入了定北侯府。

霍靖出來迎她。

她擡頭望高懸的匾額,又看面前的青年,晃生一種回家的錯覺。

二人并無太多寒暄,直徑去了霍亭安的書房。

霍靖有些急切,這半月來,雖然蕭晏很不得人心,然他尚且懷疑。

唯恐是蕭晏裝來迷惑他們的。

對于那日大理寺二審中,丁翡翠和荀清麗的驟然翻供,結合葉照案後失明,他已經基本确定,是葉照使用了蒼山派的惑瞳術,以此力挽狂瀾。

皇後坐在高座上,幽幽道,“我倒不覺得七郎是裝的。恰恰是因為葉氏做出如此犧牲,救了他,幫他挽回局面,他方才徹底崩了心态。”

霍靖不解,還是霍亭安接過話來,“娘娘的意思是,先前局面,原該他秦王殿下救回自個王妃。結果不僅沒救下來,反倒是葉氏救了他。葉氏救他,若一切安好,便也罷了。但是葉氏偏傷得厲害,整整賠上一雙眼睛。”

霍靖豁然,“孩兒明白了,确有道理。蕭晏那般驕傲的人,合該過不去了!他既無顏面對葉氏,又覺自己無能,如此心境下,确實容易躁郁失智。”

“如今朝廷上下,便是他自個的屬臣,亦是對他頗有意見!”

“那便再添把火。”皇後掏出荀昭儀血書,遞給霍靖,“去給楚王,讓他莫辜負了她阿娘的期待。”

書中幾何,霍家父子掃眼便知。

霍靖收下,不由問道,“其實陛下已經控在娘娘手中,我們可以直接挾天子以令諸侯,何故這般麻煩。還要繼續挑撥兩王相争!”

皇後正低眸飲茶,聞言不由看了眼霍亭安,面上有些不豫。

霍靖瞧她神色,便也不敢再多問,只聽命前往辦事。

待人走後,皇後方起身道,“瞧瞧你是怎麽教導孩子的,這麽點形式都看不出來?殺了蕭明溫有什麽用,成年的皇子擺在那,便是聖旨下來,多半也沒幾人信服!”

“從來老者可留,壯者斷絕才是對的。”

“娘娘所言這些,臣本就不曾教他。”霍亭安退開些,“他如今會得、懂得,十中七八是您教的。”

“侯爺是嫌妾身教得不好?”皇後倒了盞茶,雙手捧給霍亭安。

霍亭安瞥過頭沒有接,面色愈加難堪。

“那侯爺是氣惱什麽?”皇後拉往前走近一步,将人逼在書案角落裏。

霍亭安本是坐在榻椅上,這廂更是避無可避,只回頭正色道,“荀昭儀擔了你那麽多事,你有何必還要弄封血書來,何必在她臨死還要榨幹她的價值?不覺太過了嗎?”

皇後聞言,将那盞茶自己輕辍了一口,笑道,“侯爺說得對,便是沒有血書,本宮也一樣能讓楚王那個草包繼續争大位。但是秦王太聰慧,難保他突然又冷靜了下來。所以本宮得讓楚王先瘋起來,瘋到蕭晏再冷靜也忍不下去時,讓他們同室操戈……”

“你簡直瘋了,簡直就是個瘋子!”霍亭安拍案道。

皇後愣了一下,突然笑出聲來,素手一轉,手中剩餘的茶水就直潑向霍亭安。

笑夠了,她掏出帕子,給他細細擦拭面上水漬。

話語嬌憨,一如年少時。

她說,“侯爺,難不成您是今日方知我瘋的?我早就瘋了呀,我瘋在……”

“瘋在——”婦人雙目含淚,話語哽咽,似是一時不知要說什麽,片刻才道,“若是當年,你不曾毀約。這世間便會少一個瘋子,多一個公主。”

時局誠如皇後所想,楚王得生母臨終血書,竟不顧幽禁之身,帶府兵直入秦王府。蕭晏本就因葉照之事,一腔怒火無處發洩。

十月中旬,兩王竟是兵戎相見。

好在為時不長,亦或者說秦王出手太重,不過半日便掃清了楚王的人手,連同楚王都被他長、槍/刺胸,若無親貴制止,楚王怕是已經薨逝。

而經此一事,兩府都元氣大傷。

蕭晏因葉照眼疾沒有絲毫好轉,整個人愈發狂躁。

部分朝臣彈劾,起先是道他色令智昏,欲與江湖術士稱兄道弟,為一介女子這般不顧皇家血脈純正。

後西北邊境線,連着兩次送來急報,回纥再度犯境,要求朝中派兵甲增援。

大軍出發,自是糧草先行。

戰時糧草辎重皆是兵部所轄,便是蕭晏之責。

然臣下聚府中議事,他皆敷衍而行,輕則拂袖離開,重責謾罵臣子,根本無心政事。

直到十月下旬,戰報再次傳來,皇後入王府斥責,葉照求休書欲離開,他方才有些回神,尤覺自己一月來,不成樣子,只想彌補之。

皇後遂道,“如今西北戰事緊急,籌備糧草辎重本是你分內之事,你卻不擔其責。你且哪裏跌倒便從哪裏爬起來吧。”

蕭晏尚且還是兒時模樣,甚是聽從嫡母話語。

只道,“眼下已經有人備下糧草送往前線,擔了兒臣的辛苦。那兒臣便領兵前往前線,将功補過。”

“只是阿照雙目已盲……”

皇後道,“你放心去,阿照,連着府中諸事,母後自會為你照料。”

如此,蕭晏将妻兒生母盡托于皇後。

十月二十這日,領兵甲出京畿,直奔西北邊境。

大軍于潼關暫歇。

月色闌珊,蕭晏于懷中掏出一物看之。

那是,半個多月前,徐淑妃送給蕭晏幫助葉照治療眼疾的偏方。

偏方未有多言,只道了一樁陳年秘事。

說是秘事,然洛陽老一輩的高門大抵都知曉。只是到了如今,礙于新朝新帝,諸人便也不再談起。

原是當朝皇後趙氏,尚是公主時,曾擇了定北侯霍亭安為驸馬。

二人是有婚約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