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晉江首發
翌日, 乃皇後五七忌。按時辰,諸王公、命婦當在辰時四刻入宮祭拜唱哀。
葉照的習性,在卯時三刻必醒, 便也耽誤不了時辰。然這一夜, 蕭晏偃旗息鼓時便已至卯時。葉照上下眼皮打架,被他伸手一抱,靠上他胸膛便直接睡沉了。
這廂醒來,她雖看不見辰光, 心下卻還是咯噔了一下。
定是遲了。
因為這一覺,她難得睡得踏實。
廖姑姑聞聲入內侍奉她。
葉照道,“姑姑, 幾時了?”
廖姑姑扶她至妝臺, 道已是巳時正。
“殿下可是已經入宮了?”葉照匆忙攔下她理發的手,“這是作甚!趕緊給我盤素髻。”
“王妃莫急,殿下給您告了假,道您身子不适下不來榻, 無須入宮祭拜了。郡主代母,行雙份禮即可。”
“下不來榻……”葉照深吸了口氣。
廖姑姑給她将長發挽起,只以一枚銀簪固定, 擡手示意侍女将雀裘給葉照披上。
“東暖閣備好了湯泉藥浴, 殿下吩咐奴婢,待您醒來先去泡一泡。”
葉照聞言,低眸勾了勾唇角,不由有些報赧。
夜中鬧了那般許久, 他雖要水給她清理了一番, 但她一身濕汗, 嚷了好幾聲要沐浴。他原是當即便應的, 但自己未幾便睡着了。
葉照道,“殿下沐浴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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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側上值的女官掩口笑了聲。
葉照聽到,面色更紅了。
果然,女官道,“平旦時分,殿下自個洗了,讓奴婢來看了王妃兩回,您都睡得香甜,殿下都惱了……他差點在湯泉中睡過去!”
“別說了。”葉照咬了咬唇口。
湯中放了草藥,原是調理她咳疾的。
蘇合給她控制的尚好,平素不再頻繁咳嗽和滲虛汗。就是到了這冬日,實在扛不住嚴寒,便發作的有些厲害。
如此,蘇合遂又幫助配了湯藥養生。
水霧缭繞,湯水時宜,昨夜的疲乏被一層層泡散開來,葉照卧在湯中昏昏欲睡。
廖姑姑體貼地給她端來一盅阿膠羹。
“今日怎麽不放紅棗和花蜜?”葉照捧在手裏一勺勺用着。
她不拘吃什麽,也甚少挑食。
但她也有自己喜歡的口味。
無甚特別,就是愛吃甜的。
廖姑姑愛憐道,“殿下吩咐的,道您夜間比前兩日咳得厲害些,所以少用甜食。”
葉照輕哼了聲,“這阿膠羹本就甜的!”
“殿下也說了,阿膠羹補身,昨個讓您受累了!”廖姑姑說着,同一旁的兩個侍女對視一眼,嘴角皆噙起笑。
葉照低頭默默用着,心道這人怎麽什麽都往外說。
廖姑姑屏退左右,自己拿着帕子給葉照梳洗,低聲道,“王妃,有一事老奴需給您提個醒,您看您是否要喝盞避子湯?”
葉照聞言,不由一頓。
“王妃恕罪。”廖姑姑急忙跪下,“老奴沒有旁的意思。實乃殿下尚在孝中,至少得過了百日。否則遇喜便不喜了,殿下和您皆是大罪。”
不提這廂,葉照都要忘了。
八月裏,偶然的一次,她在蘇合處翻閱自己的按脈,方知體征陰寒。她習武多年,多少懂得如此體征的特點。
問過蕭晏,他亦不曾否認,确乃如今這幅身子,在子嗣上會艱難些。
這大抵也是委婉之說,多來她已不能生養。
彼時,她并未覺得什麽,她已經有了小葉子,亦未曾想在這裏長留。
便是一個秦王妃的名頭,亦是要還回去的。
然如今心境,昨夜又應了他那樣的話。
葉照浸在湯中的手,撫上自己平坦的小腹……
蕭晏顯然是要上君位的人,自有三宮六院為他繁衍子嗣。
從前,她覺得他有後院妃妾,三宮六院也沒什麽,可是如今她愈發覺得阿姐說得對,愛一個人是排他的,根本容不下第三人!
“王妃——”廖姑姑見她愣神厲害,整個人靠着池壁滑下去,不由出聲喚她。
“姑姑!”葉照直起身子,回想方才仿若聽到她下跪的聲響,只匆忙伸出手摸索,“你可是跪着?快起來,這處都是水漬!”
葉照話畢默了默,想到廖掌事還在等她回話,便也未多解釋,只讓她下去将避子湯熬了。
蕭晏和小葉子回府時,已是山光日下。
臨近府門,蕭晏又一次叮囑道,“切莫然你阿娘知曉,今個本王被訓了。”
今日靈前祭拜,明明同六局報了葉照未去之故。
葉照身為秦王妃,若按序排隊,定是在顯眼的地方,天子一掃便知。故而旁人告假,六局未必會如此詳細上報。然葉照這等身份的,定會同天子大監提前說一聲,以防問起,好早做回答。
卻不料,蕭明溫根本沒有問随侍的大監,而是直接點了蕭晏,問其中緣由。
蕭晏遂以病假告知。
這原是慣常的事例,根本不足一談,且蕭晏還讓小葉子行雙份禮。換在尋常,蕭明溫大抵還會道一聲,讓葉照好生修養,蕭晏好生照顧。
然這日裏,蕭明溫顯然是雞蛋裏挑骨頭。先是道葉照不識保養,身子堪憂,不是康健之兆。又斥責蕭晏,身為人夫不知調、教妻室,家不寧而國不興則天下難平。
這話說得實在誇張且過了尺寸。
蕭晏知曉,他父皇原一開始便不曾看上葉照,昔日乃因皇後之故方才勉強應下。如今皇後崩逝,又以那樣的方式同他離心,他一則不願再掩飾對葉照的不喜。
二則隐隐将對皇後的怨恨遷怒到了葉照身上。這重,是方才祭拜結束後,他阿娘與他說的。
蕭晏雖一時也不曾轉圜,賢妃這般言說的緣故。
但左右蕭明溫不喜葉照、借題發揮是真的。
他不想葉照多心,遂再三囑咐女兒。
“我告訴阿娘作甚?”小葉子白他一眼,“讓她多憐惜憐惜您嗎?”
“還是讓她入夜再随你去清輝臺安撫您?”
蕭晏被噎住嘴,瞥頭揉了揉眉心。
小葉子同蕭晏在一起,要麽半日不言語,要麽開口必定将攢了半日的話全扔回去。
這下便是如此,小姑娘挑着一雙和他一般無二的鳳眼,揚眉道,“阿娘平素定點準醒,何論這日有事在身,斷不會遲誤。所以,阿娘今朝雖不曾真的生病,也定是身子不爽。怎的宿在您清輝臺便睡沉至此?故而我看陛下斥責你是應當的!阿娘白的被你累傷!”
“但陛下也不是什麽好東西,竟說我阿娘不是康健之兆,我道他才不是長壽之态!”
“胡說什麽?”蕭晏本是不敢吱聲,直聞到最後一句,趕忙伸手捂住小姑娘嘴巴。
“不用捂!”小葉子推開他,看了下自個身子,“我身體是孩童,腦子不是。要是口不擇言合該在宮中就發作。”
“怎麽,這四四方方的一點地方,還能被人聽了去?但凡傳六耳,便是您秦王殿下傳的!”
好在這一刻,車夫一聲勒僵停馬,蕭晏放如遇大赦。
只道,“到家了,祖宗!”
他撩簾深吸了口氣,先下馬車,轉身抱過孩子。
小姑娘頓時換了一副面孔,又軟又糯趴在他肩頭。
父慈子孝間,她還不忘警告他,“再莫名其妙累傷阿娘,便是冬日也不讓阿娘與你同榻!阿娘夜中咳疾發作,我自個學着照顧她。”
蕭晏頻頻颔首應是,心裏卻辯解,“不是莫名其妙,行的是正事。”
轉念一想,亦是憂從中來。葉照身子同全盛時期相比,是真的不可同日而語。換以往,昨夜那一陣,怎會将她疲累成那副模樣。
的确,該好好養着。
養身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轉眼便是新的年頭。
昌平二十九年三月,葉照熬過冬日嚴寒,料峭早春,終于止了咳疾,早些時候的傷也基本痊愈,除了一雙眼睛依舊無法視物。
她從來不是貪心之人,沒有眼睛,她可以聽聲辨位。
如今這項與她,已經十分娴熟。
很多日常起居,她亦無需旁人幫忙,都可以自己料理。
若說有何遺憾,大抵是在小葉子說自己又長高時,葉照不能明确的知道她到底長了多高。上輩子,她便只見過孩子四歲以前的模樣,後來如何她無緣再見。
今生亦是如此。
但她安慰自己,今生還是有所恩賜的。她看不見孩子的模樣,但可以觸摸她的輪廓,嗅到她的味道。
于是,每次她捧着小葉子面龐,撫她眉眼口鼻後。晚間,蕭晏便抓着她的手要她摸自己。
“我也長了一歲,你摸摸有何變化?”
葉照便笑,“殿下沒有變,過去未來,都是風姿無雙的好模樣。”
蕭晏聞言,眼眶便一圈圈發紅。
他記得,去歲她踏出大理寺,有那麽一刻時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原來,就是為了記住他。
“蘇合一直在尋藥探方,或許會有法子的。”他隔着白绫,吻她眉眼,“不好也不要緊,我做你的眼睛。”
葉照回應他,也親他雙眼,“殿下的眼睛,沒有妾身的好看!”
當然!這世間,無人及你。
四月初八,黃道吉日,諸事皆宜。
湘王娶妻,娶的是早年落難時期救護過他的姑娘。
婚禮前兩日,府中養的伶人推了個平素得臉的人為代表,壯着膽子去問,“殿下,是否容我們離去?”
話雖這般說,卻是不想離去的。
如今的王妃,她們皆有耳聞,是昔年坊中花魁。
雖已是而立之年,容色不如她們鮮妍嬌嫩,但湘王依舊如此愛重她。聯系前後作為,翻一頁曲中唱詞,她們自有領會。
一個天之驕子,這些年這樣厚恩她們,左右不過鏡裏看花,霧裏觀影,将她們作了伊人影子。
這廂真主回來,自無需她們。
輪椅之上的冷面郎君,如今眉宇間多了一重春風化雪的氣韻。
他道,“收養你們,自是為了尋找王妃,但這只是一重意思。更有一層,是為了能讓更多同王妃一般孤苦又不得自主的人,吃一口飯,多一身衫。”
“王妃力弱卻心氣高,從來不要無故恩賜。開喉迎唱得的錢財,一樣踏實和幹淨。”
“所以,你們一不是替身,二不是被本王恩養。是有付出得回報。”
蕭旸笑道,“你們若想走,洛陽城東有一處本王私宅,可将那處做成樂坊,以此謀生。若想留,還是原處安排,日後可于府中同王妃切磋技藝!”
于是,四月初八的婚宴上,葉照雖不曾看見阿姐鳳冠霞帔,笑顏如花。但她坐在席間,清楚聽到臺上人,将新人往過和對新人的祝福唱成絕響。
曲終宴散,新人缱绻入洞房。
蕭晏牽着葉照的手,往家走去。
走了兩步,突然松了手,走到葉照前頭,“上來,我背你。”
葉照聽話上去,戳了戳他背脊,“秦王殿下,無事獻殷勤,妾身受之惶恐。”
蕭晏挑眉,“王妃慣是了解本王。”
葉照輕嗤,“今個初八,逢雙,妾身得陪小葉子睡。殿下有本事自個去同她商量!”
“沒本事!”蕭晏道,“你怎麽總想着睡覺這回事?”
“你——”葉照敲他的頭。
分明是這人,凡事都能往榻上扯。
弦月勾在天際,夜色靜谧。
月華穿過樹梢,投下斑駁影子。
卻是出入成雙。
“把今日宴上的曲,唱一遍我聽,成嗎?”蕭晏低聲問。
原是想着這處。
葉照咬過他耳垂,清了清嗓子,在他耳畔低吟:
兩情好,縱百年千歲尤嫌少;
怎料到,無端會被分開了;
十年熬,待得比翼終飛高;
願此生不惱,歡喜與君溫柔終老……
道途幽深,夜闌珊。
一路唯有葉照的曲音纏綿又悱恻,滋生出一點歲月靜好的模樣。
臨到府門前,她方止聲,摟緊了蕭晏。
“怎麽了?”
“起風了,有些冷。”
“不要緊。”蕭晏笑了笑,“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