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晉江首發
紅顏成枯骨, 枯骨化粉末。
日落時分,火苗舔盡,熄滅。
小葉子跪在地上, 将她阿娘捧入一個小小的白罐中。
那是一個甜白釉暗刻龍紋罐, 白如凝脂,潔似積雪,壁面細膩剔透,亮白可以照出人的影子。
這一刻, 便投出不遠處男人寸寸緊握的拳頭,點點嗜血猩紅的雙眸。
木棺,熱油, 柴火, 罐子,生辰禮……
原是那麽久之前就算好,備下的。
阿照,從來沒有這樣深的算計。
她的愛恨和來去都是那樣直白而率真, 斷不是這個樣子的。
“陛下,我們回去吧。”小公主抱着白罐走來,揚起滿足的笑靥。
七歲了, 除了眉間那點朱砂, 她身上屬于母親的影子已經越來越少,更多的都是另外一個人的模樣。
瑞鳳眼中若有若無的計謀。
嘴角常日勾着淡淡的卻始終盈不到眼底的笑意。
平和溫甜的嗓音吐出如刀似劍的話語。
蕭晏的目光從不遠處的灰燼上緩緩收回,低頭看小姑娘,看她懷中抱着的潔白罐子。
“走吧!”小姑娘拉着他的廣大的袖角, 又是那甜糯惑人的聲色。
蕭晏自己也不知, 為何挪不動步子。
他只是死死盯着那個白罐, 一動不動。
“陛下, 今日是我生辰,您不給我慶生嗎?”小姑娘撫着白罐,“您同阿娘一起為我慶生,好不好?”
蕭晏還是沉默着,只是伸出雙手去摸那個罐子。
小姑娘往後退了退,并不想給他觸碰。
奈何力氣沒他大,他的手掌握在瓷罐上,力道大得似在無聲說“給我”。
“這是我的。”她出聲,提醒他。
又絮絮道,“這白罐是我精心挑選,又白又滑,最配阿娘……以後我就可以抱着阿娘睡,誰也不能碰她……”
這是我的。
只這一句話,蕭晏覺得她說得特別對。
是我的。
他又施了分力,孩子又退一步。
前二十七年諸人皆順捧的皇子生涯,後六年一錘定音無人敢違拗的至尊歲月,前後三十三年,蕭晏至今全部的人生,除了被他後來清算改了國號的君父,還未曾有人這般忤逆他,同他說一個“不”字。
許是帝王之心壓過了血脈親情。
許是壓抑多年的情緒在這一刻崩出一道裂縫。
他沒有控制住自己,揚手扇了她一巴掌。
已是暮色四起的原野上,夜風拂來,也沒能吹散巴掌聲的生脆。
那個孩子跌下去,翻滾了半個身體,也沒舍得松開懷裏的罐子。
她白皙的面龐很快現出清晰的五指印,仿若容顏破碎。
但她手中的白罐卻連灰塵都沒有占到一粒,完好無損。
沒破。
她笑着摸了摸罐子,松出一口氣。
舉目四望,曠野之中她看見那樽白日裏從陵寝搬出的冰棺,只嫌惡地擦了把臉,然後朝那處奔去。
蕭晏還在那聲巴掌聲中不曾回神。
或者說那一記清脆聲響讓他撿回兩分清明神思。
他,居然打了小葉子。
但無論是清醒還是瘋癫,他發涼又發顫的五指仿佛凝固了通向心髒的血液,整個人遲鈍而木讷。
直到一個小小的身影從他眼前略過,直到曾經冰封葉照的棺椁發出沉悶的聲響,冰棺一角鮮血四濺,他才完全反應過來。
小葉子再睜眼,已是建安三年的新春。
她昏迷了大半年,醒來時身體又如當年在滄州城中一樣幹癟枯瘦。但好在醫官救治及時,沒有傷到腦子,不曾忘記往昔的一切。
她定了定神,想起無數個昏昏沉沉的日子中,抱過的東西。
伸手往枕側摸去。
在的,她露出一點笑意。
枕頭裏側放着的是她撞棺之際仍不忘用衣衫裹住的骨灰罐,她翻過身,将它貼在面上。冰涼的觸感告訴她,不是在睡夢中。
高興。
卻也遺憾。
到底不曾和母親團聚。
榻畔響起細小的衣衫布帛的摩擦聲,和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小葉子抱着骨灰罐又蹭了會,感覺肩頭有掌心小心翼翼地覆下,五指一點一點慢慢攏住她。仿若她一動一掙紮,那只手便不敢再觸碰,會以最快的速度收回去。
于是,她半點沒動,保持着這個姿勢,直待他将自己握實。
待他顫着嗓音喚她。
喚了兩聲,屋中靜默。
他頓了片刻,蜷起指頭,有些無措地收回手,卻是重新開口,“……對不起。”
話語落下,那只手重新伸過來,想要摸她面龐。
指印早就散了,她昏迷時總也被撫過無數次。
可是,這廂是清醒的,他在即将觸上她面龐的間隙停留住,再不敢碰她。
蘇合說,她受不了刺激。
若她不喜,且由着她,不要出現在她面前。
蕭晏合了合眼,正欲離開。
不想,榻上的小姑娘慢慢翻過了身子,眸光一層層凝到他身上。
鎖住他欲走的步伐。
四目相視中,她偏了偏視線,透過镂空蒙紗的窗戶看外頭場景。
夜色蒼茫,幽幽泛紅,大團大團的雪花落下來。
“冬天了?”許是摸了半晌瓷罐,縱是屋中燒着地龍,她還是忍不住往被衾中縮了縮。
蕭晏愣了愣,确定她在同自己說話。
原以為她會和當年一般,沉默,不開口,封閉自己。
竟是都沒有。
她就這般縮在被窩中,然後又往上拉過些被子。
伸手在外好一會,肩頭是有些冷的。
見蕭晏并不應她,她便也不再問,只低垂了眉眼。
須臾,又往外望去。
望了會,她低聲道,“您、能給我喝點水嗎?”
睡了太久,嗓音都是幹澀的,唇瓣還起着皮。
蕭晏終于回神,确定孩子在和他說話。
只頻頻颔首,起身給她倒水。
他伏在榻畔太久,腿腳發麻,又因心中歡喜,竟差點沒站穩。
倒的水,一半灑在自己手上。
随侍的內侍監趕忙給他拭手。
他搶過帕子,胡亂擦過,只趕緊把水送她面前。
小葉子将他舉止收盡眼底,扇羽般的濃睫覆下,擡眸又是一副乖順模樣。她就着他的臂彎将水飲盡。
“還要嗎?”他幾乎讨好地問。
小葉子搖搖頭,只靜靜看他,又默默低眉。
蕭晏放回杯盞,在榻旁重新坐下。看她沒有不喜的樣子,便稍稍松下口氣。
想給她掖一掖被角,又怕她抗拒,遂将手擱在膝頭幹巴巴地搓着。
“新的一年了,今夜是上巳節。”蕭晏看了眼外頭,想起她方才的問話,終于尋出個話頭來。
小葉子随他話,往外看了一會。
半晌,她收回目光,慢慢擡起驚鹿般的眸子,看蕭晏。
蕭晏心口縮了縮,他受不住她這樣的眼神。
驚懼,惶恐,怯懦。
像極了多年前葉照跪在滄州城刺史府門口,求他的模樣。
“我錯了,以後不會任性了。”她的聲音又低又細,竟是在向他道歉。
蕭晏胸口起伏不定,根本接不上她的話。
她探出纖細的五指,抓住他一點袖角的邊緣,咬着唇瓣繼續道,“您、以後能不打我嗎?阿娘也沒有打過我。”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蕭晏尤覺心頭被壓着塊石頭。
他沒想到小姑娘想來是這副模樣。
竟是這般無助,求他別打她。
他垂着眼睑看自己一雙手,只覺一口氣上不來也下不去。
小姑娘尋着眸光,撐起身來,“您是不是也想要這個?”
“那、給您吧。”她竟是将葉照的骨灰放到了蕭晏手中,見他不接,還抓着他的手握上,“我以後不會惹您生氣了。”
蕭晏神思混亂,一點點觸上那個白色的罐子,輕輕撫摸,慢慢握住。
案頭高燃的燭火,映照在甜白釉罐壁,清晰映出女童帶笑的面龐。
蕭晏猛地清醒過來,只豁然起身,道,“她是你阿娘,理應陪着你。我、我同她萍水相逢,如何可以占着她?”
這是去歲四月裏,小葉子說過的話。
到今天,他認了。
再不敢同她争。
小葉子便不再說話,摟着罐子躺下去。
至此之後的每一夜,她都抱着阿娘睡覺。
蕭晏很怕她着了心魔,怕她會神志不清。
但是都沒有。
一個月後,她能下榻。
早春二月,料峭時節,她披着厚厚的緞面鬥篷坐在窗邊讀書,練字。寫完了,便交給陪在一旁的蕭晏。
她手下無力,握不住筆,卻還是一日一張的地寫着,認真又上進。
兩個月後,她身子大好。
便開始走出寝殿,在院子裏曬太陽、蕩秋千。蕭晏來的時候,她亦會起身向他行禮。宮中的規矩,天家的儀容,她秉持地很好。
又半年,她舒展了筋骨,恢複了精神氣。
十一月底,跟着蕭晏去骊山冬狩。整整兩月,辭舊迎新,在骊山上又長大一歲。
她騎在馬背上,射來野兔,麋鹿,棕狐。鹿和兔,她取了肥嫩的部位,生火烤炙,送去蕭晏佐酒,狐貍剝了皮讓司制給他做護膝。
建安四年,小葉子九歲。
誠如她一年前在床榻所言,再不任性,不惹蕭晏生氣。
甚至,從這年的春日開始,她将學業搬到了勤政殿。
蕭晏早朝時,她便在偏殿暖閣給他做膳食。他下了朝回殿開加議會,她便在一旁完成功課。
散會,她将煮好的湯水奉給他,自己在旁邊與他一道用下。
除了話少,沉靜,蕭晏尋不到不好的地方。
陽光灑下來,将隔案幾對坐的兩人身影并在一處,擔得起歲月靜好。
甚至,他覺得阿照若是泉下有知,大抵也能安心的。
只是深夜裏,蕭晏時不時去承乾殿看她,見她摟着骨灰夢靥,到底心有餘悸。
甚至,不知從何時開始,她改了稱呼,再不喚他陛下,只肯稱殿下。
蕭晏不是不愛聽,實乃每一聲從她口中喚出的“殿下”,都會将他拉回舊日時光。拉回到秦王府,和葉照在一起的時候。
他從未忘記過葉照,只是害怕孩子還在恨他。
他看着她認真書寫的字,回想她分毫不差的禮儀,撫摸她送給他的護膝……
孩子也想對他好的。
怪只怪自己,當年那一巴掌,打退了她。
他安慰自己,時光漫長,只要他努力,還是有機會将她養得肆意活潑的。
皇天不負有心人,這年秋天,落了第一場白霜後。
小葉子改了胃口,當是吃膩了司膳處的點心,破天荒再次扯住了他全部的袖角,“殿下,能尋點旁的點心給我嗎?”
她的眼睛亮的晃人,盛滿秋日午後的細碎日光,模糊笑意。
蕭晏很是高興,她終于又開始主動開口。
有了一點撒嬌的樣子。
于是,宮外朱雀長街上的百年老字號“甘華齋”裏的掌勺,被蕭晏整個拎進了皇宮。
霜方糕,兩色豆黃,水晶椰蓉,貴妃紅……三個掌勺并着整個司膳處,輪番做了□□日,流水般給小公主試用。
小葉子趴在案桌上,自己嘗一口,再喂一口蕭晏。
眉間松開又皺起。
蕭晏揉着她眉宇,“還不滿意?那且等等,朕已經下了诏令,下月外邦進貢,且看看他們有何新鮮的吃食。”
小葉子撥下他的手,兩只小手攏上一只大掌,搖頭,“阿娘給我做過棗泥米糕,可惜吃不到了。”
被她細嫩十指揉搓的掌心,生出細汗。
蕭晏深吸了口氣,反手握住她,“可記得怎麽做的?朕給你做。”
小葉子擡眸看他,笑着告訴他烹制的方法。
紅棗風幹,碾碎成瓣,和入米團中,上架蒸熟即可。
若有細糖,撒些更好。
聽來容易,只是蕭晏還是紅了眼眶。
阿照給她做的,定然沒有細糖。
細糖是稀罕物,尋常人家都是拿來作佐料的,平素根本舍不得用。
何論她們。
蕭晏入了小廚房,讓司膳備足了細糖。
想定要讓女兒甜個夠。
只是想歸想,做歸做。
大葉皇朝的皇帝陛下,撸起袖子卻有些發憷。
他的一雙手,屍山血海裏握過長劍,樓臺亭閣中繪過丹青,偏不曾在這陽春之水中泡過。
于是,第一回棗子去核不甚幹淨。
第二回水太多沒有和好面。
第三回水太燙醒不出面。
第四回火太大沒出鍋先出了焦味。
……
小姑娘等得昏昏欲睡,趴在案桌上軟綿綿合上眼。
他看見,擦幹手,揀了自己的披風給她蓋上,抱着送去寝殿,回頭繼續開竈再做。
從來聰慧的男人,但凡悟了技巧,剩下便是孰能生巧的事。
這年入冬之時,他做的棗泥米糕已是香糯軟滑,入口即化。
不僅如此,他還學會了包餃子,做面片湯,熬粥炖小菜。
時光匆匆,他還能養她幾年。
等她嫁了人,同桌用膳的機會就更少了。
建安五年,小葉子剛到十歲,蕭晏便已經在想她婚嫁的事。
其實也不算早,按風俗,女子十三可定親,到了十五便可出嫁了。然放眼整個大葉朝,他覺得無人能配上小葉子。
又是一年秋風催落葉。
他端着微微放涼的棗泥米糕,颠颠捧給承乾殿中的小公主。
然入殿的一瞬,心中莫名生出一層懼意。
去年雖是頭一回做,但後來反複練習,做得也算成功。只是小葉子沒有吃,只輕嗅過,彎下新月一樣的眼睛,道了聲好香。
然後喂給他吃。
誇他厲害,竟然真能做出來。
甚至道,阿娘都沒您手巧。
她一塊塊的喂給他,他一口口咽下去。
整整兩盤,一點都不曾剩下。
“會不會有點撐?”她問。
蕭晏無奈笑了笑,“左右不用晚膳便好。”
根本不是撐不撐的事。
蕭晏幼時用藥常吐,後來又連遭打擊,葉照兩次離別,生離和死別,都讓他自我糟踐過一段時日,三餐不規整,杯酒不離身。如此徹底傷了脾胃。
用不了這般黏膩的點心,更別說整盤整盤地用下。
回到自己寝殿,蘇合趕來時,他已經吐得發虛,到最後胃中出血,從口鼻噴出。
這一年,依舊未能幸免。
糕點一方方喂入,蕭晏的心一點點沉下去。
原來,她依舊如此恨他。
他強忍着難受,伸手摸她面頰。
她也不抗拒,由着他摩挲。
小葉子的額上,自左邊眼角至眉間朱砂,順着眉毛的弧度,繪着一簇待放的牡丹,金粉作底,朱色繪瓣,映着霜雪面龐,自是另一番嬌妍麗色。
但是依舊有額發若隐若現地掩蓋。
那原是一道傷疤。
是那年她撞棺所留。
無論蘇合醫術如何高明,歲月如何流逝,就是褪不去。
“我聞蘇先生所言,殿下脾胃不好,可是真的?可是不能用這樣的點心?”小葉子喂完一盤,從一盤繼續夾出一塊頓了頓,竟是沒再放入蕭晏碟中,只重新放了回去。
蕭晏一愣,須臾心頭豁然亮起。
是的,孩子又不知他的身子。
如何便是故意磋磨折騰他?
“不要緊。”這樣一想,他竟覺得便是再用些亦無妨。
明明是孩子的一分心意,何必這般嬌氣。
一年便也這麽一回。
他做膳,她喂食。
卻不想,自己才将米糕夾起,便被她整個拂開了。
連碗帶食,全部滾落在地上,發出一點碗碟碎裂的聲響。
殿中靜了一瞬。
小葉子拂袖起身,盯着地上糕點。
她有一種撿起來,讓他繼續咽下去的沖動。然攏在袖中的手只攥着衣袖拼命壓制着。
距離阿娘死在滄州城的戰場上,已經六年了。
他撫養她的日子遠遠超過了母親。
她也不再是當年那個僅四歲,雖知痛恨卻不顧細節的稚女。
在被他有意掩蓋的事實下,在他言不由衷的話語裏,在那些他舊日府邸跟上來的屬臣不經意的話語裏,她尚能窺出幾分母親的心境。
阿娘一生唯愛的男人,并未十惡不赦,亦非無情無義。
甚至,一直嘗試着在彌補。
可是,他的彌補有何用?
這金殿绫羅,換不回母親複生。
母親活着,自己或許也能接受他,原諒他。
如今呢?
她不能好好地愛,也不能徹骨地恨……
小葉盈滿淚水的眸光慢慢挪向蕭晏,未幾又垂下看地上糕點。
她撫下身,一塊一塊撿起,用帕子小心拂去塵埃,眼前想起那年阿娘給她做的米糕……
“不揀了。”蕭晏忍着胃裏翻湧的難受,亦蹲下身,從她手中接過,“你若要用,朕再給你做潔淨的。”
知道他是嫌不幹淨,要扔掉。
小葉子死死握着那糕點,她想說,“這樣好的東西,怎能說扔就扔,以前她都要掰碎了,就着水,分成好幾頓用。”
她還想說,“扔了吧,再去做,做了還是你吃。多吃幾頓,你就可以死了……”
她擡頭看他,眼淚落下來,人便散了意識。
她的病,多來不是身子本身的緣故,基本都是精神和心情所致。
這廂也是,蘇合嘆氣,醫者治病不治命。
他能妙手回春,減輕病痛,甚至延緩死亡的到來。但無法控制一個人命運的走向,更無法左右一個人的悲喜。
蕭晏颔首,便也更加不敢拂她的意。
萬事皆由着她。
只是對于那日小葉子沒讓他再用糕點,他還是忍不住歡喜。
不經意時,總是拿出來反複回想。
他的女兒,終究還是在意他的。
時間平靜地過去一年,如此劃到建安七年,小葉子十二歲。
她的身上因眉間朱砂都連着傷口做了花钿彩繪,如此屬于葉照的影子所剩無幾。風姿儀容,舉手投足都是蕭晏的模樣。
都是天家皇室的風範。
更因天性聰敏,過目不忘。
從去歲開始,已經不是在勤政殿完成課業,而是開始聽政作筆錄。
天子繼位七年,後宮無妃,膝下無子。
早些年群臣宗親也曾勸谏過,但禦座上的君主一拖再拖,拖到兵力翻倍,奪權三省,皇權高度集中,至此這樣的聲音低下去。
左右實在不濟,宗室中尚有賢能的子侄。
只是,偶爾還是有迂腐的臣子忍不住将立後封後宮的事提上來。
蕭晏揉着眉心不想回應。
一旁的小公主便将話接來,“可是愛卿備了女兒要入主後宮,還是哪家女郎托你來牽線?”
老臣胡子炸起又落下,“帝王綿延子嗣乃社稷之責,宗廟之德,豈可耽誤?”
“社稷之責?所以是天下百姓托你帶回話?”小公主擱筆冷嗤,“還宗廟之德,難不成蕭家祖宗越過皇城與你說,陛下無德?”
如此刁鑽又蠻橫的角度,莫說迂腐的老臣被噎地面色白一陣紅一陣,便是蕭晏亦一時回不了神。
分明是強盜般的邏輯,卻聽來仿若又都對。
扣掉了重點反駁。
臣子一時被噎,蕭晏便作了好人安撫,提前散會。
十二歲的少女亭亭玉立,風華正茂。
同他已經有了邊界,不再同坐銮駕,只并肩用着另一座轎辇。
春風拂過,她髻上步搖閃爍,垂下的流蘇輕輕作響。
無聲時似一朵清麗出塵的芙蓉,含怒時又是一支帶刺的玫瑰。
但是蕭晏看着,她更像一朵牡丹。
盛開在他掌心,他可以血肉澆灌,滋養她以華貴,以雍容。
尤其是這一刻,他不僅歡喜,而且得意。
小葉子終于幫着他說話了,同他站在一條線上。
往前數一載,還有樁開心的是,便是暌違五年,她有願意過生辰了。
當年因為那一場焚寂,那一個巴掌,四月十七,成了他們誰也不願提起的日子。
蕭晏自然想給她過生辰,但更怕刺激她。便都是讓蘇合旁敲側擊地問話,自然都是不願的。
不想五年後,她竟自己提了出來。
蕭晏恨不得舉國同慶。
小姑娘卻道,“不是學了面片湯嗎 ,做一碗壽面與我便好。”
她吃着面,道,“我還想種一株七星海棠,蘇先生醫書裏看到的。其花瓣泡茶飲之可生幻覺,我、想見一見阿娘。”
她說的坦蕩,思念亦是明朗。
縱是蘇合說這樣有些傷身,蕭晏覺得也沒什麽,總比她凡是事悶在心中好。
七星海棠難得,然去歲歷經三月,蕭晏親自前往西北邊境,如回纥境內,尋來此花種她寝殿院中。
今歲四月已經開花了。
七星海棠花期不過七日,小葉子卻沒有摘下花瓣,反而蕭晏偷偷摘了兩瓣,被她截住搜了出來扔在了花圃裏。
十七這日,她吃着蕭晏做的壽面,低聲道,“那花甚是美麗,看看便罷了。你我身子都不好,別喝了。”
話落,蕭晏的眼淚亦掉下來。
便是這一刻,回想起來,他依舊覺得心口滾燙。
他一點一滴收藏着她對他的好。
相信時光能夠帶走一切。
譬如,入秋棗熟。
她雖然依舊要他做棗泥米糕,卻也不再要他吃。只是一人靜靜地看着,然後将它們捧上床榻,放在骨灰旁。
只是每逢這時,她便又沉默下去,白天黑夜地抱着那個罐子躺着。
索性時間不長,每年也就那麽兩三日。
蕭晏只當她懷念阿照,便也不敢去打擾她。
只坐院子中,隔着門窗陪她。
石桌上,亦放着一盤棗泥米糕。
他雖不能多用,但嘗兩口總也不要緊。
他含在口中,慢慢咀嚼。
想着她們母女,當年便是以此果腹。
不是的,當是連這樣的東西都沒有。
這般想來,握在指尖的糕點破碎,他的手抖得厲害。
建安八年,小葉子十三歲,是可以說親的年紀了。
蕭晏沒有急着給她定親。
天子的女兒不愁嫁。
他做了一件更重要的事,通知六局準備婚服。
需要尺寸的地方尚且留着,先制配飾。
蓋頭,羅帶,披帛,他讓他們把這些材料通通送來自己的寝殿,由司制指點着,一針一線地縫制。
整整九個月,終于縫制好。
他将這些放在箱籠裏,想着等她定了親,量了尺寸剩下的再慢慢做。
沒等到女兒的親事,先等來了自己的。
十月裏,交戰多年的回纥,降書遙遞。為表誠意,回纥長公主親來上貢。
說是上貢,亦在和親,貢的是她自己。
宮宴上,外邦公主輕紗遮面,肚臍嵌珠,腰間環佩叮當響,足腕間璎珞如翡翠。
一雙精描細繪的碧玉眼,如絲又如魅。
禦座上的君主自是觥籌交錯的高手,亦有四兩撥千斤的手段。縱是這一刻入了十丈紅塵,接了舞姬公主的眸光,化作一股可以左擁右抱地姿态。
然笑不迎眸,眸不聚光。近臣都能看懂,這是下一瞬便要冠冕堂皇賜給臣下了。
但十三歲的少女還不曾見識過,即便再聰慧,她的情感噴薄亦不是她自己可以控制的。
她的眼前,又開始浮現母親的影子。
衣衫褴褛,屍骨不全。
她呼吸開始急促,攏在袖中手發出骨節咯吱的聲響。
一舞畢,外邦公主盈盈上拜,捧夜光杯置葡萄酒于君上。
青年君主尚未來得及接過,便聞得左側聲音響起。
“陛下近來不宜飲酒,這杯便由本殿待飲。”話語落下,貼身的姑姑已經上前接來。
那公主有些惱怒轉身,瞥她一眼。
小葉子掩袖飲下,笑道,“且上前來,與本殿看看模樣。”
公主隐怒上前。
豆蔻之年的少女,對着雙十年華的女子,不僅無懼,反而愈發盛氣淩人。她伸出玉蔥般的手指,撩過對方面龐,勾下她面紗,又回去撫她眉眼。
不由道,“這雙眼睛倒是不錯。”
“只是本殿幼時,遇見一人,堪稱絕色。後來再見所謂佳人,便都成了煙塵。”她頓了頓,挑起面前人下颌,蔑視道,“公主三分姿色,與之相比,便是足下破泥。”
“你——”外邦女子被她箍的不得動彈。
“殿下,我說的可對?”小葉子絲毫沒有理會她,只側首問正座的人。
“對。”蕭晏連想都未想,應道。
“你們欺人太甚……”
“欺你又如何?”小葉子笑,手中發力,一手持了案上玉箸,直往她雙目戳去。
鮮血濺了她一臉,她卻連眉都未皺一下,只撐着胸口的起伏和氣息的連番急促,鉚足了勁捅下去,切齒道,“狐媚東西,你勾誰呢?”
“那也是你能肖想的人,你也配……”
轉眼的變故,宴上尚有外邦使者在,登時亂做一團。
“回纥公主獻酒下毒,意欲弑君,致我鎮國公主誤中副車。所行根本無結交之心,兩國聯盟不再,殺無赦。”
蕭晏話語如珠落下的時候,人已經抱起發病的小葉子,急喚蘇合救治。
說他們不是父女,大抵也是無人信的。
一樣的心機手腕,一樣護短又不講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