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水開撒入一小勺鹽,再加些許白醋,用長柄勺在水中快速攪動直到形成旋渦,把雞蛋貼着水面倒進漩渦中心,然後關火蓋上鍋蓋,等待兩分二十秒後撈出,一個漂亮的水波蛋就做好了。①

言玚放空完成着這套有些機械的動作。

這套他已經重複過上千次的動作。

七點起床,聽着財經新聞晨跑,煮面,再配上兩個完美的水波蛋。

這幾乎是他每天清晨的必備流程。

但言玚并不喜歡這套搭配,與其把這種行為定義成某種偏好,倒不如說它更近似于一個儀式。

一個不夠叛逆且沒有意義的、對少年時不可控生活豎中指的行為。

言玚的人生中随處可見這類儀式:

父親讨厭滿身銅臭味的「奸猾」商人,所以他就對未來不負責任的,用商科填滿了志願表。

兒時一家三口常去的公園,在事業穩定後被他買下,蓋成了絕不适合帶孩子光顧的情侶主題酒店。

被周圍人議論——“這種家庭長大的孩子,心理多半都有問題,以後發展肯定好不了,不過生活上應該很自立,畢竟從來也沒人照顧過他。”

于是言玚讓自己看起來充滿自信和驕傲,從未經歷過挫折似的,像那些被嬌慣着成長起來的同齡人一樣。

可哪怕現在事業有成、富足安穩,沒人因舊事對他指指點點了,他也依然拒絕親自操持生活上的瑣碎,甚至連道像樣的菜都堅定的不想學着做。

言玚是很喜歡擺出一副無所謂模樣犯軸的人。

習慣用些幼稚的執拗,來讓自己遠離外界世俗狀的憐憫。

好像只要足夠從容,足夠執着,足夠游刃有餘,他就不再與「可憐」這個詞有半點關系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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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被判處自由之刑,我們被抛棄在世界中,然而我們是自由的。”②

與定時器放在一起的音響傳出舒緩的女聲來,是言玚前段時間無聊,在葉玦的推薦下試聽的哲學課程。

這種又玄又虛、時常晦澀難懂的東西,言玚不太感興趣,但聽來下飯倒還算可以接受。

畢竟,從「事業上升期永無休息日的公司合夥人」,想要順利過渡到「有錢有閑的無業游民」狀态,總是需要一些時間才能适應的。

比如今天,他規律的日程,就停滞在了「享用早餐」這步。

不需要工作,也沒有邀約,唯一可以随意叨擾的朋友還正在被繁重的工作索命。

今天該做些什麽?言玚不禁有些迷茫。

他上一次沒有任何負擔享受周末,好像還是剛上大學的時候了。

偌大的四層獨棟只住了言玚一個人,難免顯得有些空蕩,他孤零零的坐在長餐桌前,聽着疑似具有助眠奇效的課程:

“薩特反對「人的行為,被無意識、非理性的欲望所決定」。”

“他認為,這只是一種為了回避責任下意識的托詞。”

“我們不是被激情的洪流所驅使,我們甚至還需要為我們的激情負責。”③

言玚虛撚着筷子的手指不自覺地捏了一下。

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純屬當事人心虛,聽什麽都覺得刺耳。

剛被激情驅使,第一次嘗試遞出與個人欲望相關邀請的言玚,扶着額頭,無奈地把音頻給暫停了。

謝謝啊,隐隐約約有被內涵到。

回想起昨晚不太圓滿的結果,言玚難免有些頭疼。

褚如栩眼睛裏閃着的光,随着自己的話語一點點熄滅,表情也從期待變得失落,甚至看起來有點可憐。

就像是只被抛棄過、但依然性格溫和的小流浪狗,蹦跳着,追在心血來潮喂了他的陌生人身後,緊跟到了對方家樓下,可最後卻只得到了半句冷漠的「抱歉」,然後便被一腳踢開、拒之門外。

真奇怪,言玚心裏想。

被一個才認識了幾天的crush拒絕,竟然還值得這樣難過的麽?

為了避免再次産生不必要的動搖,言玚只能讓自己盡量不去看他。

果然不能因為自己的一時興起,就胡亂招惹小孩子。

也不能再「以貌取人」。

言玚在對方的沉默中走向門口,可褚如栩卻快步追了上來。

對方神色中的溫順褪去,細碎發絲間,一雙眼如同瞄準獵物般凝視着言玚,眸中翻湧着的情緒卻并非被戲弄了的愠怒,而是一種言玚讀不懂的執着。

褚如栩動作有些強硬的扣住他的手腕,可卻又像是很害怕他會不舒服一樣,在言玚皺眉的瞬間緩了力道。

委屈的小孩緊緊抿着嘴唇,似乎想要個解釋。

但言玚卻只是平靜的與他對視,冷淡地漠視着對方的情緒,無聲表達着「我對你現在的無理取鬧,毫不關心」。

「對正向情感溝通永遠表現出逃避的态度」——

也不知道是遺傳來的,還是從柏鷺那沾染到的壞習慣。

言玚思緒有些亂,只想趕快離開這,可褚如栩卻敏銳捕捉到了他細微的閃躲。

對方有些粗糙的指尖,安撫般在言玚腕骨處摩挲了幾下,然後才沉着嗓音,壓抑着什麽念頭似的開了口:“和你談不行麽?”

“什麽?”言玚眉頭緊蹙。

褚如栩一字一頓,把剛剛的話複述了一遍:“我說,我初戀想和你談,不行麽?”

可話音剛落,短暫到言玚只來得及心悸半秒,亂麻般的大腦都沒組織好抗拒的語言,公寓的門就被從外面粗暴踢開了。

一男一女吻得激烈,打着轉兒的就推搡了進來。

兩人交纏在一起,碰歪了畫框,撞掉了鞋櫃上的盆栽。

女生的肩帶滑落到臂彎處,男生的外套擋在對方的腰間,正将女伴輕輕托起抵在牆上,玄關的感應地面燈随之亮起,逐漸沉重的呼吸聲漾滿了整個室內。

同樣堵在門口、距他們只有一米之遙的言玚和褚如栩:……

沉默,只能沉默。

但還好,對面兩位只是有點忘情,不是真的徹底屏蔽了外界感知,此刻被兩束「不知當講不當講」的視線凝望着,那确實也有點不太能繼續親下去了。

“啊!卧槽!”穿着黑色吊帶裙漂亮的女生,是最先反應過來的那個。

顯然,雙方都給彼此造成了不小的「身心震蕩」。

但,當場給畢業多年的老學長,展現了一下當代年輕大學生精神風貌的兩位,毋庸置疑是更尴尬的那方。

畢竟,言玚褚如栩之間雖然也氣氛微妙,不過好歹面上看不太出來,而且在對面兩位的襯托下,拉拉扯扯、攥個手腕,好像根本算不上什麽了。

“我去,這回尴尬了。”男生給女伴披上外套後,便讓對方先去房間等自己了,然後一邊整理着自己的衣服,一邊嘀咕着跟兩人打招呼,“嘶,我看校內論壇上說你今晚有約會,以為宿舍沒人,就回來了,哈哈,真不好意思。”

有外人在,褚如栩不想言玚覺得難堪,只好默默松開了他的手,僵硬介紹道:“嗯…這是林聞初。”

林聞初朝言玚笑着擡了擡手,複又轉過臉問褚如栩:“你對象啊?真帥!”

還沒給褚如栩否認的機會,他便擠眉弄眼地往自己房間退去,路過時,還不忘在褚如栩肩頭拍上兩下,語氣頗為欣慰似的:“那,你們繼續,我取個身份證,馬上就走,絕對不多打擾!”

言玚瞥見對方手裏堂而皇之捏着的一盒套,頓時了然。

看來這就是讓褚如栩欲言又止的另一位室友了。

确實,是不太容易客觀形容。

不過也好,現在有第三方在場,褚如栩哪怕為了面子,應該也不會再跟他糾纏下去了。

“沒關系,我現在要回去了。”言玚朝林聞初禮貌笑笑,便徑直拉開了宿舍的門。

他沒刻意去反駁自己不是褚如栩的男朋友,也沒否認這是一場約會,他只是帶着成年人該有的體面,「落荒而逃」了。

和之前酒店那次差不多。

區別只在于,這次真的是言玚先挑起來的。

言玚引以為傲的判斷力再次失靈,并制造出了奇怪的局面。

他因為無法适應對方太過赤誠、直白的情緒,所以只能選擇在事态失控前,果斷退回安全區。

他走得很快,像是在擔憂着什麽一般,而他的預感也是準确的。

果然,在電梯門開始逐漸收攏的時候,僅僅遲了半分鐘的褚如栩,就在室友看熱鬧的注視下,從房裏追了出來。

表情看不清,但言玚猜測多半是壓着怒氣的。

他故作鎮定地又加按了兩下關門鍵,哪怕這個動作只能起到心理作用。

言玚微笑注視着小跑過來的褚如栩,在确認他已經無法抓住自己了之後,朝他輕佻的擺擺手,微不可聞地道了聲「晚安」。

電梯門在對方抵達的前一秒徹底合上了……

寧大在城北,距言玚家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距離他下午見人的會所就更遠了,但言玚不僅沒有拒絕邀請,反而還緊趕慢趕地準時赴約了。

哪怕是在回程的車上,言玚都依然沒琢磨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麽,以及,在這個詭異晚上,他原本想要從褚如栩那裏獲得些什麽。

通常,言玚并不喜歡在一件事塵埃落定後,再去反刍過程。

他只要默默總結經驗,争取相同的錯誤以後絕不會再犯。

而他從昨晚得到的警示就是——

別被氛圍牽制,也別再貿然靠近輕易就能動搖自己的人。

言玚揉了揉眉心,然後用筷子尖戳破了蛋白,橙黃色的粘稠液體順着面條的縫隙緩慢向下滲透。

反正自己不打算繼續做生意,以後不出意外他們也不會再有交集了。

褚如栩那種出身,多少是有點驕傲在的,又怎麽可能允許自己被人這麽戲弄,不結仇就不錯了。

言玚只希望不要影響到對方和葉玦的關系。

他咬了咬唇,難免有些後悔。

就不該去的,他心裏想。

“叮——”

就在這時,門鈴突然響了。

言玚怔了怔,知道他這處住址的,除了絕對不會過來的柏鷺,都是些關系比較親近的朋友和下屬,但按理說,這個時候應該不會有人打擾才對。

可視攝像頭被什麽蓋住了,顯示界面一片漆黑。

但言玚并不是很擔心,自己所在的社區,治安是全市數一數二的好,光是最外圍的公共區域,就有三層攔截。

通行密碼每月都會改,陌生人幾乎沒有辦法進入。

于是他直接打開了門。

“言玚,早上好。”

略顯耳熟的聲音,先視覺一步撥動了言玚原本松弛的神經——天生冷清的聲線,藏匿着情緒的喑啞,配上為讨巧而故意微微上挑的句尾。

褚如栩背着書包,單手拎着兩個滿得快溢出來了的大購物袋,另一只手按着攝像頭,朝門後毫無防備的言玚,露出了個粲然的笑容。

如同昨晚什麽都沒發生一般,神色自然的打招呼道:“吃飯了麽?”

比他略高些的褚如栩視線低垂,言玚甚至能從對方亮晶晶的瞳仁裏找見自己的倒影。

褚如栩沒跟任何人商量,沒有任何先行通知,莽撞又張揚的出現在言玚的家門口,試圖就這樣突兀闖進言玚固若金湯的堡壘。

他主動往前邁了半步,将一簇路邊收集來的小野花,塞進言玚的手心:“我聽說,追人是必須要送花的。”

“可現在太早了,花店都還沒開門,下次一定加倍補償給你。”

瞧着言玚略顯錯愕的表情,褚如栩看起來好像更開心了:“今天我可沒打算再找別扭的理由聯系你。”

清晨的陽光沒那麽熾熱,只是象征性的從屋檐邊灑了下來。

初夏的風拂過,裹挾來草坪剛修剪過的酸澀氣息。

褚如栩停頓了一下,彎彎唇角,坦蕩地說道:“我喜歡你,想見你。”

“所以我來了。”

作者有話說:

小褚:您好,您的帥哥,請查收(自信嘴臉);

寶貝們七夕節快樂呀-(來自存稿箱定時發送的問候)

等我後半夜一點多考完這門試,再來給大家補發七夕紅包orz;

——

引用:

①:搜索水波蛋的做法,得到的任意食譜。

②:《西方現代思想講義》薩特的哲學思想理論。

③:《存在與虛無》薩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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