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過來吧,尊貴的奧德修斯,阿開亞人巨大的光榮!
停住你的海船,聆聽我們的唱段。
誰也不曾駕着烏黑的海船,穿過這片海域,
不想聽聽蜜一樣甜美的歌聲,飛出我們的唇沿——
聽罷之後,他會知曉更多的世事,心滿意足,驅船向前。
我們知道阿耳吉維人和特洛伊人的戰事,所有的一切,
他們經受的苦難,出于神的意志,在廣闊的特洛伊地面;
我們無事不曉,所有的事情,蘊發在豐産的大地上。[2]
* * *
我們在黑色的巉岩間找到了那處縫隙。不受天風海雨的侵襲,也一并遠離日月之光的窺伺。隐約的泛黃的綠意在洞穴深處滋生。若是有旅人的船經過,此處當能看見白浪中縱橫的風帆。
他找來幹爽的衣物,披在我的身上。在荒蕪枯竭的孤島之上,如果置于傳說中,那是形貌豐美的女神才具備的能為。
“就像你常為我做的那樣。”他将番紅色的長發從衣領後撩出,捧起我的臉,在額上烙下一個吻,給予孩童的吻。
和往常一樣,我無法明了話語中的含義。但無休止的濕涼海風不住劃過我的身體,劃過小島牡蛎與藤壺構築的縫隙。我将衣領拉緊,望向天邊雲與海攔成的白線,仿佛那裏刻着季節與日夜的昭示。
第七天有海燕穿越雲層在海面滑行。
雨勢漸強,灰雲砌成的千丈高牆在聲勢最盛處越過頭頂,那是狂風席卷萬物的終結。那一刻風暴眼中央裹挾的景象揭示在我面前。
急浪平了。微風拂動,自高入雲天的黑潮中,銀白的光輝奔流而下,剎那間我們于風的井中被照亮,海上她抖落閃光的鱗片,許珀裏翁之女,神威蓋過裂地之神。[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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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此地的主人,于此情狀緩緩動身。
他倚着岩壁站起,走入雲牆上洩露下的滿把月光。面朝無雨的風,詩人懷抱豎琴,挺身而立,白色衣袍高揚,語聲清越如上古鯨鳴。
* * *
聽聞這故事的旅人,誰不想一窺小島的究竟?誰不曾好奇那群海妖的下落,想要親耳聽一聽凡世難尋的清音?但新生的傳說随海底的陳骸被一并翻起,随波濤沉浮堆積在鄰近的第勒尼安海岸,因字句中透露的死亡的氣息,漸漸地,少有旅人再來向此處探尋,縱使大膽的冒險者,穿越墨西拿海峽的礁嶼,也難以透過濃濃海霧的邊緣,得見小島的蹤跡。
奧林匹斯的神山上,黑發的裂地之神将眼光投來,手持三叉戟,司掌風暴,揮使巨濤,吞沒茕立的小島。彩色絨織的花毯,從岸石的邊緣剝落脫離,連根漂浮在颠簸的海面,受風濤蠶食撕碎,充作海魚的養料。暴雨沖刷岩間泥壑,鹽粒漬幹隙縫殘根。絢美的黎明,垂着玫瑰紅的手指,從此渡海而去,再也不曾造訪。你們旅人所見,就是這一片枯石無沙、風暴徘徊的岩島。
然而起初,仙神所生的海妖并未因此折翼,在狂風急浪中。凄厲的雨水穿不透鋼鐵的翅羽,飛濺的泡沫撼不動堅牢的鈎爪,憑一身神力他們在荒蕪的礁岩上牢牢矗立,依舊眺望向遠方,航船與失落的骨肉消失的方向,等待北風自哈迪斯的家府送來亡者的音信,和如過往一般駛及這處地界的航船,因生食血肉的渴望未曾消弭。
奧林匹斯的懲戒沒有止息于此,毀滅一俟開端,三姊妹中最年長的阿特洛珀斯,鋒利的大剪向生命之線,一往無前。[4]命運之神,公然為罪惡作出裁決,以渴盼之物誘人上前,吸食血肉者,将受渴盼之物所誘,付自身血肉于沉澱枯骨的深海,從那宣示開端的初牲琉科西亞,到為終曲作結的利革亞,人頭鳥身的一衆海妖,日夜眺望風濤者,受詛咒纏身,無一能夠幸免。
七只殘酷的海妖,心中的悔痛與暴虐随時日流逝,積重難返,銀白的提耶科莫,與漆黑的卡尼斯提爾,兩者不久随着灰敗的阿塔林凱,沉沒于追逐航船的歧途中;發色鮮紅的雙子,安巴茹薩,飛身撲向狂縱的風暴,被滿身沉重的雨水所墜,受肆虐的東風侵壓,徑直掉落向深黑的水流。命運主宰的漩渦懸于上空,只有最年長的兩者,高大壯美的邁提莫,與善曉音律的瑪卡勞瑞,因性格中一點謹慎與不忍,經年之後,仍沉心徘徊于孤島之上,不曾卷入它的吞噬。
(我聽見他長尖指甲劃過琴弦的吱呀聲。環繞在我們四周、旋轉下沉的風牆,流動的姿态幾近瘋狂。)
那樣孤寂的黑暗中,倪克斯催生出日夜垂淚的俄匊斯,在荒瘠的土地植下絕望的毒藤,生根發芽。[5]心靈的養料為絕望所噬,漸漸地,死亡的恐怖蒙蔽他們的雙眼,天罰指向永恒的歲月與剎那的解脫。餘下兩人的命運與心路,在某一刻将分岔的方向劃明。之後所發生的事情只是注定,而正是邁提莫本人,親自挑起結局的開端。他向着自己的親弟,神情悲傷,口出預兆厄運的話語:
我的親弟,心蘊智慧的瑪卡勞瑞,
如今惟餘我們命運相連,于死亡視線的死角中,
但藏匿終有一天成為徒勞,冥府之主
與大海的主宰,同根而生,因此事串通圖謀,
礁岩縫隙中的死角,不足以掩蔽幸存的跡象。
我只見巨浪塑成山脈,雨水彙成洪流,
越出海面的小島,卻成為海洋的最低處。
雲層籠蔽的黑夜,無窮無盡,居于其中,
季節與時日空空流淌。我已厭倦等待,
厭倦那與生俱來、啖食血肉的渴望,深埋心房。
而今又有熾熱的念頭,一經生發,
便讓我升起油然的渴望,展開成雙的羽翼,
罔顧風雨的阻逆,死亡的觊觎,
在注定的毀滅前,再看一眼雲上璀璨的日光,
哪怕最終,在苦難折磨中付出生命。
瑪卡勞瑞聽了此言,心生不祥的預感。他勸谏道:
驕傲如法厄同的邁提莫,我深愛的長兄,聽我一言!
烈陽的光彩轉瞬即逝,其後緊随黑暗,萬劫不複,
在俄刻阿諾斯的彼岸,三頭的刻耳柏洛斯
把守黑色的大門,靈魂一旦進入,再不能出。[6]
聽我一言,長兄!我與我的愛将你勸阻,
因剎那的沖動常常釀就無盡的痛苦。
我不願跨入埃多紐斯的門戶,哪怕忍受海岸的孤獨。
要知道,深深的地窟能桎梏春天的腳步。[7]
邁提莫聞言,長嘆說道:
我聽從你的勸谏!縱然那股難熄的渴望
将我心房灼燒,長久亦然。
即便如此,瑪卡勞瑞心中擔憂仍難以平複,因他眼見自己的兄弟眉目間,仍有陰霾盤旋,并未因誠懇的言語消散。
就在此時,兩只海妖辨出海波不同尋常的韻律,向海上望去,驚奇于眼前一幕,即使漫長的年歲中,兩人已見識過各式船只,穿行于浩瀚海面。
自西北方,風神埃俄羅斯之島的方向,一艘航船向此處駛來,遍身金漆,宛如耀眼的黃金鑄成,劈開暗藍色的水路,在勁力的風中鼓起篷帆。船上卻沒有矯健的水手,也不見威猛的兵漢,只有一個身量嬌小、鬓發豐美的少女,立于船頭,馭使巨大的船舵,秀發與雙眼,璀璨光輝與船身相肖。
瑪卡勞瑞眼見此情狀,心生不祥,因西北方的海洋盡頭,正是死者之地的方向。然而邁提莫卻急急趕出藏身之處,向着少女與航船高聲喊道:
離開此地,穿越風暴而來的少女,
須知飛鳥亦不會前來停栖。海洋與大地,
分別有食人者幽居,俗體凡軀,
葬身于風浪或爪牙,難覓生機。
順着雲牆容你進入的罅隙,速速折返,
将歸鄉之路找尋,趁死亡尚未窺見你的蹤跡。
然而船只上卻未有回應。雨水與風連接的天地間,那女子的眼神堅定投來,剎那間航船的光芒大漲,照亮大片的烏雲與三十尺深的海面,久違的白晝的光亮映照在兩人臉上。她的視線與邁提莫相對之際,如有無聲的召喚傳來,一如塞壬本身吟唱出的清音。不等瑪卡勞瑞出手攔阻,邁提莫的心神受之驅使,張開最為龐大的羽翼,向載送陽光的航船飛身而去。
海上驟現的太陽,金色的光熱不輸天穹赫利俄斯的寶車。海面上白霧騰起,又被蒸幹為浮氣,一向潮濕陰冷的礁岩上,附着的藻藓灰白幹枯、層層剝落。海妖拼搏風浪的鮮紅雙翼,羽毛焚燒,血肉碎裂,最後森森的白骨節節崩散。但他不曾緩下追逐的腳步,直至靠近太陽船的風帆,将要碰觸到少女發絲之際,直直墜落。只有心懷憂戚的瑪卡勞瑞,尚還懼怔在岸邊,得以望見,那裏哪還有鬓發豐美的女子,只有一顆黃金的果實,懸于船面之上,徐徐旋轉,散發出灼人的光輝。
燃燒的身影融入水光時,那不速的航船旋即消失無蹤,黑暗重又湧入這片地界,融化重物墜落的水花,于摻着亂雨的風中。
* * *
我頭痛欲裂。
他的語聲,像擂鼓一般,字字重擊我的胸腔。火焰灼燒般的痛感,長久的漂流中近乎泯滅的那些。為何叫我想起它?
我低頭,看見自己愈漸扭曲的手,長尖的指甲瘋狂地生出。
瑪卡勞瑞轉身,背朝滿盈的月光。我忍着渾身劇痛,擡起頭看向他的雙眼。那對銀色的瞳孔,中心刻出豎直隙縫。
“無數個日夜,那些念頭萦繞在我心中,一刻不曾淡去。”
他向我走來。
“我問自己,阿刻戎河畔,第勒尼安的深海,我可否找到你的身影?”[8]
最後的海妖,展開灰色的羽翼,碩大的翼展,遮蔽一切天光。
“我問我所深愛的兄長,在水風之下沉沒,在火光之中坍塌。”
海妖健美的人形軀體,一層又一層,覆蓋上密密匝匝的厚羽。他的身軀化作厲鳥,他的眼中淌下血淚。最後一只人頭鳥身的塞壬,重現人間。
而此刻的我,身體只餘下将熄的冰冷。
“他可曾想念?他可曾有一刻渴盼歸來?”
海妖語畢,仰頭發出一聲尖嘯,比遠方重又響起的驚雷還要凄厲萬分。
我的後背頓時傳來剝離灼燒般的劇痛,刻骨蝕髓。從我的面前,從壓逼的海風與羽翅的震顫,黑暗一湧而入,淹沒一切。
Chapter End Notes
[1] 帕耳忒諾珀(Parthenope):“貞音”。塞壬三姐妹中的長姊,在奧德修斯乘船經過時,以歌聲誘惑,未果,投水而死。
[2] 引自《奧德賽》(陳中梅譯)第十二卷 。
[3] 許帕裏翁之女,指月神塞勒涅;裂地之神,指波塞冬。
[4] 阿特洛珀斯:命運三女神之一,帶有可怕剪刀,負責切斷生命之線的報複女神(參照《神譜》)。
[5] 俄匊斯:憂傷之神,黑夜女神倪克斯之女。
[6] 冥府哈迪斯,與其主宰者同名,位于環繞世界的大河俄刻阿諾斯彼岸,由地獄三頭犬刻耳柏洛斯看守大門。
[7] 指哈迪斯強奪珀耳塞福涅的傳說。埃多紐斯,冥府哈迪斯別名。
[8] 阿刻戎河:冥界的大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