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本來,
他們定然會将船纜抛向那片海灘,
但是歐阿格洛斯之子、色雷斯人俄耳甫斯
在手中為比斯托尼亞豎琴調好琴弦,
并演奏起一支快節奏樂曲的疾速旋律,
讓他們的聽覺被同時響起的撥弦聲擾亂。
最終,琴聲蓋過了少女們的歌聲。與此同時,
西風與咆哮的海浪推動着船只繼續前行,
而她們還在綿綿不絕地唱着歌……[1]
* * *
你要知道,旅人,從古時傳下來的傳說所敘說的,居于奧林匹斯山上的神明,居于愛琴海沿岸與色雷斯的凡人英雄,無數的歌謠傳頌他們的壯舉與功績,福玻斯執掌的光芒下,他們的盔甲與矛尖熠熠發亮。
那時他就偕同他光輝的航船一并駛來。光榮的阿爾戈號,載着諸神之子與黃金的羊毛,而披散在他身後的鬈曲長發,比金羊毛更加豐潤美麗。家鄉美麗的少女翹首以待,這群青年才俊的來臨。但英雄們命中不幸必遭此劫,于漫長冒險尾聲的歸程之中,經過這片不為福玻斯的神光所庇護的礁嶼。
當日潮汐自午夜而始,一輪碩大的圓月正低懸在孤島之後,蒼白的清輝中,船員們看見數抹剪影,或坐或立,于繁華盛開的海岸邊,正是阿刻羅俄斯的河伯與缪斯女神之衆子,歌聲如蜜,栖居在月神塞勒涅腳下。
西風中船只乘着平靜的浪濤駛近,水手翹首望見海妖的面龐,其中三位發色如同朝霞般明豔,兩位發色堪比雨夜的暗沉,一位銀發比月光還要張揚,但唯獨立于船舷的俊美勇士,眼中映出最後一人的身影。身形瘦癯的妖怪,隐匿在帆形礁石的陰影中,渡鴉羽毛一般的長發,與黑暗交融合一。皮埃裏亞的統治者,英俊有為的英戈多,眼神銳利如正當壯年的雄鷹,隔着三斯塔迪昂之遠,看進他鐵灰色的眼睛。[2]
海上第一道疾浪劃過,七只塞壬中的一個忽而撥下琴弦,清澈悠揚的歌聲和着七弦琴音,風中徐徐鋪散蕩漾。世間唯有衆位缪斯,其母的姐妹,曾一潰旋律中懾人魔力。他們唱道:
調轉帆向,遠道而來的異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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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熄滅回鄉的焦灼,暫緩你們的歸期,
光臨這座凡世難尋的島嶼。
在大海深處,波塞冬的轄地,
鹹苦的波浪侵蝕生機,唯有這裏,
繁花與綠意破除大海的魔咒,
無憂歌聲堪比葡萄美酒,治愈
靈魂的的瘡痍,釀制甜蜜。
河神與缪斯之子,于海、天、陸地栖居,
他們口吐清音,其中蘊藏的神威,
能一平冒險者心中的郁悒。
這一幕夢幻的邂逅,具備凡人所不能抵抗的魔力。幾位海妖的歌聲中暗含蠱惑之意,水手眼前,磅礴的月光勾勒出神一樣的身形,美麗的身軀被上好的亞麻布包裹,水波在其上映出粼粼波光。海上逐漸升騰起迷霧,如紗覆住四周的景象,阿爾戈號的船舵調離它應往的方向,向夢境般的小島駛去,因為掌舵與收帆的水手,均渴望去與那些美善的形體親近。然而尚有可怕的事實,英雄們不曾了然在心:那并非塵世之外的福樂之地,無數亡魂葬身于此、歸鄉之路斷絕。尖牙與利爪被海妖們小心藏起,一待船舶臨近,他們将難逃被撕碎的命運。
或許這群無知的旅人得蒙神明的憐憫,海面上逐漸泛起離奇的浪濤,逆着綿綿西風的方向,托舉船只,向遠洋退卻。然而水手們拉起船帆并将它的兩側捆緊,西風愈吹愈烈,催促他們一往無前地向死亡之地駛去,漸漸地,連大海亦難以阻滞他們奔赴災厄的步伐。
甜美的歌聲在海面蕩漾,萦繞于衆人耳畔,不曾止息。然而阿拉芬威之子,善曉音律的英戈多,不被不潔的歌聲誘惑,湛藍的雙眼始終清明,他的視線穿越黑色波濤的隐蔽,穿越重重迷霧的掩映,看見船前暗礁與森森白骨,遍布于崎岖的海底;看見衆位半神借滿月扮造出的榮光之下,邪惡的鱗爪與羽毛有跡可循。
他急聲呼喚他的夥伴,卻得不到任何回應,他們的心神為靡靡之音所攝,耳中再裝不下凡世的聲音。于是他疾步登上船頭的甲板,面對勁風與咆哮的海浪,向着海妖們奏曲歌唱的方向,手抱金色的七弦琴,撥出幾串急促的和弦,口中唱出光明恢弘的曲調。他手中正是福玻斯的寶琴,太陽神的力量蘊藏其間,歌聲與琴聲凝成劍刃,于面前的聲浪與迷障間破開隙縫,恰如一束乍現的陽光破開黑夜。
海妖絲縷的歌聲被拆解,滑落如同斷裂的琴弦,船舶上的無形束縛就此解開。英雄們如夢初醒般相互張望,看見金色的英戈多立于船首,一語不發,彈撥豎琴,身形挺拔如同福玻斯的神像。塞壬的聲音依舊綿長,樂曲卻充滿痛苦與憂傷,其中魔咒如摻毒的蜜酒潑灑在地,而他們也即将與這群旅人永遠錯過。那些僥幸逃過一劫的阿開亞人,心中同樣沒有喜悅之情,縱使長了翅膀的旋律已不能将他們束縛,飛揚的悲歌仍在他們心頭纏繞回蕩,感傷的淚水因此流下臉龐。
智慧機敏的英戈多,随着船只緩緩遠去,卻不曾停止他的遠望。他的視線等待的,礁岩旁伫立的黑色塞壬,身形瘦小,眼神卻最尖銳,為着那破壞諧音的冒險者心中的渴望,不再隐藏,自陰影中走出,來到他的兄弟身旁。當他來到光照之下,月光映出蒼白消瘦的模樣,他比其餘海妖都要孱弱,黑暗卻在他周圍滋長。英戈多目不轉睛地凝望他,開口高聲說道:
海中不受福玻斯之光照耀的半神,久久不曾現身者,
如今是阿拉芬威之子,站在即将遠行的渡船上,求知你的姓名,
因塔納托斯與修普諾斯,死亡與睡夢的兩兄弟,
在他的內心降下征兆,迷音不住地在耳邊回蕩。
縱使如今,他的同伴們已經脫離險境,
他本身的命運卻尚未與這座小島分離。
那與生死相系的線索,正牢牢捆在你我身上。
海妖的聲音自遠處缥缈而來,沙啞而又細弱,好似波浪打在石岸上的回響:
色雷斯的英戈多,福玻斯光輝加身者!
自遙遠處我望見你,俊美身形如同落下高天的法厄同,
一雙靈巧的雙手,奏出勝過月光的清音,
打破塞壬齊聲鳴唱的威力。
正因如此,我不願告知我的姓名,
因你們向生境的逃離,正是我等毀滅之途的開端。
英戈多懇求道:
我渴望得知你的姓名,并非出自無禮的要求,
遠行之人即将離開,回歸他的故鄉,永不折返。
你的心僞作海底的黑石,照不見光亮,冰冷無識,
縱使你也情知,你我二人的牽絆并未終結在此。
海妖終于答道:
你眼前是阿塔林凱,阿刻羅俄斯之神的第五子,
母親是掌管技藝與學問的伊斯塔尼依,[3]
正是你母親的嫡親姐妹,出自赫利孔山泉流之旁的仙子。
仙神的結合,生下這樣落于邪惡的七子,
不人不神,長久地栖居在此,引誘來往不絕的船只。
而塞壬之中,他的力量最為孱弱,脾性卻最惡劣,
不曉撥琴的指法,聲音不如其兄弟遠大,
卻能在無知的旅人面前,亮出至為鋒利的爪牙。
英戈多說道:
我知道你精曉詭計,比起歌聲你的頭腦更為有力,
然而你虛實參半的巧言,卻不能盡入我的真心。
我願将實話向你言明,自那驚鴻一瞥已經注定。
我不小心愛上你,你不曾亮出歌聲,卻與我和鳴。
可我們的所向是世界的天涯與海角,恰如晨光無法吻別暮星,
今日我與你訣別,向神明指引、我命定的旅途中去,
在續行凡世的偉業之前,将你的名字牢牢記在心底。
說完這番話,英戈多的視線轉向前進的方向,不再回望。他的眼底藏進深深的悵惘,是東方初升的曦光所不能照亮。然而這時,海妖回答道:
光明的英戈多,若是你願意向我示愛,就不要無謂的空談,
好像一束天光刺破雲影,又不着痕跡地湮滅消散。
今日你的命途注定斷折在此,穿透海波的輝光亦不能将你解放。
若你愛我,便來赴死,若我愛你,也會跳下去殉葬。
塞壬最後的蠱惑沒有落空,凡人中最清明最智慧的英戈多,終究沒有抵擋住渴望,于此刻禁不住地回頭。見到黑色的話語得逞,海妖現出原形,人頭之下化作巨鳥的軀體,渾身覆上烏鴉的羽毛,雙足化作細長的趾爪。他平展碩大的兩翼,滿月的殘輝被其掩蔽。乘着風浪他振翅騰空,向船舶直沖而去,船員們見此震悚,害怕被他擒住,紛紛伏地不起,只有勇敢卻盲目的英戈多,丢下豎琴,倚靠船舷,展開雙臂,迎向塞壬的逼襲。
海妖的雙翼包裹他的身軀,海妖的利爪和尖牙深深刺進皮肉。血肉模糊的英戈多,緊抱面前的塞壬,翻出船沿之外,落向巨浪的嘶吼。黑色的妖怪與金色的英雄,就此迷失淪陷于風濤之中。直至沉沒到海的最深處、再不回返人間,那兩具軀體都仍糾葛着相擁。
光輝的阿爾戈號,依舊乘着波浪,回返向馬草豐美的故鄉。向往着他們的青年與少女,翹首盼望,等待他們将一路的事跡傳揚。船尾的水跡之下,那七位塞壬之中,因為第一個死去、被冠上琉科西亞之名的,同光明的凡人英雄一道,由無情的大海永遠埋葬。[4]
* * *
他的歌聲住了。
很久的時間裏,我好似從一場彌天大夢中醒轉。鹹雨澆得我濕涼,但寒冷不來自于皮膚外表。遠方海霧氤氲着撲來,厚厚的雷雨雲之下,透不出慘白的月光。
黑暗中他從高處而下,無聲無息地走到我身邊,将我緊緊擁入懷中。我嗅聞到他身上苦鹹味,覆在肩上的指尖正劇烈地顫抖,随着冷雨中一滴溫熱水珠落下。
遲疑着,我伸出雙臂,回抱上他的腰際。
他究竟是誰?
——我究竟是誰?
Chapter End Notes
[1] 引自《阿爾戈英雄紀》(羅逍然譯)第四卷 ,有改動。
[2] 斯塔迪昂:長度單位,約185米。
[3] 伊斯塔尼依:諾丹尼爾的早期名字,見《中洲歷史》第十卷 。
[4] 琉科西亞:“白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