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坐在凱法利尼亞的海岸。伊薩卡,英雄奧德修斯的故鄉。從這裏向東起航,跨過科林斯狹長的地峽,是愛琴海的波光。那樣蒼白重生的身軀,由洋流遞送至東方的阿開亞,逆着西風的方向,來到人世。
人世的海色湛藍,風波和緩。我逐漸明曉四季的變換,芳草的生衰。受父親宙斯眷顧的、生活在天穹與地底王國之間的常人們,不食生腥的人肉。我同他們一道,吃下土地中生出的谷糧,吃下娘胎裏降生的牛羊。
阿爾吉維人不曾視我晚霞般的紅發為異端,不曾驚詫于這高大的身形。我日夜地坐在水畔,每日海上飄過一百架雪白的風帆。我不為哪艘航船守望,沒有哪艘航船向我而來。我放眼望去,這樣的日子比十萬更多,死亡不會将黑色的羽翼撲扇三回,不再拔除那輕飄飄的餘生,如同抖落翎毛一根。
凡人日日不變地生活,日複一日老去。季節與時日輪回不休,卻無一時一刻的軌跡能夠重溯。
赫利俄斯的寶車将降落在海平面時,須發灰白的盲眼詩人便會出現,坐在立柱的神殿面前,懷抱聲音清脆的豎琴,身着單薄的藍衫。黃昏剝落現出夜的深沉,土地上的農活暫歇,漂泊的漁船回港,市集中的婦女也放下手中竹筐,圍聚在他的身邊,傾聽他的琴聲與詩篇。
村莊中星布的燈光微弱,更遠處,天與海占據深藍色的浩大,月的女神與海洋之神指尖相觸,織造粼粼閃亮的天鵝絨。橄榄樹在山崗上搖蕩。
面對這一切,我閉上雙眼。夜風洗去遍地的喧嘩,帶來盲者的樂聲。
他撥動琴弦,誦說古舊的詩段:
我家住陽光燦爛的伊薩卡,那裏有一座大山,
高聳在地面,枝葉婆姿的奈裏托斯,周圍
有許多海島,一個接着一個,靠離得很近,
有杜利基昂、薩墨和林木繁茂的紮昆索斯,
但我的島嶼離岸最近,位于群島的西端,朝着
昏黑的地域,而其他海島則面向黎明,太陽升起的東方。
故鄉岩石嶙峋,卻是塊養育生民的寶地;就我而言,
我想不出人間還有什麽比它更可愛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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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早起的黎明,垂着玫瑰紅的手指,重現天際,
我出言催勵,要夥伴們上船,
解開船尾的纜索,衆人迅速登船,
坐入槳位,以整齊的座次,
蕩開船槳,擊打灰藍色的海面。
從那兒出發,我們繼續向前,慶幸逃離了死亡,
雖然心中悲哀,懷念死去的戰友,親密的夥伴。[1]
那一晚,我徹夜難眠。久違的樂音回蕩在心間。稻草、谷堆、跨河的石路,那些都不再入我心。那一刻我多麽想看見海,聽見洶湧如末世的風濤聲。我的故鄉終究沉沒在風濤之中,哪裏還有塵世之物能夠寄托鄉愁?
我策馬,向小島的東邊,向海岸邊逐漸融融的水。閃過茂生的橄榄樹和牧草,我看到東方海岸伊薩卡沉靜的山丘。在她之後,玫瑰色的天光釀酒般氤氲而上,釋放出濃金茫白薄玻璃的藍,延伸至身後的沉沉黑暗。那一刻短暫,我只來得及穿過密織的山林,在隙縫中遠望殘碎的霞光。待我擺脫眼前的遮蔽,拼了全意來見你,那縷玫瑰紅已倏然無蹤。
那之後,生者為明澈動人的白日去,死者向黑夜中尋不嫌深長的恨悲。而你我……你是我多麽難求的一抹玫瑰紅……
我滾落馬鞍,枕在阿開亞的牧草上痛哭。海風輕慰我的靈魂,縱然她的主宰将我的摯愛從心房割離,沾肌帶血。天光大亮,又落沉,在福玻斯的注視下我如坐針氈。殘翅曾被他的光明灼燙,至今仍在灼痛。直到塞勒涅,憐憫生則罹暗的妖物,将面紗輕柔罩在我的眼前。我恍然醒來,眼望天邊那一傾月光,那靜夜正訴說孤寂,海鳴低迷。
我再也望不到故鄉……絕不再有凡人覓見的住所。枯黑的礁岩之上,海妖親口唱盡生死的傳說。
未唱盡的曲,由我為你作結。我的Ligeia,我黑發的愛人……
我向人跡中尋覓,抱起那座弦琴。發絲從我手心滑落,翎羽腐朽。我只有彈撥。
* * *
我該如何向衆人描述?海妖殘忍剝食生者的景象。尖長利爪撕開軀體,壯美的皮囊迸裂。新鮮紅色的血液順破碎的頸骨流下。安特莫艾薩的瑪卡勞瑞,那只僅存的塞壬,羽翼黯淡,翎毛濕沉,帶着滿面淚水,梳理成排的白骨,吞食剝落的生肉。由他親力扼殺的親哥,那具已不為塞壬的身軀,被牙與舌掠食殆盡,紅發未有一絲流淌進海波,也不予海鳥和魚蟲可供蠶食的屑末。最後只餘那具光滑幹淨的骨殖,完好無損,被抹去血污,妥善擺放在洞窟的石面。曾經殘翅的斷茬,曾遭焚燒的焦黑骨殖,卻被帶走,留在掌心,不知所蹤。
看哪!自那之後,檢視命運之線的阿特波洛斯轉動她黑色的眼眸。詛咒竟被破除,神谕得以兌現,當受判決的罪人逃離橫死于海波的命運,卻遭殘忍的剝食,一如他曾對路過的旅人所做的那樣,那份生食血肉的罪孽就此抵償。如追索萬裏的風筝線,一朝放手,便會随風流落到看不見的天邊,那位曾經的塞壬,與哈迪斯幽深大門間的勾連這樣斷絕。
當死亡的雙翅收攏,必死的陰影從高大壯美的邁提莫身上消散,仙神的血脈便重新煥發出力量,赫利孔的泉水與阿刻羅俄斯河水終究彙入海洋。
當甘甜的水流沁入石縫,又自指骨的尖端攀附時,白骨之上血肉萌芽。與生俱來的宿命再度降臨,那是父母生養時的福澤,亦是命運又一樁不明言的、深長的詛咒。
萬水之中蘊含魔力,連水的主宰亦難以指明每股洋流的走向。第勒尼安海上,幹枯屍骸重塑為美好的身形,紅發在鹹水中仍潤澤,雕塑的體膚泛着象牙白的光芒。那具軀體浮起于坍朽的礁岩之間,受罕見的東風指示,穿越墨西拿的海峽、橫跨愛奧尼亞海的晨昏。由延宕的海波一路推送,落在阿開亞和埃托利亞的西方,凱法利尼亞島潔白的沙灘之上。
此後他栖居凡人之間,處在生死的夾縫之中,攜着永不消散的記憶,懷抱孤獨的永生。吞食生人血肉,又親手扼殺手足生命,那擔負雙份罪責,最後的一只塞壬,當安特莫艾薩島沉沒碎裂于海中,誰又能尋得他的蹤跡?唯有見證一切、吞噬一切、養育一切的海波,至今仍在廣大的水上游蕩。
-Ligeia·完-
Chapter End Notes
[1] 引自《奧德賽》(陳中梅譯)第九卷 。微調。
從去年10月份寫到現在,謝謝朋友們有耐心等我講完故事。終于到了能夠挖構思的時候了!
整個故事一共5篇,中間三篇分別是刷新、大梅和二梅的故事,篇名分別是Leucosia、Parthenope和Ligeia。這三個名字來自呂哥弗隆的《亞歷山大城》,其中提及的塞壬三姐妹,從大到小分別叫做Parthenope(貞音)、Ligeia(清調)和Leucosia(白女)。文中根據長幼順序和其他的神話故事将三只塞壬的名字與三兄弟相對應。因此文名Ligeia就是指二梅。
大梅的故事主要基于Parthenope和奧德修斯的傳說。傳說奧德修斯的船隊歸鄉之時,經過塞壬的島嶼,奧德修斯事先囑咐船員用蠟封住耳朵,以避免塞壬的魔音幹擾,安全駛離這裏。他自己卻想一聽塞壬的聲音,于是不堵上耳朵,要求同伴将他緊緊綁在桅杆上,這樣他就無法掙脫前去追随歌聲。經過時,塞壬們用歌聲引誘奧德修斯未果,塞壬中的長姊Parthenope對奧德修斯有愛慕之情,見狀投海自盡。除Parthenope的傳說之外,金色的載着黃金果實和少女的太陽船對應寶鑽中的太陽阿瑞恩,撲向太陽、羽翼被烤化而死則是化用了伊卡洛斯的典故。當然還有大梅為渴求發光的鑽(or太陽)心神崩潰,跳火山(or海)自盡的意思在。(奧德修斯竟是精靈寶鑽)
刷新的故事移植了塞壬和俄耳甫斯的傳說。阿爾戈號取得金羊毛回程的途中,路過塞壬的島嶼,船員們紛紛被懾住心神,眼看将要葬身海妖口中之時,善曉音律的俄耳甫斯用自己的琴聲蓋過塞壬的歌聲,令船員們神智重新清明,得以逃離。塞壬海妖是阿刻羅俄斯河神和缪斯女神的孩子,而俄耳甫斯恰是缪斯卡利俄帕的兒子。寫的時候将費艾諾對應阿刻羅俄斯,諾丹對應缪斯之一,牙口對應俄耳甫斯。當然俄耳甫斯并沒有死在塞壬的手下。選用的是俄耳甫斯之父是色雷斯國王而非阿波羅的版本,但他手裏的琴仍舊是阿波羅的琴。另外五在唱段中說牙口俊美如同落入凡間的法厄同,其實是在拐彎抹角詛咒他。法厄同駕駛父親的太陽車失控,被宙斯用落雷擊殺墜落。
想嘗試真正寫出二梅吟唱詩篇的感覺來,采用大梅第一人稱和“唱段”相交雜的寫法,兩種都很難編排,寫的時候真的很累但很有成就感XD
總之終于是寫完了!告別糾結的日夜,之後不搞這麽費勁的玩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