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共眠

紐約的大雪下了兩日,整座城就陷入冰封。

我看了眼牆上時鐘,合上電腦,将手旁咖啡杯裏剩餘的液體一飲而盡。

并非愛冷咖啡,只是如果喝完了,侍應生會收走餐杯,自己實在不好意思空桌久坐,而袋裏并沒有多少錢了,還得買明早的早餐,付明天的交通費。這家店讓客人長久地消磨時間,但一杯飲品也并不便宜。

因為大雪的影響,今晚店中顧客并不太多,因此我整晚都聽得清楚左手桌一對中國男女的談話。

他們之間的氣氛頗為僵持,一陣急促地争吵,又一陣冰死人的沉默。起先我集中精神于論文作業,不知他們說話的內容。現在收工,擡起頭來,發現只留男子一人趴在座位上,女子早已不見蹤影。桌上一瓶紅酒已空,還橫七豎八地倒着幾只啤酒瓶。

他身材瘦削,臉雖已見中年,身姿神态卻很是年輕。之前說話時,雙手配合着揮動。手指纖長,很美,關節都秀氣。這樣一雙手出現在男人身上,引得趕論文的我也忍不住頻頻用餘光欣賞。

這樣一個中國男人,在臨近打烊的點,渾身酒氣沖天地醉倒在桌上,讓外國侍應不住投來擔憂的目光。

時鐘上的指針慢慢走動,離12點關店還差十分鐘。我開始清理随身物品,免得侍應來催促。

還未起身,一頭棕發的女侍應過來叫我:“小姐你好。”

“我這就走。”看不見我都已經拉上電腦包了嗎?

“小姐,”侍應面露難色,“可否幫個忙?”

她指着旁桌趴着的男人:“可否替我們叫醒這位中國客人,讓他離開?我擔心他不懂英文。”

“你們把他叫醒,我告訴他就是。”我點點頭答應。

她走過去叫了幾聲先生,男人仿佛一座岩石毫無動靜,她又拍了拍他的手臂。男人不耐煩地擡手一揮,打在侍應身上,依然醉死不起。

侍應為難地擡頭看着我。

“醉成這樣,我也沒有辦法。”我拎包起身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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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可否試着用中文叫他?”

“恐怕中文也起不了什麽作用吧。”

“那怎麽辦?”侍應并不想放我走。

“這不是我的責任,你們可以把他丢出去。”我實在是疲累,只想回家倒頭大睡。

侍應驚訝于我的冷血無情:“這樣的天氣,丢出去一夜,簡直是謀殺。”

我嘆了口氣:“那打給警察吧。”

侍應恍然大悟,轉身奔去櫃臺找電話。

我站在醉倒的男人身邊,猶豫着是走是留。再磨叽,可能我也沒辦法回家了。

下定決心,我正要拔腿,男人突然有了動靜。他扭了個頭,從臂彎中露出臉來。昏暗的燈光中,只看見他緊皺的眼間濕潤的淚痕。

“小姐,警察說天氣太壞,路況不好,恐怕要很久才能趕到。”侍應奔過來。

我嘆了口氣:“算了,你找個男工作人員,幫我把他扶回我家吧,我就住在對面街區。”

要走了,做件善事吧。

店裏體格壯實的酒保幫我把男人扶回了我的公寓。一進門,酒保環顧一圈:“你明天要搬家?”

“我要離開美國,”我移開地上的行李箱,“将他扶上床吧。”

“那你睡哪裏?小姐,感謝你的好心,但是他畢竟是個陌生人,你一位美貌的獨居女性,還是注意安全。”酒保說道。

我在內心翻了個白眼:還不是你們将他丢給我。

“我淩晨要趕航班,今晚是睡不了的。你不用擔心,我學過防身術。”我當然沒有學過防身術,這麽說一來是想趕快讓他離開,自己實在太累。二來我不想另一個陌生男人再找借口在我家逗留——一個學過防身術的女人雖然不足以畏懼,提醒一下他不要趁火打劫也是好的。

酒保哈哈的笑,然後離開了——他沒有當真,也似乎不是一個壞人。

空蕩蕩的房間只留下我,三只行李箱,還有床上的陌生男人。午夜的靜谧襲來,一股寒意也侵入身體。

暖氣和網絡在一個月前就停掉了。我要确保身上的錢能夠支撐我到離開美國,所以大雪封城的日子,我在那家店一坐便至深夜。我需要取暖,也需要借網絡完成作業。

床上的男人醉成一灘泥,倒還是能知覺室內的寒冷,拉扯了幾把被子。

我在椅子上坐了一會兒,只覺得頭如撞鐘,暈眩難忍。

看了看時間:一點。還有三個小時,就必須出發趕飛機了。要是想睡,也能眯上一會兒。在寒氣肆意的屋子裏,鋪着厚厚被褥的雙人床在對着我召喚。

我宋青囡自問不算一個太過挑剔的人,唯有認床這一點改不掉。所以即使獨居,仍然是要找有大床的租屋。

面對占去半邊床鋪熟睡着的陌生男人和身體裏翻湧的疲憊,我暗笑自己也不是什麽裹小腳女性,與異性同床共枕就擔心自己會懷孕,貞節牌坊不保。沒必要糾結猶豫,我翻身上床,掀開一邊的鴨絨被蓋在自己身上。躺了半分鐘,又坐起。

我并不知道身邊躺着的這個人是誰。

并不是沒有恐懼的,只是這一個月裏發生的事情,讓我對恐懼已經麻木。

男人睡在被子上面,可能是覺得冷,縮成一團。我看見他露出的一側褲袋裏的錢包露出了一半,便伸手輕輕拿了出來。

錢包磨損很嚴重,應該是使用很久了。我打開,取出裏面的身份證,姓名處寫着:李達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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