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放下
我在第二天早晨,帶着行李離開了李達康家。
立刻投入繁忙的工作中,能加班絕不推诿。下了班又安排了緊湊的看房任務,以求盡快搬出小舅家獨住。
忙得連走路都改成小跑。張明開再也約不動我,嘆氣連連:“早知道雇你會有今日,當初真該好好想想。”
我也不再給他面子:“你知道我和你只可能是事業上的相惜,情感上的發展不可能。”
從大學開始,我們就是共事容易相處難。
現在的我什麽都不怕,反正已經沒有什麽可失去,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密集的看房安排,中介都快被我累死,一晚上要帶我看七八間房。一周內我就找到了理想居處,當場交定金。中介如釋重負,開玩笑說我該替他修理磨穿的鞋底。
周末小舅幫我搬家,我請他下餐館吃飯。
仔細想想,他算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飯吃到一半,小舅說:“我上周去了趟佛寺,去看了看你媽媽。”
我只埋頭數飯粒,一粒兩粒三四粒。
“有些話,她不好當面跟你說,但是我知道。當年你爸爸的企業如果合理拍賣,是完全可以償還老百姓的本金利息的,”小舅嘆氣,“可是不明不白的就被當地政.府。賤價賣掉,然後殺人滅口,其中不合理之處很多。這些你媽媽都沒有同你細說。”
小舅的話仿佛搬開了一塊我自己墊壓在心中的大石,讓深黑色的迷霧不斷地從底下冒騰出來。
他說的這些,我其實早就猜到,只不過身體的自我防禦意識逼自己忽視,怕承載不起這太過黑暗的真相。
“你父親這些年的生意,當然不可能是完全幹淨的,只怕早被卷進一些事事非非裏,知道的太多,”小舅繼續說道,“他死了以後,你媽媽一直上訪求告,回回被攔下,還消失過一段時間,出來以後就再也不提這件事情了。”
“但是她的心裏一直沒有放下,”我說,“所以痛苦得要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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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媽媽之所以突然發病,是因為當年判死你父親的人……反而越來越得勢了,”小舅努力斟酌着字句,“她跟我說,突然意識到,人在這世界上,很多事情是沒有辦法的,只能靠自己放下去解脫。”
“她不和你說這些細節,是不想讓你和她一樣,心理受到折磨。她跟我說,希望你放下,有真正自由的人生。”
送走小舅,我突然想去走走。
京州城裏,夜幕降臨,華燈初上。行走在幹淨的街道上,看車輛穿梭,行人或匆忙或悠閑地經過身旁。
走到一處橋上,兩側江岸燈火輝映,景色極美。聽說規劃時,是李達康極力争取,在京州河岸邊對建築物進行限高,要保住明麗的自然風光。
正是晚餐過後的點,江邊盡是成團成簇來散步的行人——大人攜着孩子,情侶挽着彼此。有十幾歲的青少年,三五成群地湧出來,其中一個鍋蓋頭的男孩悄悄走到兩個并排女孩的後頭,作出彎腰弓背的小偷模樣,在其中一個女孩的頭上輕敲一下,扭頭就跑,背後看着的同伴一陣哄笑。女孩嬌笑着回頭瞪了一眼,并未追上去,那跑掉的男孩便像是很失望般的,垂着手落寞地又回到隊伍中。
有小販在人群中穿梭,兜售着會發光的小玩意兒。綠的米老鼠耳朵、紅的星星發箍,還有一種可以飛上天的藍東西——我一直不知道那叫什麽,也沒有走近看過,只是盯着那一束飚上天空的藍光,看它次次旋轉又降下,像一場小型的人工煙火。
可創造天堂,也可鑄就地獄,選擇太平或是亂世,權力的力量就在于此。我的生活曾因它的黑暗而分離崩析,但此時此刻,我又因其庇佑下的這片安寧和諧,而生出一點小小的希望。
不在身邊,又如何呢?這城中的一草一木,一花一石,無不是他的存在。這是他親手造出來的世界,而我身在其中。
好像有那麽一瞬間,領悟到了母親所說的放下。
放下執着糾纏,在這世間各自獨立自由地活着。遙望寄思情,相忘如相守,也許是一種幸福。
李達康上任省.長的消息在早間新聞中播出的時候,我正忙着穿鞋上班。
電視裏放出這位新省.長的工作視頻。他穿着筆挺的西裝,開會,下訪,考察,面對下屬一臉冷酷,面對老百姓笑如春風。仍愛在講話時揮舞着那雙手,緊緊牽住我的視線:實在太好看,不能不思念。
他的激情和信念,是應該去更高闊的地方揮灑。
看着迷了,一不留神誤了點,我趕緊踩着高跟鞋奔向公司。
剛要邁入公司大門,一個人影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差點迎頭撞上。
“請問,是宋青囡小姐嗎?”來人穿着檢察院制服,模樣瘦高。
“我是。”不知有何貴幹。
“你好,”他與我握手,“我是檢察院反貪局的調查員張陽。”
“我們在調查新順集團行賄案件,目前在調查取證的階段。這個案件是紀委轉交給我們的,易書記提供了你的線索,說你是舉報人之一。”
我問:“你們調查的受賄方是否是規劃局教育處的蘇處長?”
“他因為有違反黨紀的問題,已經被紀委雙規,但我們發現新順集團的行賄對象可能不止這一人。能否請你到檢察院協助取證?”
“現在?”我搖頭,“現在不行,我與委托人馬上有會議。”
“理解。那請問什麽時候方便?”張陽問,“今天下班後可否方便過來?”
檢察院為了立案分秒必争,真是催死人,能早不能遲。
“可以,”張明開此時帶着我的委托人從門口經過,給了個眼神要我快一點,“我差不多八點到,你們加班可以嗎?”
張陽點頭,終于肯放我走。
急步邁進會議室,助理正在準備材料。
我在張明開身邊坐下。他微微向我側頭,小聲問:“惹上什麽事兒了?”
“別胡說,”我壓低嗓門,“檢察院找我做舉報人取證,查一個行賄受賄案件。”
“做舉報?小心被人報複,引火上身。”
我翻了他一個白眼,打開文件開始會議。
下班後,我直接趕去檢察院。
七點左右,天色已晚。
下了巴士,離檢察院還有些距離,我便步行過去。
附近的一段正在修路,行人都得繞道行走。這段時間,工人剛好下工,留下一片狼藉的管道暴露在外,一條水管還滋滋地冒着水,逼人蹑手蹑腳。
我也只得小心且慢地走過去。
穿着高跟鞋,我仔細看着腳下,怕一不小心泥足深陷。
就是在這時,一片黑影從背後出現,與我的影子交疊。
我撒腿就要跑,但已來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