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過往
時間倒回兩年前，我在美國進修國際法，突然接到母親電話，說父親因為非法集資罪被抓，連在他公司做事的姑姑和姑父都被抓了進去。
“阿囡，這段時間你千萬不要回國，知道嗎？”一貫嬌不勝力的母親在電話裏竟然十分鎮定，怕我慌張，“你不要擔心我，專心學習。”
我父親是N市有名的企業家。他白手起家，從貸款包下縣裏蓋樓房的小項目，到帶領自己的公司在全省興修工程。期間他因為對當地經濟發展做出的貢獻，還獲得過大大小小的榮譽稱號。
N市曾是全省GDP的墊底，發展資金短缺。為解決這一問題，政府帶頭倡導了近十年的民間融資，幾乎每家每戶，包括政府人員都參與其中。父親的公司因為拿下的項目多、規模大，是吸收民間融資最多的企業之一，并按政府要求成立了房産公司。
這一行為因有了官方的認可和保駕護航，逐漸走向瘋狂。N市的GDP以超越市場正常的速度突飛猛進着，其中集資額就占了近百分之六十。
随着競争加劇和集資數額的暴增，參與的企業開始提高返給投資者的利率，以至于狂飙的利息支出拖垮了資金鏈，參與集資的民衆收不到返利，整個市場開始動蕩。
政府在此時突然改變了風向，開始禁止融資行為。一些幹部和大戶聽得風聲，提前收回了本金和利息，一瞬間爆發了擠兌風潮，人人自危。暴力事件和群衆示威四起，省裏和地方立刻開始層層封鎖輿論。
父親就這樣被關押送審。不到三個月，資産就被強制變賣。一年後，他突然就被執行了死刑，刑前沒有告知任何家屬。
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和父親公司有關的親戚全都落了獄。朱樓塌，賓客散。
只有我和我母親，因為至始至終受到父親的保護，未沾染過他生意上的事情，連細節都不得知，所以幸免于難。
這兩年裏，母親一個人經歷了多少折磨痛苦，難以想象。從前她只是京州市中心商場一個初出茅廬、不谙人事的售貨員，因為父親過上了衣食無憂的日子。頭頂的遮蓋忽的被揭去，她要挑起擔子，為救父親四處奔走求告，受盡颠簸折辱。到末了，也未能見上父親最後一面。
醉意一上來，眼眶裏又開始蓄淚。父母之痛，何嘗兒女不會感同身受？我原以為能夠帶她過上好一點的生活，揮別過往。誰知道她先紅塵一撂，連我也不要了。
“別哭，”李達康制止我，“她愛你的。”
我狠狠地擦掉眼淚，拿起酒杯：
“書記，我敬你，謝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
他與我碰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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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你，托梁叔安排我來你家工作。謝謝你，給我小舅錢，讓我們不至于付不了母親的手術費。”
李達康拿着酒杯的手稍有停頓，又放下：
“這些原本不該讓你知道，你也不用感謝我。我給你小舅的十萬塊不是慈善捐款，是要還的。”
他垂落眼皮，不看我。
“書記，為什麽你從一開始就要幫我？”今晚不問，以後可能再無機會。
“沒有為什麽，阿囡，我說過，你家裏的情況我很清楚。”
他又自斟一杯，卻始終不再看我。
今晚我們倆似乎是卯足了勁，都有要忘掉的事情，一瓶白酒很快地被消滅。
餐畢，李達康也有了醉态，我攙他到沙發上。他仰面靠着，手扶額頭。我坐在地上，倚着沙發的座檐，醉醺醺地看着他的手指，從線條流暢的指節，到微微凸起的筋絡，再到整潔分明的指甲蓋——有沖動要握住這雙手，最後一次。
正這樣癡癡地想着，那手突然伸了過來，在我的面頰上輕輕一撫，又迅速收了回去。
這一瞬間的溫度傳遞，足以擊潰我。
“書記，”我握住他的手，“不如讓阿囡陪着你。”
他表情微動，只拉我過去，讓我伏在他的膝頭。
眼淚終于奪眶而出。此刻，如果他願意，我可以不顧一切地留下來。往事如煙，所有重要的人和事都棄我遠去了，我要抓住殘留的這一點溫度，一點微光。我寧可現在粉身碎骨，也不要來日後悔。
“阿囡，”他的聲音無比地低啞疲憊，“我老了。”
“你不老，”我破涕為笑，“你在我心裏永遠是少年。”
他撫摸着我的頭發，輕柔得好像怕弄壞了我。
“別說傻話，”他緩緩道，“你應該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我不能成為你的阻礙。”
他在拒絕我。
我擡起頭，看着他的臉：“你是要我開始沒有你的人生？”
“阿囡，我本來就不應該參與其中。”
這下好，關系撇得幹幹淨淨。最近這是怎麽了，好像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跟我劃清界線，宣告退出我的人生。
我抓住他的手，不準他掙脫：“所以你告訴我，你一直這樣幫我，對我好，都是不應該的？”
他直視我的雙眼，目光轉冷，帶着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威嚴：
“我幫你，是因為二十三年前，你的外祖父曾經在我任職金山縣時幫過我，而并不是其他的什麽緣故。”
一個個字，擲地有聲，像那夜的雨點，砸在心頭生疼。
“那時我在縣裏集資修路，犯過錯誤，逼死了一個村幹部。在我最低落的時候，你的外祖父林永平，也就是當時清水村的副村長給予了我很大的支持。是他告訴我，人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犯了多大的錯，就得付出多大的努力去彌補。”
如此詳細的信息，我無法質疑其真實性。
我松開他的手，站起身來：“所以，你給我工作，還有借給小舅的十萬元，都是為了報答我外祖父的恩情？……就沒有一點點其他的原因？”
他的面容冷峻堅毅，泰山崩臨而我自不動。
“我李達康，京州市.委.書記，不能為了私人情怨，棄八百八十萬老百姓于不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