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玫瑰松子糖
元溪拿出一方幹淨帕子,遞給了那個哥兒。
哥兒接過帕子,擦了擦臉上的眼淚,哽咽着道:“謝謝你們。”
他比元溪矮上半頭,皮膚白皙,鼻翼一側長着一顆紅痣,眉眼都淡淡的,好看得像一幅水墨畫。
元溪歪頭笑了一下,脆聲道:“壞人被打跑了,你別怕。我叫姜元溪,你叫什麽名字?”
那哥兒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簾,怯生生地道:“我叫周子漁。”
這時,一旁的小月突然仰起頭來道:“我想起來了,你是不是周伯伯家的哥兒?”
周子漁聞言,輕輕點了點頭;“沒錯,你見過我嗎?”
他生性腼腆,不太愛見人,平日裏沒事,都是呆在家裏的,他家又住的偏,因此對村裏很多人都比較陌生。
小月擺弄着衣角,若有所思地道:“沒見過,不過,我常聽我哥提起你。”
“你哥叫什麽名字?”
“趙景。”
子漁聽到這個名字,臉上露出了些許笑容。
兒時,他曾與趙景是好友,兩人也算是竹馬之情。後來,趙景去鎮上當了木工學徒,他們便沒有再見過面。
旁邊的狗娃見他們攀上了關系,也開始介紹起自己來。周子漁一一認過了這些孩子,與他們坐在草地上聊起了天。
原來,今日他是去給舅舅家送菜,回來經過這裏,就遇上了那個流浪漢,被他拉到了林子裏。
說完,他又紅着臉道了謝,然後從腰間取下一個小袋子,拿出許多玫瑰松子糖來,給大家每人發了兩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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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子糖要鎮上才有賣,玫瑰松子糖更是難得,孩子們不常能吃到,接過來糖來就紛紛打開糖紙,迫不及待地品嘗起來。
小月只吃了一顆,剩下那顆裝進了口袋裏,準備明天再吃。
元溪一顆也沒吃,他把糖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就一直攥在自己手裏。
許久,遠處傳來大人呼喚孩子的聲音,大家這才驚覺,天已經黑了。
元溪猛然想起嚴鶴儀的叮囑,心中一虛,站起身來道:“我該回家了。”
“呀,我也要回家了,我娘肯定做好飯了。”
“天都黑了,回去怕是要挨罵。”
“......”
孩子們也都紛紛站了起來,他們來不及道別,便一溜煙地散開,向自己家裏跑去。
元溪回過頭來,對着子漁說道:“我們以後再一起玩,我平時會在村裏的私塾,要是再有壞人欺負你,你就去找我。”
子漁點頭應下。
——
天越來越黑,月亮慢慢升起來了,元溪加快了腳步。
青石板潮濕生苔,他一個不小心,結結實實摔了一跤,爬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又悶頭跑了起來,終于來到家門口的那條小巷。
他越走越心虛,擡頭一看,一個高高的人影就立在院子門口。
元溪心道:完蛋了。
他眼珠一轉,心生一計,捂着剛才摔到的腿,一瘸一拐地向着嚴鶴儀走去。
嚴鶴儀回到家時,還未到黃昏。他在家中沒見到元溪,急忙放下了背簍,在屋前屋後找了一遍,也沒找到他的蹤跡。
他有些慌亂,便又去問了顧大媽,盤算着元溪可能會去的地方,最後一直找到了私塾。
私塾門口,坐着兩個納涼的大爺,他們說元溪跟孩子們在一起,嚴鶴儀這才放下心來。
他回到家中,簡單處理了一下小腿和膝蓋上的傷口,然後就去廚房做飯。
最後一道菜炒完之後,鍋裏蒸的米飯也熟了,他摸了摸咕咕直叫的肚子,把飯菜放在餐桌上,然後用罩子蓋住,到院子裏處理砍來的那棵紫竹。
他把紫竹切成合适的長度,然後小心地鑽筒、打磨。
不知不覺間,天就黑了下來。
他心裏着急,差點劃到手,也沒性子繼續再做了,便收起那些材料,到院門口站定,等着元溪。
他暗自下定決心,一會兒等元溪回來,一定要先甩臉色冷落他片刻,然後再厲聲地對他進行批評教育,痛斥他這種不打招呼便擅自出門,并且夜深還不回家的惡劣行徑。
可是,這一刻他真見着元溪那瘦瘦的身影走過來,第一時間湧上心頭的卻是喜悅,剛才那股擔憂也終于消散了。
他整了整衣領,作出一副冰冷的樣子,擡起下巴盯着元溪。
咦?這小祖宗怎麽還一瘸一拐的?
嚴鶴儀心中疑惑:難不成是受傷了?
他忍住了跑過去扶他的沖動,靜靜地看着元溪走過來。
元溪來到嚴鶴儀面前,眉頭一皺,小嘴一扁,眼珠圓溜溜地盯着他。
半晌,見嚴鶴儀不理自己,元溪擡起右手,伸到了嚴鶴儀面前,然後慢慢展開,只見兩顆玫瑰松子糖,正靜靜躺在他的手心。
他一直在手裏攥着這兩顆糖,路上又摔了一跤,沾上了些灰塵,再加上跑得手心裏出了汗,此刻,松子糖的糖紙已經變得黑乎乎的了。
嚴鶴儀心頭一酸,接過來那兩顆糖,然後伸出袖子,為元溪擦了擦額角的汗珠,輕聲道:“進來吧。”
元溪嘴角微動,悄悄吐了一下舌頭,瘸着腿往裏屋走。
嚴鶴儀輕嘆一口氣,上前扶住了他的胳膊。
餐桌上,飯菜已經有些涼了,元溪掃了一眼,看到了自己最愛吃的竹筍,口水都要流下來了,急忙坐下拿起了筷子。
嚴鶴儀輕輕拍了一下他的手,“菜涼了,我去熱一下。”
他端起菜向廚房走去,衣擺擦到了小腿上的傷,眉頭忍不住微微皺了一下。
元溪見嚴鶴儀沒計較自己晚歸,還做好了飯菜等他,心頭暖洋洋的。他也跟着來到了廚房,幫着一起熱菜。
飯桌上,元溪眉飛色舞地向嚴鶴儀講述着今日的奇遇,把那個流浪漢說成了兇神惡煞的怪物,又把自己出手救人的場面,足足誇大了好幾倍,仿佛說的是個神話裏的大英雄。
嚴鶴儀安靜地聽着,不時向元溪碗裏夾些菜。
吃過晚飯,嚴鶴儀給元溪燒了水沐浴,然後讓他上床等着。
他取出藥箱,來到床前,掀起元溪的褲腳,仔細給他檢查着傷勢。
“這裏痛嗎?”
嚴鶴儀按了一下元溪的腳踝,輕聲問道。
“痛。”
“那這裏呢?”
“也痛,哥哥。”
嚴鶴儀皺起眉頭:奇怪了,表面上看着不青不紫,也沒腫,怎麽會痛呢?
他一寸一寸地檢查着,元溪皮膚細嫩,已經被按得發紅了。
元溪見縫插針:“看吧,都紅了。”
嚴鶴儀只得拿出跌打酒,塗在了元溪的腳踝上,然後收好藥箱,柔聲道:“早點睡吧,傷得不重,明日就好了。”
元溪倚在床頭,可憐巴巴地道:“哥哥,痛,睡不着。”
嚴鶴儀沒有辦法,隔着衣裳把手搭上了元溪的腳踝上,低聲道:“我給你揉着,你睡吧,閉上眼睛。”
他那雙手骨節分明,纖長勻稱,元溪覺得,嚴鶴儀的手握筆的時候特別好看。現在,他又發現,這雙好看的手還很溫柔。
元溪閉上了眼睛,半晌又睜開了,軟綿綿地道:“哥哥,講個故事吧。”
嚴鶴儀沒應聲,元溪有些失望地垂下了眸子,擺弄着被角。
接着,一個溫和的聲音從對面傳來: ”在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一個仙女,她來到凡間,遇到了一個好看的書生,兩人一見鐘情,成親之後,還生了七個娃娃。
這七個娃娃長得一模一樣,仙女為了好區分,就給他們穿上了不同顏色的衣服。
後來,七個娃娃跟着仙女去天庭省親,在蟠桃園裏玩的時候,遇見了一只猴子,那只猴子正在偷吃蟠桃,他看到七個娃娃,就施了個定身法,把他們都定住了。
這時,有一個叫哪吒的孩子路過......"
不知過了多久,元溪已經閉上眼睛睡着了,嚴鶴儀還在輕聲地講着。
睡夢中,元溪的嘴角還挂着笑意。
嚴鶴儀輕輕抱起元溪,把他在床上放好,然後一如之前那樣,給他仔細地掖好被角。
他盯着元溪微顫的睫毛,突然又想起了那天晚上,那一份溫軟的觸感。
四周都靜悄悄的,遠處傳來一聲狗吠,顯得這夜更靜了。
靜到嚴鶴儀可以清晰地聽到元溪的呼吸,還有自己的心跳。
良久,他站起身來,伸手滅了多餘的蠟燭,只餘一支,遠遠地亮着。
自從元溪來了,嚴鶴儀每夜都會為他留一支蠟燭。
他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虛掩上房門,然後拿出白天的紫竹和工具,在院子裏繼續做筆杆。
怕吵到元溪,他的動作很輕,手裏細細地磨着。
漸漸的,地上落了薄薄的一層碎屑。
過了一會,他短暫地停了下來,揉揉手腕,然後又轉了轉脖子。
一仰頭,一輪圓月挂在天上。
屋子裏,元溪又在做噩夢。
夢中,他被一群拿着刀的人追殺,他拼命地跑着,卻怎麽也跑不快,被追上砍得血肉模糊,然後墜到了無邊的黑暗裏。
腳上猛一抽搐,他就從夢中驚醒了過來。擡手一摸,臉上濕乎乎的,全是眼淚。
他怔怔地躺了一會,才回過神來,止住了眼淚,然後習慣性地朝着旁邊的地鋪看去。
往日裏,他每次做噩夢醒來,看到昏黃的燭光,以及旁邊熟睡的嚴鶴儀,就會安心許多。
這次,他一歪頭,沒看見嚴鶴儀,便急忙坐了起來,卻見嚴鶴儀的被子裏空空的。
他披上外袍,光着腳下了床,豎起耳朵來,聽到了院子裏窸窣的動靜。
哥哥在幹什麽?
元溪悄悄打開半扇房門,只見嚴鶴儀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正專心致志地磨着手裏的紫竹杆。
月光灑在他身上,仿佛為他鍍上了一層朦胧的銀光。
哥哥的背真美,又直挺又不單薄,讓人看着很是安心。
元溪輕輕地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蓋,斜倚在門框上,靜靜看着嚴鶴儀忙碌的背影。
那兩顆黑乎乎的玫瑰松子糖,緊挨着躺在桌案上。
旁邊牆上挂着的年歷,略略有些發黃,微微翹起了一個小角。
今日廿五,月如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