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春菜、春餅和春湯
夜已經很深了,村裏的打更人敲響銅鑼,一慢二快,敲了三次。
嚴鶴儀手中的筆杆也做的差不多了,他把筆杆用棉布仔細地包好,然後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酸疼無比的四肢。
“今夜月色可真美啊。”他忍不住低聲感嘆道。
整理好工具,嚴鶴儀轉身要回屋,就看到門檻上倚着一個清瘦的人兒,歪着頭正睡得香甜。
身上披的外袍已經耷到了地上,只剩薄薄的一層裏衣,腳上也沒穿鞋襪,整個人縮成了一團。
嚴鶴儀略微詫異了一瞬,便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
他走上前去,蹲到元溪旁邊,屏氣凝神,怔怔地看着他因熟睡而有些發紅的臉頰。
片刻之後,他還是輕輕把元溪打橫抱起,慢慢地向裏屋走去。
元溪被嚴鶴儀抱在懷裏懷裏,似乎是剛才受了涼,猛地感受到一個溫暖的來源,不禁往他懷裏縮了縮,腦袋緊緊地貼在嚴鶴儀的胸前。
睡夢中的人兒,嘴裏含糊不清地哼唧着,嚴鶴儀下意識地走得很慢,走到了床邊,甚至有些不舍得放下。
給元溪掖好被角之後,嚴鶴儀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手去,想要刮一刮他的鼻尖,但是手伸到半空,又及時停了下來。
他低聲告誡自己:君子理應端莊持正,克己複禮。
心中突然升起的這些他認為的所謂邪念,讓嚴鶴儀有些不知所措。
他又回到院子裏,打了一盆井水。
夜裏的井水格外冰涼,嚴鶴儀把臉浸在水裏,這才冷靜下來,回屋睡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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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日晨起,元溪洗漱完便托着下巴坐在院子裏,入神地盯着屋檐下面看。
兩只燕子正在銜泥做窩。
平安村雖地處南國,卻離南國的北境很近,氣候比南邊分明,比北國适宜,因此春日裏,也會有候鳥飛來。
都說春分一侯,“玄鳥至,萬物長”,玄鳥便是檐下的燕子。
春分至。
嚴鶴儀還在廚房裏忙活着,昨日專門去摘了些野苋菜,今日正好吃。
南國把苋菜叫做春菜,是春分日裏必須要吃的,也有人稱它為春碧蒿。
拿出來一塊嫩呼呼的豆腐,切成小方塊,然後把野苋菜在滾水裏焯熟,再切些蒜末備用。
鍋中油熱之後,放入蒜末翻炒,蒜香四溢之際,倒入适量清水,然後放切成小塊的豆腐,加一勺醬油和一小撮鹽,沸騰之後放入苋菜,煮上半盞茶的時間,關火,滴上幾滴芝麻香油。
青白相合,暖身潤腸,是為「春湯」。
豆芽、韭菜和蒜苗洗淨,切成一指長的小段,生吃也可,炒熟也可,以薄餅卷之,輔以豆瓣醬或雞蛋醬,是為「春餅」。
飯桌上,嚴鶴儀給元溪盛了碗苋菜豆腐湯,看着他喝光,嘴裏還念念有詞道:“時人有雲「春湯灌髒,洗滌肝腸,阖家老少,平安健康」,我們家就你我二人,希望元溪喝了春湯,能夠平安健康。”
元溪瞬間覺得手中的這碗湯神聖了起來,急忙補充道:“希望哥哥也平安健康,我們都平安健康。”
嚴鶴儀莞爾。
元溪仰頭把碗裏的湯喝得一滴不剩,又乖乖去盛了一碗,鄭重地道:“我要喝多多的湯,然後有多多的平安健康。”
吃完飯,嚴鶴儀不知從哪裏變出來兩個紅雞蛋,遞給元溪一個:“我們來比一下,看誰能把雞蛋豎起來。”
元溪頓時起了勝負欲,結果雞蛋,捧在手心裏對着它低語了幾句,然後萬分小心地往桌子上一豎,雞蛋竟輕輕松松便立了起來。
嚴鶴儀那一枚則立得有些曲折,倒了一下才立穩。
元溪雀躍道:“好耶!我贏了!”
嚴鶴儀則是寵溺一笑:“你贏了。”
春分到,蛋兒俏。
這一日晝夜平分,寒暑平分,太陽位于黃經0度,若能在這一日立起一顆雞蛋,便是吉兆。
嚴鶴儀早起在廚房煮了兩顆紅雞蛋,自己先偷偷試了一下,把比較容易豎起來的那一顆給了元溪。
他總願意哄着他。
兩人正在廚房一同洗着碗,忽然聽到院門口有人喊:“嚴先生,元溪在嗎?元溪——元溪——”
不用看,肯定是私塾的狗娃他們來了。
嚴鶴儀接過元溪手裏的碗和棉布,柔聲道:“定是來找你比豎蛋的,平安村的孩子們有這個習俗,你去玩吧,拿上你的那顆雞蛋。”
元溪的心早就飛到外面去了,現下得了嚴鶴儀的允準,頭也不回地便出了門。
也許是天性使然,孩子們頗有些怕嚴先生,平日裏不上學時,除了自家大人吩咐着「去把這些雞蛋給嚴先生送去」,或是「嚴先生跌傷了腿你去幫着挑水砍柴去」之類的活計,他們都不太會主動來嚴鶴儀這裏。
此時,他們正躲在栅欄後面,伸着腦袋向裏面窺探着,見只有元溪出來,頓時松了口氣,紛紛圍了上去,拉住元溪的袖子就往外跑。
來到村東頭的一塊平地上,孩子們或站或坐,都從袖子裏或是荷包裏掏出一顆雞蛋來。
狗娃的雞蛋上,用炭筆歪歪扭扭地畫着個娃娃頭,小月的雞蛋則在中間系上了一根五彩繩。
元溪的雞蛋是紅色的,應該是嚴鶴儀用批作業的紅墨水染的,在手裏拿久了,元溪的手心也沾上了些紅色。
也許真是春分日的特殊現象,這些雞蛋竟都輕而易舉地立了起來,一時之間也分不出勝負。
狗娃提議道:“咱們對着雞蛋吹起,看誰的雞蛋最穩,可不可以?”
衆人都很贊同。
于是,一群孩子加一個半大的元溪,紛紛鼓起腮幫子吹着自己的雞蛋,也沒有人想着作弊,都吹得很賣力。
很快,狗娃的「娃娃臉」便倒了,另一個男孩的「龜兔賽跑」也倒了,然後是小月的「五彩繩」......
比到最後,只剩下元溪的紅雞蛋依然不動如山。
有個孩子有些懷疑,便自己去吹元溪的紅雞蛋,不管他怎麽用力,那顆雞蛋仍是一動不動。
小月公正地道:“可以了,元溪哥贏了!”
狗娃一臉崇拜地看着元溪:“元溪哥,你太厲害了,竟然有一只’蛋王‘,看來你是我們之間最有福氣的人了!”
此刻,若是嚴鶴儀在場,看到自己挑選的紅雞蛋光榮地成了「蛋王」,怕是要驕傲了。
豎蛋的游戲很快就玩膩了,有的孩子幹脆把在地上輕嗑一下,剝開皮吃掉了,元溪捧着自己的「蛋王」,頗有些不舍,躊躇片刻,把它仔細地用一塊帕子包好,塞到了荷包裏。
有幾個人蹲在地上玩起來井字棋,元溪則跟小月他們一起,在空地上踢毽子。
上次的山雞沒打成,小月拔山雞毛做毽子的願望也沒實現,回家随口跟爹娘說了一句。
他爹也是寵愛女兒,不知從哪裏找來許多好看的雞毛,連夜給小月做了只毽子。
元溪不會踢毽子,這些村裏孩童們從小玩到大的游戲和小玩意兒,元溪仿佛都沒見過,總覺得新鮮。
狗娃詫異地問過一句:“元溪哥,你小時候從來沒玩過這些嗎?難道你一直都被關在私塾了念書。”
他那語氣和眼神都仿佛充滿了憐憫,似乎在想象元溪被鎖在屋子裏讀書,念錯一個字就被先生打一下手心的畫面。
元溪眼神裏有些躲閃,只含糊地說了句「家裏管的嚴」,便又沉到游戲裏去了。
不過,他卻是個機靈聰慧的,看着其他人玩一遍就能學會,這不,才踢了還不到一刻鐘的時間,元溪就又成了孩子堆裏的踢毽子高手。
元溪一連踢了幾十個,旁邊的孩子們都不說話了,紛紛屏住呼吸,低聲為元溪數着。
“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
終于在衆人的一聲「四十」中,元溪腳下一歪,毽子在空中劃出一個歪斜的弧度,落到了旁邊的田埂上。
元溪跑去撿毽子,卻看到每一塊田的四角,都插着一根棍子,走近一看,竟是根串滿湯圓的細竹子。
見元溪蹲在那裏不動了,孩子們頓時聚了過來,關切地問道:“元溪哥,你在看什麽?”
元溪指着那些湯圓問道:“這是在幹什麽?”
孩子們七嘴八舌地解釋開了,聽了好久,元溪終于弄明白了:這也是立春日的一種習俗,把不用包心的實心湯圓用細竹杈串好,插在田地四角的土坎上,就可以防止麻雀來破壞莊稼,田間人稱為「粘雀子嘴」。
為了防止孩子們又用那種憐憫和不解地眼神看自己,元溪這次并沒有表現得很驚訝,等大家說完,便又踢起了毽子,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
風很輕,元溪發間系了一根灰綢帶,是上次與嚴鶴儀去鎮上時買的,如今随着他踢毽子的動作,一上一下地飄着。
風真的很輕,也很清。
嚴鶴儀正在院子裏畫春牛圖。
這也是春分日要做的一件事,便是在二開的黃紙或是紅紙上,畫上農夫牽着耕牛在田地裏勞作的場景,再由善于言唱之人帶着,給村裏的每家每戶都送上一張,再說些「春耕大吉」、「秋時豐收」之類的吉祥話,俗稱為「說春」。
村裏會寫字的人不多,會畫畫的便只有嚴鶴儀一個了,因此每年畫春牛圖的差使,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身上。
送春牛圖的人正是村裏的牛二,便是「春官」,也是個頗為風光的稱號。
晌午的日頭起來了,元溪因着昨日的教訓,還沒到午時初便回了家。
一進門,他便掏出那顆紅雞蛋,誇張地想嚴鶴儀講述此「蛋王」大殺四方的光榮事跡,還在作畫的嚴鶴儀聽着,果然揚起了嘴角。
作者有話說:
狗娃:老大的「蛋王」真威風!
元溪(老臉通紅):這名字...真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