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甜槐花
一日之後,私塾開學了。
到了午休的時候,嚴鶴儀依然沒有去榻上午睡,而是端坐在案前,随意地翻看着手裏的書。
元溪與孩子們在院子裏玩跳格子,背上已經出了一層薄汗。
突然,一個眼尖的孩子指着門口,興奮地叫着:“元老大,你看,子漁哥來了!”
衆人紛紛往門口看去,只見周子漁正站在門口,小心地向裏面探着身子。
房中的嚴鶴儀從書本中抽出精神來,心中暗自疑惑:怎麽這短短幾天,這小祖宗就混成老大了?
自從上次元溪拿着彈弓,把那個流浪漢打跑之後,又在春分日豎蛋游戲上收獲了「蛋王」,孩子們就徹底成為元溪虔誠的追随者,稱呼也由最初的「元溪哥」,突然變成了「元老大」。
元溪見到周子漁來,急忙迎了出去,親熱地拉着他的袖子,把他領進院子,坐在了院中樹下的石階上。
嚴鶴儀見了這麽一個白白淨淨的男子來找元溪,還與他坐得那麽近,已然半點也看不進去書了。
他盡力保持着君子的儀态,面上雲淡風輕地向外張望,心中卻在胡亂地比較着。
那男子的個頭似乎比自己矮上很多,似乎還沒元溪高呢。
身上穿的短衫呢,也全然不如自己的長衫端方,至于鼻梁嘛,似乎也沒有很高。
不過,皮膚倒算是挺白的。
總體上看來,他生得還是挺可愛的......
嚴鶴儀越想越覺得生氣,見元溪又拉上了那男子的手,不禁銀牙輕咬,無意識地攥緊了手裏的書。
真是豈有此理,把我這私塾當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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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姜元溪,竟然還笑得那麽燦爛,難不成他跟每個男子都如此嗎?
以後自己再也不要被他這一套騙了。
他又想起了那碗紅雞湯,和那個當時總結出來的道理:好看的東西往往都是危險的。
如今細細品味,可謂是真理。
這邊,笑得花枝亂顫、罪大惡極、罪無可恕的姜元溪,正忙着幫某無名男子解決情感問題。
他指着周子漁手心裏的東西,一臉八卦地問道:“這個真是他送給你的?他有沒有說什麽?”
周子漁摩挲着手裏那一根挂着小銀鈴铛的紅繩,低聲道:“沒錯,昨天我在那邊的橋上遇到了馮大哥,他叫住我,問了幾句我家的事,然後就給了我這個,說是随手在鎮上買的,還說......還說我手腕細,戴着好看。”
說到這裏,周子漁臉上的紅暈已經蔓延到了耳根。
元溪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将那根紅繩拿在手裏搖了搖,上面那只銀鈴铛雖小,聲音卻格外清脆好聽。
周子漁口中的馮大哥,便是馮家的大兒子——馮萬龍,正是二十出頭的年紀,一直還未定親。 元溪又往周子漁身邊湊了湊,神神秘秘地道:”子漁,你喜歡這個馮大哥嗎?“
周子漁遲疑片刻,輕輕點了點頭,又迅速地搖了搖頭,神色頗有些慌亂地道:“我......我不知道,他生得壯實,人也好。”
随即,他又似念似嘆地補充了一句:“他...很好。”
似是在說與元溪聽,又似是說給自己聽。
元溪把那根紅繩還給了周子漁,頗為堅定地道:“我覺得這個馮大哥喜歡你,他送你這個,是不是算定情信物?”
他其實全然不懂這些,也正是因為不懂,才對此更感興趣,再加上他有限的聽話本的經驗,便覺得有情人之間所贈之物,都可算是定情信物。
周子漁聽了這話,則拼命地搖了搖頭,繼而嗫嚅道:“我...我不知道,他沒說過喜歡我,而且,說不定他已經有其他中意的人了。”
元溪盯着周子漁的眼睛,頗為認真地道:“如果真的喜歡一個人的話,就去告訴他呀,要學着為自己争取。”
此話是元溪信口胡謅的,聽着倒天然地有幾分道理。
周子漁低頭撚着手心,遲疑道:“我年紀還小,沒想過這些。”
元溪今年整十九歲,周子漁才十八歲出頭,年紀略小一些,人又單純,确實不太懂這些情愛之事。
元溪不嫌事大地撺掇着周子漁去試探馮萬龍,周子漁被他逗得滿臉通紅,伸手就要撓他的癢。
兩人頓時鬧作一團,把關于馮萬龍的話題,暫時地抛到九霄雲外去了。
這時,一陣清風吹來,幾朵白色的小花飄下來,落在了元溪的肩頭。
他擡起頭來,只覺得一股濃郁的香氣,一股腦地往鼻子裏鑽。
今年的春天格外暖和,私塾院子裏那顆老槐樹,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就已經綴滿了槐花,雲似的、一串串擠挨着的槐花。
元溪站起身來,抱住槐樹的樹幹,使勁搖了兩下,星星點點的槐花便如雨般飄了下來,落了兩人滿頭、滿身。
周子漁也起來跟着元溪一塊搖。
很快,雪白槐花就落了滿地。
周圍的孩子們也被這槐花雨吸引了過來,跑過來加入了他們的胡鬧行徑。
一朵槐花落到了元溪的手心裏,元溪輕輕捏起它,放進了嘴裏。
花瓣是清香的,花蒂處卻爆開了一絲濃郁的甜蜜。
小時候,他倒是吃過做好的槐花蜜,這還是第一次吃新鮮的槐花。
結得較低的槐花瞬間便被摘完了,他們又打起來上面樹枝的主意。
這裏面要數元溪最高,他努力踮起腳尖,使勁兒伸着手臂,卻還是差了半寸,而狗娃的那根帶鈎子的竹竿上次放在了枇杷園,離私塾有很長一段距離,也沒人願意去取。
這時,元溪一回頭,正好對上了嚴鶴儀那意味不明的眼神。
他急忙跑進屋裏,頭一歪伸到嚴鶴儀面前,嬉皮笑臉地道:“嚴先生,我們需要你的幫助。”
嚴鶴儀面上波瀾不驚,心裏卻在暗自嘀咕道:看吧,沒有我就是不行。
他身高足有七尺八寸(晉尺,1.91),又生得手長腿長,便如凜凜青松,高拔清峻,踮起腳來,輕易便能摘到上面的槐花。
嚴鶴儀盡力克制着心中的歡喜,給每個人都摘了一串槐花,遞到周子漁手中時,還微不可查地挑了一下眉尖,那神情仿佛在說「只有這樣的身高才能配得上元溪」之類的話。
元溪一個接着一個地把槐花往嘴裏塞,沒心沒肺地笑着。
——
散學之後,每個孩子都帶了一大包槐花回家,嚴鶴儀也裝了滿滿的一籃子。
因着槐花香氣毫不吝啬的浸染,兩人通身都散發着一股清香。
晚上,嚴鶴儀在廚房做飯,元溪則接了嚴鶴儀給的任務,乖乖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擇着槐花。
他仔細地擇掉裏面摻雜着的硬枝和槐樹葉子,然後用井裏的清水沖洗了幾遍,盛在瀝水的竹籃裏。
晚飯好了,元溪端着飯碗随意扒了幾口,又夾了幾口菜,就放下了筷子,足足剩下小半碗飯。
嚴鶴儀把飯碗往他面前推了推,面無表情地道:“為何吃得這麽少?從前你可都是從不剩飯的。”
元溪低頭摸了摸圓鼓鼓的肚子,眨巴着眼睛道:“槐花吃得太多,吃不下飯了。”
嚴鶴儀聞言嗤笑一聲,輕聲問道:“就這麽喜歡吃槐花呀?”
元溪點了點頭,然後悄悄瞥了嚴鶴儀一眼,在他念什麽「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之類的詩之前,就腳底抹油溜了。
嚴鶴儀無奈地搖了搖頭,拿起桌上的盤子,撥了一些筍子和鹵肉到元溪的碗裏,用幹淨盤子蓋住這個碗,放到了一邊,然後繼續吃自己的飯。
他估摸着,元溪吃了一肚子槐花,肯定消化得快,半夜若是餓了,起來熱一下這碗裏的菜就好了。
不過,白日裏那個男子到底是誰,元溪那麽單純,可不能讓人給拐跑了。
他胡亂地想着,周子漁的臉在他腦中逐漸扭曲,成了三頭六臂、青面獠牙的樣子,一頓飯下來,飯碗都險些被戳個口子。
吃完晚飯,嚴鶴儀把元溪洗好的槐花煮熟,剁了些肉餡進去,又加了五香粉、醬油、胡椒粉等調料,耐心地順着一個方向攪勻至上勁,然後蓋好蓋子,放在了竈臺上。
做完這些,他拿着木盆準備出來洗漱,一擡頭就看見了元溪。
元溪正托着腮,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出神地不知在想些什麽,還一臉沉浸地笑着。
嚴鶴儀心道:這八成是在想白日裏那個男子,我就知道,那人不像什麽正人君子。
他微皺着眉頭,靜靜地盯着元溪看了片刻,然後走到屋裏,打開櫃子拿出一個木盒來,放到了元溪面前。
元溪吃飽了沒事幹,坐在石凳上一個人神游,不知怎麽的,就想到了嚴鶴儀那夜講的仙女與七個孩子的故事。
他把嚴鶴儀帶入成一身彩衣的仙女,幻想他叉着腰紅着臉,跟天庭裏那個偷吃蟠桃的猴子吵架的樣子,越想越覺得有趣,不禁笑出了聲。
元溪正沉浸着,就被嚴鶴儀這個從天而降的木盒子吓了一跳。
他仰起頭,有些恍惚地問道:“哥哥,這是給我的嗎?”
嚴鶴儀挺直了肩膀,聲音有些冷冷的道:“對,給你的。”
元溪聞言,不禁粲然一笑,急忙打開了木盒。
只見一支細長的毛筆正躺在盒子裏,下面還墊着一層黃色的綢布。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支筆,不住地摩挲着筆杆,由衷地贊嘆道:“哥哥,這筆好生精致,是專門做給我的嗎?”
嚴鶴儀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動了一下,繼而生硬地道:“這是我撿......撿的,我用着不合适,就給你用吧。”
他垂下的手攥了攥衣角,又補充道:“你要是不喜歡,盡管扔了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