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傅予沉在傅宅主屋門廊下站了很久。

按亮手機屏幕,指腹懸在其上。

他與沈止初的微信聊天記錄還停留在他出差時。

他給她彙報動向,她回複:「知道了。」

他幾乎可以想象到她說這三個字的語氣和神态。

「沈止初」。

他喜歡叫她的全名,給她的微信備注也是這個。

指腹懸在屏幕上,良久,在名字上落下不輕不重的摩挲。

不要再去煩她。

不要再去打擾她。

退出她的生活。

傅予沉深吸一口氣,鎖了屏,轉身回主屋。

第二天一早,向衡老規矩守在門口等傅予沉下樓。

傅予沉如往常一般步下樓梯,臉色卻比之前還要可怕。

向衡戰戰兢兢,駛向公司的整個途中,一句話都不敢說。

到了下班點,向衡毫不意外地發現,傅予沉表情更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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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能感覺到,如果再沒有點什麽事情發生,傅予沉基本上整個人都要完蛋了。

邁巴赫啓動。

向衡正想說點什麽,就聽傅予沉道,“去我那兒。”

餘叔私下特意跟他囑咐過,小少爺的私人地盤,是家叫DOWN的酒吧。

那是他最私人的領地。

一路上,傅予沉一直阖着眼。

直到駛入酒吧所在的那條街,他才轉頭看了看窗外掠過的行道樹。

雨絲不斷沖刷過玻璃窗,留下一道道細淺的水痕。

向衡跟着他進了包廂。

傅予沉脫了大衣,随手往沙發上一扔。

站在窗邊朝外看了許久,他一回頭,看見拐角後休憩區那張長沙發,臉色變了幾變,最終道,“把那沙發給我扔了。”

沈止初曾回頭望向這沙發,說,「是那張沙發嗎?」

那才是第二次見面,她就想要通過與他發生關系的方式來擺脫他。

現在想起來,他還是氣血翻湧。

向衡立刻回身招呼侍應生過來把沙發擡走。

長沙發消失,休憩區立刻顯得空蕩蕩的。

也是同樣的那一晚,沈止初也曾在這張沙發上跌入他懷中。

留着還能當個念想。

可他不想要念想,他只要真實的她這個人。

傅予沉轉回身,站在窗前,攏手點了支煙。

沉默着吸了半支。

向衡正琢磨着什麽時候開口合适,就聽傅予沉問,“她最近怎麽樣?”

“沈小姐前幾天都沒有出門,今晚經紀人帶她去了個飯局。”

傅予沉蹙着眉頭轉過身,“你再說一遍?”

向衡心下一凜,忙解釋,“不是亂七八糟的飯局,而且,我調查過,那位嚴寶華人品不錯,不會害沈小姐的。”

傅予沉已經拿起了大衣。

主卧那張奶杏色的雲朵沙發,仲姨到底是沒舍得扔。

趁沈止初沒注意,她給搬到自己房間藏着了。

在将那張引起她情緒波動的沙發及時處理掉之後,沈止初已經治好了某種程度上的“睹物思人”綜合征。

不止是傅予沉曾“作惡”的地方——

整棟翠岸別墅,在她眼裏,不再有一處特殊,全部都只是日常生活中的尋常物件,再沒有被賦予其上的特殊意義。

這兩天,沈止初窩在書房裏,反複将嚴寶華遞來的劇本看了四五遍。

她整日在主屋穿梭,整個人都有點神思恍惚。

她過往也是這樣,一旦沉浸入劇本,就會有些魂不守舍。

仲姨已經習慣了,從沒有多想過,只日常會對她格外留心,生怕她不小心磕着碰着。

嚴寶華觀察了她一整天,晚上,在書房叫住了她,“初初。”

沈止初懵然回頭。

嚴寶華一反常态,臉色很嚴肅,“可以告訴我你喜歡演戲的原因嗎?”

“……怎麽突然問這個?”

丁岚當了她那麽久的經紀人,都沒有問過這個問題。

“因為,我好像有一點發現,”嚴寶華一字一句慢慢地說,“如果冒犯到你,我提前道歉,但我還是要問,”停頓一下,“……你是不是不喜歡身為沈止初的生活?”

沈止初幾乎呆住。

“演戲是你的求生手段,對嗎?”

“不是賺錢謀生,而是通過代入角色,維持你的求生意志。”

她的纖細脆弱,她的堅韌不折,她輕盈的易碎感,她挺直的脊梁骨……所有這矛盾的一切,放在任何一個人身上,都能夠将人折磨瘋。

而沈止初之所以還好端端的活着,是因為,她在從所有的劇本角色中汲取養分。

大多數體驗派演員都是通過消耗真實的自己來代入角色,她則恰恰相反。

這也是為什麽她的演技如此出類拔萃,如此渾然天成——對她自己而言,在演戲時,她才活着。

沈止初眼眶裏一下子盈滿了淚水,她輕輕笑了笑,點點頭,那淚水承受不住這輕微的動作,從眼眶中溢出。

嚴寶華幾乎屏了呼吸。

“……我遇到過像你這樣的演員,結局……不太好。”所以,她才對她的異常那麽警覺。

她走過來,抱住沈止初,“如果這世上有能留住你的人或物,一定不要放棄,好嗎?”

嚴寶華身材是一種健康的圓潤,抱起來有種溫暖的感覺。

沈止初僵了一下,而後緩緩回抱住她。

她的求生意志,在這十幾年中,被反複消磨,又反複被一個個不同的電影角色拉回來。

能留住她的人或物?

她沒有任何物欲,物是不可能了。

人?父母是她厭世的淵源,何談留住她。朋友?她沒有。

此刻這麽一想,如果她真的要尋短見,這個世界上,會因為失去她而發大瘋的,可能只有傅予沉。

沈止初回到卧室,準備睡覺。

可是——

被傅予沉留住,是什麽感覺?

她拉開床頭櫃第一層的抽屜。

白色蕾絲墊布上,靜靜躺着一支細細的女士香煙,還有一個沉甸甸的打火機。

那是之前,兩人第一次接吻的那天晚上,他留給她的。

他當時說,“抽完了找我要。”

她裹上毯子,走到窗邊,推開窗戶。

冬夜的冷風竄進來。

她不太熟練地揿開打火機蓋子,火苗竄出,将煙絲點燃。

這款女士煙很淡,适合她這樣的新手。

絲滑入肺。

她想起了和他的第二個吻。

那個吻是他騙來的。

将煙遞到她嘴邊,她張唇,他卻撤了手,壓上來親吻。

這就是傅予沉的性格。

是壞的,又是強勢的。

他能攻破所有的防線。

這麽多年,一直獨自消極地對抗這個世界的荒謬和無情,她已經太累太累了。

她想就地躺平與他沉淪。

可這沉淪中,還帶着一絲向上牽引的抓力——

傅予沉很明顯也是厭世的,可與她的消極抵抗不同,他是外放的有攻擊性的。

這攻擊性,對她而言像強心劑。

強心劑有效,但也不可能永遠為她所用。

她還曾天真地以為自己的父親一定是愛自己的呢。

父母都不曾給予她愛,更何況一個剛認識不到一個月的陌生人傅予沉。

他又能愛她多久?

她無法将所有賭注都壓上。

她想要,但她輸不起。

将劇本反複咀嚼品味之後,沈止初表示有意向接下。

嚴寶華立即聯系了制片人,最終約在明天晚上見面。

制片人名叫賀正清,是位這幾年嶄露頭角的獨立制片人,不依附于任何公司,完全憑借自己毒辣精準的眼光,在一衆資本的圍剿下殺出重重血路,捧得榮光無數。

見面地點是藏在北城老胡同深處的一家泰國餐廳。

人均消費高昂,已經篩選掉了一大批普通人,又是嚴謹的實名預約制,于是來用餐的大多數都是有頭有臉的熟客。

賀正清今年才剛過三十五歲,江湖上關于她的事跡都是“女魔頭”一般的傳說,實際上見到人,她竟是個長發飄飄的樸素姑娘。

圓圓臉,戴着一副黑框眼鏡,乍一看簡直像個大一新生。

席間一開始只有賀正清、沈止初和嚴寶華三人。

嚴寶華和賀正清一見如故相談甚歡,沈止初不善言辭,一直默默聽着,被要求發表意見看法時,她才會輕聲說出自己內心所想。

吃到一半,暫定的男主角來了。

沈止初跟他不熟,客套地接了幾句話,可這人好像對她懷揣着某種好奇心和窺探欲,讓她覺得不舒服。

她借口上洗手間,離了席。

從餐廳出來,外面是個通道曲折的大院,她冒着冷雨,走到大院門口。

北城老胡同特色,即便是大院門口,路也很窄,轎車根本開不進來,于是一到夜裏,這裏就很安靜。

沈止初站在大院門口檐下,望向在昏黃路燈下飛舞的雨絲。

傅予沉單手擎着把大黑傘,就站在不遠處。

他的臉隐在傘的陰影中,僅能分辨立體瘦削的輪廓,看不清神色。

視線捕捉到雨夜中他高大暗沉的身影,沈止初心跳都停了一瞬。

她平淡地垂下眼睫,就像不曾看到過他一樣。

這是該有的反應。

他們如今應該算得上陌路人。

約摸半分鐘過去,她餘光裏出現一雙男士皮鞋,連接着挺括沒有一絲褶皺的西褲。

老胡同排水差,路面已經積了一層淺淺的雨水。

那皮鞋踩在水中,微微漾起漣漪。

映着路燈的光,顯得多情。

她沒擡頭。

他也沒說話。

在這沉默中,她的心跳越來越快。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終于聽到了他的聲音。

“你回不回家?”

傅予沉說。

這聲音隔着冷雨傳來,顯得沒什麽溫度。

沈止初喉嚨發緊,說不出話。

“我幫你叫輛車。”

他說的不是送她回,而是幫她叫車。

這應該是體面的退讓了吧。

沈止初心下驟然感到一絲輕松,輕聲道,“……寶華姐負責開車,我等她一起回。”

“那你進去等她,行嗎。”

“什麽?”

沈止初沒懂他的話。

“你不冷嗎?”

沈止初一怔,她今天穿着寬松的淺咖色棉麻長裙,外面搭配同色系的針織開衫,在室內自然不冷,可在冬季的戶外,确實稱不上與天氣适宜的着裝。

但她一心出來透氣,下着雨的濕潤空氣極舒适,她沒在意這點小小的寒冷。

沈止初下意識抱起胳膊,視線還是落在別處,語氣保持着客氣疏淡的禮貌,“……還好。”

傅予沉自覺自己保持了極其客氣的關心,沒有逾距。

可她還是見招拆招,完全不給他一絲縫隙。

不要糾纏。

沉默了片刻,他點點頭,“行。”

轉身離開。

沒想到他會這麽爽快地離開,沈止初的心髒立刻被一陣鈍痛剜過。

她小口小口調整呼吸,想要緩解心髒的疼痛。

雨夜的胡同深處極安靜。

腳步聲好像變了方向。

傅予沉折返回來。

她下意識擡頭,終于與他對視。

他站在幾步遠的地方,居高臨下,漆黑深邃的眼眸,定定看着她。

怎麽都算不上清白的眼神。

沈止初心尖一陣酸軟,投降的想法再度鋪天蓋地湧來。

細細的冷雨橫在他們中間。

她像個雨夜被淋濕的易碎的藝術品。

傅予沉将傘罩在她頭頂,極平靜地說,“你我現在連炮.友都不是,我不想冒犯你。”

沈止初沒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就聽他繼續道,“是你自己走去我車裏,還是我抱你去。”

“我……”

傅予沉沒有等她的回答,一把将她抱起,像以往他慣常用的姿.勢。

她愣愣地接過傘,整個人被壓進他懷裏,夾在他身體兩側的小腿也被裹入大衣中。

乍然接觸到如此灼熱的懷抱,她才發覺,此前站在那裏,确實是極冷的,冰冷的皮膚驟然接觸到溫熱的觸感,她打了個冷戰。

像抱着一塊冰。

傅予沉收緊了臂彎,手扣着她後腦勺,将她的臉壓進頸窩。

那裏很快傳來是氤氲的濕意,他不知道那是斜進來的雨絲,還是她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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