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挨打

西院內芭蕉正綠,春意漸濃。

煙兒挽着鴉發,繞了個松松的雲鬓,躺在寮房最裏側的木板床上,透過窗棂賞景。

廊庑下,方婆子與兩個交好的嬷嬷正邊磕着十香瓜子,邊嚼些不堪入耳的舌根。

“丁忠仁的大兒子都比這啞巴大了兩歲,他竟還想着老牛吃嫩草,可見是連臉面都不肯要了。”

“國公爺這般信賴他,別說是讨個在外院做活的啞巴,便是他瞧上了大太太身邊的白芍,大太太還能說個不字?”

說笑聲飄入煙兒耳畔,迫得她阖上了杏眸,方才堪堪止住裏頭卷湧起的淚意。

一刻鐘後,人跡罕至的西院院門被人從外頭推開,走來幾個面色板正的粗壯婆子,擡腳就問:“這兒可有個叫煙兒的丫鬟?”

方婆子幾人被這等陣仗唬了一跳,來不及藏那枕凳上的瓜子殼,便高聲嚷嚷道:“在寮房裏躺屍呢。”

幾息後。

鬓發松亂、病容未散的煙兒便由兩個粗壯的婆子們架着出了寮房,一徑往前頭的議事廳走去。

回廊上到處是各方各院有頭有臉的仆婦,遙遙地瞧見煙兒被架着的狼狽姿态,便小聲地說起了些閑話。

左不過是丁管事瞧上了一貌美的小丫鬟,不巧被家裏的母老虎察覺,正使了法子要磋磨這小丫鬟一事。

繞過角門後的影壁,便能觑見議事廳前廳的門廊。

正有一個膀大腰圓的仆婦立在廊柱旁,給那兩個架着煙兒的婆子各塞了一兩銀子。

“這錢可不是這麽好拿的,一會兒打板子時得讓這丫鬟出氣多進氣少才行。”丁忠家的略嫌不耐道。

到底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

煙兒左手邊的婆子便有些踟蹰不定,右手邊的婆子卻接下了銀子,反而奉承起了丁忠家的:“我們省得,好姐姐放心,不過是個比花兒還嬌弱的丫鬟,挨不過我們手底下的十個板子。”

丁忠家的這才點了點頭,又往議事廳後頭走去。

煙兒病的昏昏沉沉,四肢綿軟使不出力來,只得任由這兩個婆子擺布。

她雖意識朦胧,卻還是聽清了丁忠家的與那兩個婆子間的談話。

二兩銀子,就要買了她的命嗎?

煙兒被這兩個婆子端放在一人寬的春凳上。

朦朦胧胧間,似是瞧見了上首坐在瑰色扶手椅裏的華服美婦人,鬓發裏簪着淬了璨色的金釵,黃澄澄的晃人眼目。

蘇氏不過睥了眼被按在春凳上的煙兒,便勾唇笑道:“打十個板子吧,再送到莊子上去。”

冷冰冰的一句發落之語,沒有前因,沒有緣故,唇舌翕動之間,已定下了煙兒的命數。

一條賤命,值二兩銀子。

煙兒使盡了最後一點氣力,側眸朝着那兩個婆子望去,杏眸被淚霧遮掩,卻還是能映出滿腔的傷怮之意。

“姑娘,你我本就是賤命一條。冤有頭債有主,你若去了地獄陰私尋仇人,可要找準丁忠家的和她那婆婆才是。”那婆子壓低了聲音道。

話音甫落。

那一丈長的圓木棍已落了下來,十成十的力道擊捶在煙兒的臀骨處,痛得她洩出了兩聲小獸泣血般的嘤咛。

蘇氏卻被這等悶骨傷筋的喊聲所擾,不耐地吩咐了一句:“堵上嘴。”

粗麻布塞入嘴中。

煙兒如今徹徹底底成了個啞巴,連臨死前的留下些掙紮聲響的資格也被剝奪。

第二棍正要落下時。

鄭衣息已繞着九曲十八拐的回廊,疾步走入了議事廳,瞥了眼春凳上氣息奄奄的煙兒,冷聲與蘇氏說:“二叔母好大的威風。”

他本就是個矜冷自傲之人,如今抿起的嘴角裏少了幾分和善的笑意,只剩怒意凜凜的肅殺。

蘇氏雖時常與劉氏打擂臺,卻不敢得罪了鄭衣息,當即便改了面色道:“息哥兒怎麽來了?”

鄭衣息懶怠與蘇氏多費唇舌,不過多瞧了煙兒兩眼,薄冷的眸子裏翻湧着幾分惱意。

“二叔母的手伸的也太長了些。”

蘇氏愈發膽寒,立馬吩咐丫鬟們把煙兒從春凳上抱了下來,再搬來藤榻,讓煙兒趴在上頭挪動。

“息哥兒,二叔母……”

鄭衣息卻是半點面子也不肯給蘇氏,只命雙喜與梧桐将煙兒帶去澄苑。

獨留蘇氏一人立在原地,久久也壓不下臉上的難堪之色。

澄苑內。

梧桐與雙喜搬來了個藤椅,藤椅上躺着個花容月貌的丫鬟。

且鄭衣息還随手賜下了價值百金的玉容膏,并道:“替她塗藥。”

正在庭院裏侍弄蘭花的冰月、霜降、珠絨三人面面相觑,眸色裏映着如出一轍的驚訝。

冰月去博古架上取來了玉容膏,與霜降一齊褪下了煙兒的衣衫,在傷處細細柔柔地敷了一層玉容膏後,才走出隔間問廊庑立下的梧桐。

“這是老太太賞的丫鬟?”

梧桐搖搖頭:“爺什麽都沒跟我說。”

冰月再去耳房問正在歇腳的雙喜。

雙喜賊溜溜的眼珠一轉,邊吃果子邊答:“冰月姐姐可是吃味了?”

冰月紅着臉啐了他一口:“你若再沒個正形,明兒要我做的香囊、荷包,可不能夠了。”

雙喜這才正色答道:“她原先在西院裏做活,生的倒是一等一的貌美,可惜是個啞巴。”

這話一出。

冰月七上八下的這顆心才算是落了地。

鄭國公府內規矩極言,尤其是世子爺的澄苑,再不可能讓個啞巴做爺的通房丫鬟。

“生的确實美。”冰月贊了句煙兒,嬌俏的臉蛋上浮起幾分裹着得意的慨嘆,“倒是可惜了。”

霜降、珠絨二人也從冰月口中得知了煙兒是啞巴一時,先頭的戒備霎時消散了大半,便也盡心盡力地照顧起了煙兒。

昏睡了整整一日。

煙兒總算是悠悠轉醒,入目所及的是窗臼上擺着的青玉窯瓶,上頭插着幾支嬌豔欲滴的芍藥花。

外頭日光正盛,她便借着窗棂間灑下來的曦光打量起了這間屋舍。

正中擺着一只梨花木桌案,左側是一處雕花玉镂的梳妝臺,右側便是她如今躺着的松木軟塌。

布局別致雅韻,馨香染目。

煙兒愣神時,一身栀子色雲紋素華裙的冰月已娉娉婷婷地掀簾進門,步伐搖曳生姿,腰間的流蘇玉帶琤石叮咛作響。

她與煙兒四目相對後,率先莞爾一笑道:“你總算是醒了。”

煙兒不聲不響。

冰月先是一愣,而後才哂笑道:“倒是忘了你不會說話。”

她走到煙兒的軟塌旁,笑盈盈地說:“你如今在世子爺的澄苑裏,我叫冰月,還有兩個丫鬟叫霜降和珠絨。”

一提起鄭衣息,煙兒便不由得憶起了那日在竹林裏時他狠戾無比的手勁。

杏眸裏頓時漾起了些懼怕之意。

冰月生的雪膚丹唇,雖則一雙眼眸不如煙兒颦然含情,卻也有幾分清潤盈巧在。

她待煙兒極為和善,覺出煙兒似有驚懼之色,便溫聲勸解道:“世子爺不難伺候,平日裏只讓梧桐與雙喜跟着,我們不過做些針線活計。”

不一時,去老太太院裏送糕點的霜降和珠絨也回了澄苑,冰月忙将她們叫進了裏屋,只說:“都來瞧瞧煙兒妹妹。”

煙兒昏睡的這一日裏,冰月已将她的來歷弄的一清二楚,知曉她并非家生子後,愈發待她和藹溫柔。

“爺從不讓我們進書房和正屋,你以後且小心着些,別犯了爺的忌諱。”霜降生了一張圓圓的杏臉,笑時有幾分嬌憨之态。

珠絨倒是話不多,只從她鋪蓋旁的箱籠裏挑了幾件舊時的衣衫,扔在了煙兒身前,道:“這幾件我都嫌小,你拿去穿吧。”

除了衣衫,冰月還從妝奁盒裏尋出了幾支銀簪,霜降尋了幾雙舊時的布鞋,統統送給了煙兒。

煙兒一時便暖意簇擁,淚眼汪汪得忘了懼怕那喜怒無常的鄭衣息,無聲地謝過冰月三人後,便躲進棉被裏怮哭了一場。

月落西沉,夜色寂寂。

書房裏點起了幾盞燭火,冰月與霜降立在書房廊庑下小聲說話。

“爺倒是沒有什麽吩咐,連提也不曾提過煙兒。”冰月眉颦莞爾,眼梢裏漾着些柔淡的喜意。

霜降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朝着冰月狡黠一笑道:“先頭梧桐和雙喜将她送來時,可把我唬了一跳。”

冰月笑而不語。

霜降心裏止不住地腹诽,面上卻嬌嬌柔柔地說:“珠絨把發了黴的衣衫送給那啞巴,她竟也能感動得淚花漣漣,可見是個沒怎麽見過世面的丫鬟,如何比的過冰月姐姐的出身見地?”

“好了。”冰月呵斥了她一聲,眼角的餘光正緊緊落在幾寸之隔的書房上,見裏頭無聲無息,也只得按捺下心裏的滿腔熱切。

不知凝神望了多久,冰月才舍得收回自己的目光,與霜降說:“爺今日應是宿在外書房了。”

話裏有濃濃的憾意。

“還有那煙兒,往後就讓她在東面的花圃旁澆花灑水。”冰月道。

霜降立時答應了下來,心裏卻不屑道:還不是因那啞巴生的比她美,她便蠻橫地不許人家往爺面前湊。

這冰月伺候了爺三年,連個姑娘的名分都沒掙着,只是個一等丫鬟罷了,卻處處要擺世子妃的款兒。

兩人在廊庑下吹了一個時辰的冷風。

又候了一陣,雙喜從書房裏探頭出來要添茶水和糕點,并無其餘的吩咐。

借着半阖的門扉縫隙,冰月望見了那伏在梨象紋翹頭案上提筆運氣的鄭衣息,燭火影影綽綽,摧得他俊白薄冷的面容多了幾分凡塵暖意。

冷月貪看不止,一腔情意無處安放。

倏地,門扉被雙喜阖上。

霜降的催促聲也打斷了冰月的绮思,“冰月姐姐,咱們還在這兒等什麽呢?爺白日裏也不讓我們進他的書房,更何況是夜裏?”

冰月掩住明眸裏的失落,嘆了一聲道:“回屋吧。”

兩人方才調轉身形,欲要踏下書房前的泰山石階。

可身後燭火通明的書房裏卻冷不丁冒出一聲茶盞落地的清脆聲響,劃破了寂冷夜色裏的寧靜。

冰月與霜降皆唬了一跳,回身之時雙喜已推開了書房大門,面色驚慌地與冰月說:“快去把那個煙兒喚來,爺要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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