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書房

煙兒不是個不知好歹的人。

她記得鄭衣息将她從蘇氏的手裏救了下來,也記得他賜給了自己價值百金的玉容膏。

甚至那玉容膏,比一百個她還要值錢一些。

珠絨頗為豔羨地說:“整個鄭國公府裏統共只有一丁點兒,老太太和大太太那兒都沒有,世子爺卻都給了你。”

煙兒趴伏在軟塌中,神色讷然沉靜,兩縷淩亂的鬓發遮住了她皎若美玉的臉龐,只剩些病中的愁容懶态。

珠絨瞥了她一眼,撇了撇嘴後便凝神端詳起了銅花鏡裏的昳麗容顏。

她的容貌雖比不過這新來的啞巴,可卻比冰月和霜降要美上幾分。

往後多去書房廊庑下露一露臉,何嘗沒有被世子爺瞧中的機會?

珠絨正在悠然自得時,廂房外卻響起一陣陣零碎的腳步聲。

菱花珠繡卷簾被掀起,趁着濃重的夜色,露出兩張怒意凜凜的嬌俏面容來。

“煙兒,世子爺命你立刻去書房裏伺候。”冰月面色慘白,盯着煙兒的眸子仿佛要将她鑿穿一般。

霜降堵着氣不肯正眼去瞧煙兒,坐在團凳上梳妝的珠絨也慌了神,手裏的篦子聞聲而落。

“爺怎麽會傳喚她?”

在如此旖旎的夜色裏,越過她們這三個面貌清雅、口齒伶俐的丫鬟,卻偏偏讓那個啞巴去書房裏伺候。

裏頭的深意實在引人遐思。

三人望向煙兒的視線裏已是漾着如出一轍的嫌惡與忌憚。

而躺在軟塌裏的煙兒聽得這句傳喚後,竟是止不住地發起抖來,思緒已攏回那日在竹林時,被鄭衣息掐的只剩一口氣的時候。

那一霎那的鄭衣息分明就是鍍着人皮的惡鬼,修長的指節便如索命的鎖鏈。

“快些吧,別讓爺等煩了。”冰月冷聲催促道。

煙兒自然不敢違抗鄭衣息的吩咐,只她下半身的傷痕尚未痊愈,翻身下榻時抽動了傷處,疼得她額角滲出了細細密密的冷汗。

冰月三人卻打定了注意要冷眼旁觀,并無一人願意上來攙扶一下煙兒。

煙兒扶着牆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寮房,滿心滿眼思慮地皆是鄭衣息的陰森可怖,單薄清秀的身子止不住地發顫。

循着廊庑下的朦胧燈輝,煙兒慢吞吞地移挪到了書房門前。

裏頭的雙喜聽見動靜後,立時打開了屋門,如獲救星般道:“爺在裏頭等你。”

說罷,便如一陣風便鑽入了無邊的夜色裏。

門扉半敞,煙兒已從縫隙裏瞥見了鄭衣息的身影,身子抖得愈發厲害。

“進來。”

伏案習字的鄭衣息已擡了首,正好整以暇地注視着煙兒,目光從她清麗素白的臉蛋游移到不盈一握的腰肢,眸色諱莫如深。

煙兒垂着頭,頂着灼人的視線走進了書房,抖着身子立在了堂屋中央,頓澀地屈膝行了個禮。

“倒忘了你不會說話。”鄭衣息笑了笑,眸光卻自始至終未曾從煙兒身上移開。

那眸光裏透着審視、好奇、不懷好意,還有些居高自傲的鄙夷。

他凝神的太過入神,以至于燭火掩蓋住了璨眸裏的冷色。

煙兒擡頭,恰撞進他如一汪深潭的明眸裏,一顆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

書房的屋門尚未阖上。

似是有人提着六角宮燈在廊角遙遙地窺視着書房裏的動靜。

鄭衣息倏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把玩着手裏封好的墨硯,笑道:“你身上的衣衫是冰月常穿的那件。”

杏花百褶衫,繡邊是俗色的大紅配綠,襯着煙兒瑩白的肌膚,反而有幾分別樣的雅致。

“可今夜一過,她們便會統統記恨上你。”他幽幽開口道。

煙兒怯生生地擡了頭,水淩淩的杏眸裏凝着些不解。

她搖搖頭,又頓了頓,再搖了搖頭。

鄭衣息嘴角漾起的笑意愈發輕佻肆意。

他将那凍墨擱在了桌案上,道:“你是在說,她們對你很好,不會記恨你?”

煙兒怔然擡眸,雖是不曾從嘴裏吐一個字來,可那雙清淺的黛眸卻将她單純的心思暴露得明明白白。

鄭衣息心下愈發滿意。

夜色深許,燭火不明,眼前的這個啞女颔首半遮不掩的情态與那出身名門的蘇煙柔有五六成相像。

且這啞女還膽小怯懦,心思也好揣摩的很兒。

一連煩躁了幾日的心緒總算尋到了缺口得以纾解,鄭衣息不再正襟危坐,只慵慵懶懶地倚靠在烏木镌花扶手椅裏。

“這府裏的人哪一個不是一門心思地想往上爬?主子是這樣,丫鬟們也不例外。”鄭衣息道。

煙兒卻仍是垂眸不語,并不明白鄭衣息話裏的深意。

鄭衣息盯着煙兒瞧了半晌,見她仍是一副懵懂無知的模樣,便蹙眉将話說的更直白了些。

“澄苑的這三個大丫鬟都一門心思地想做我的通房,我在夜半之時傳喚你進書房,她們自然會記恨你。”

煙兒後知後覺地蹙起了柳眉,撞進鄭衣息不懷好意的黑眸裏後,便折膝跪在了地上。

鄭衣息勾唇一笑,饒有興致地說道:“還好,還不算太笨。”

煙兒本就又懼又怕,如今愈發覺得鄭衣息喜怒無常,心思難測。

她後背已被冷汗浸濕,黏膩膩的觸感裹挾着從門扉縫隙裏鑽入的夜風,迫得她身子不住地發虛發寒。

如此窘迫,卻比不過上首那人似笑非笑的言語裏藏着的惡意要來的可怖。

她便如林間斷了腿的幼鹿,是生是死都只随眼前之人肆意擺弄。

“煙兒。”鄭衣息将這兩個字放在唇舌間咀嚼了片刻。

愈發覺得眼前的啞女是上蒼賜給他的寶物,連名字與蘇煙柔也這般相像。

五皇子身邊那礙人的爪牙,也可盡數除去了。

到時五皇子要連損膝下兩位有治國宰輔之才的心腹。

而他,不過是折損個卑賤的啞女罷了。

思及此鄭衣息的眸色愈發陰郁不定,他望着顫抖不止的煙兒,語調不禁放柔了幾分:“我生母便是個爬床的奴婢。大太太去母留子,一條白绫活生生絞死了她。”

煙兒猛然擡頭,清亮的杏眸裏蓄滿了煙蒙的淚霧。

他……他将自己不堪的出身都告訴了她,莫不是要殺她滅口。

煙兒跪在地上顫抖的模樣如雨霜裏的嬌嫩花兒一般,蒲扇般的睫羽被淚水沾黏作一團,清瘦的身姿愈發顯得楚楚可憐。

鄭衣息卻不為所動,睥睨着煙兒淚眼漣漣的面龐,輕笑道:“若我要殺你,竹林那一回,你便已死了。”

話音甫落。

煙兒總算是止住了哭腔,身子也不再抖如篩糠,俨然一副劫後餘生的慶幸模樣。

鄭衣息這回是真心實意的笑了,“你難道只有活下去一個念頭,活的難堪,活的屈辱,也全然不在意?”

煙兒眨了眨杏眸,柳眉有所松動。

她自然不是全不在意,只是生而為奴,便成了世上的一只蝼蟻,茍延殘喘地活下去已耗費了她全部的心裏。

如何還能去妄想有尊嚴的活。

鄭衣息一眼不落地盯着煙兒瞧,仿佛能從她素白的小臉上窺視到她心裏的念頭。

一個卑賤到塵埃裏的啞女,在鄭國公府裏為奴為婢,因美貌而被丁總管夫婦百般折辱。

“我可以給你尊嚴,也能讓你做澄苑奴仆裏的主子,衣食份例都比着三姑娘和四姑娘的例兒,再給你配個小丫鬟伺候。”鄭衣息仿若施舍地說道。

“我還會教你讀書寫字。”

“你若喜歡丹青,我也能教你。”

鄭衣息興致勃勃地等着霜兒的回答。

他有千萬種手段能逼着眼前的啞女為他做事賣命,可強人所難這詞也太難聽了一些。

他實在是不喜。

他已弄清楚了煙兒的出身來歷,也知曉她從前在西院做着灑掃的活計,被那方婆子百般欺.辱.踐.踏。

他自信抛出來的條件已經足夠誘人。

書房裏有片刻沉默。

與鄭衣息篤定的預料不同,煙兒久久不語,嬌俏的面容上也并未浮現欣喜之色。

鄭衣息只得沉下臉,加重了語氣後,滿是不虞地問:

“爺房裏缺了個通房丫鬟,往後你就在書房裏研研磨,不必做那些粗使活計。”

“你可願意?”

詢問聲裏已染着不分不耐。

煙兒怔然擡首,望向鄭衣息飽含陰郁的俊美面龐,裏頭薄冷的沒有半分暖意。

半晌,她才壯起膽子搖了搖頭。

曾記得她那賭鬼爹爹養了她十來年,卻只給她做過一碗裹着鹵蛋的長壽面。

吃完這一碗長壽面,便把她賣給了人牙子。

她出身卑賤,也見識淺薄。更不敢肖想天下掉餡餅的好事。

況且,她初初被人牙子賣來鄭國公府時曾聽李嬷嬷說過。

世子爺要納一個心悅的通房丫鬟,且要出身清白,為人伶俐,最好還識得幾個字。

她與鄭衣息之間,哪兒有半分心悅?

“不願意?”

上首響起的清薄嗓音裏已染上了幾分愠怒。

鄭衣息手裏盤弄的凍墨已應聲落地,沉悶撞地的砸擊聲把煙兒唬了一大跳。

下一晌,她聽見了自己慌亂無比的心跳聲以及上首那位主子怒意凜凜的話語。

“敬酒不吃吃罰酒。”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