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喜色
澄苑內已許久不曾這麽熱鬧過。
正屋內寝的烏木鎏金寶象拔步床上躺着個雙眸緊阖的俊俏公子,臉頰兩側泛起了病态的慘白。
鄭老太太憂心忡忡地望着昏迷不醒的鄭衣息,嘴裏忍不住嘆了句:“太醫說息哥兒兩個時辰都能醒過來,這都四個多時辰了,怎麽還昏睡着。”
立在鄭老太太身後的蘇氏拿起軟帕壓了壓眼角,瞧了眼坐在團凳上巋然不動的劉氏,泣道:“息哥兒好好的一個人,跟着長嫂出去一回,怎麽就成了這副模樣?”
若換了往常,劉氏再不會将蘇氏夾槍帶棒的話語當真。
可今日,她卻是一改從前的淡然不争,回嗆蘇氏道:“二弟妹這話我卻聽不明白,息哥兒遭了襲,難道不該是我這個做母親的最為痛心?輪得到二弟妹在這貓哭耗子假慈悲嗎。”
劈頭蓋臉的一番诘問,讓蘇氏掩着帕子落淚的動作一僵,一口氣堵在心氣不上也不下。
幾息後,她才回過味來,橫眉豎目地說:“我為何這麽問,長嫂心裏還不明白?息哥兒的姨娘是怎麽……”
話未說完。
鄭老太太的冷喝聲已落了下來,“好了。”
冰冷矍铄的眸子鑿過蘇氏與劉氏的臉龐,話音裏染上了幾分憤慨:
“息哥兒還沒醒呢,你們便掐得和烏眼雞似的,當我是個死人不成?”
鄭老太太發了怒,蘇氏便噤了聲,只捂着自己的肚子不肯再言語。劉氏則還是那副不悲不喜的淡然模樣。
“你們都回去吧,讓息哥兒好生歇息。”鄭老太太掃了一眼各懷鬼胎的兩個兒媳,仿若在一夕之間卸了力氣,滿面疲累地說道。
蘇氏心有不甘,狠狠地剜了劉氏一眼後,才由紅雙等丫鬟攙扶着離開了正屋。
劉氏也被白芍攙扶了起來,正張了張嘴欲對鄭老太太說些什麽時,卻被鄭老太太伸手擋了回去。
“你走吧,息哥兒這兒有我看着呢。”
劉氏眸色微閃,到底是不敢違拗鄭老太太的意思,瞥了眼拔步床上無聲無息的鄭衣息,轉過身時嘴角揚起一抹戲谑的冷笑。
而後再由白芍攙扶着離開了澄苑。
正屋裏只剩下鄭老太太以及紫鵑、綠珠等丫鬟,并一個立在外間暗地抹淚的雙喜。
煙兒綴在纏枝身後,面色裏凝着些驚惶與無措。
鄭老太太慨嘆一聲,拒了紫鵑遞來的茶盞,淚眼婆娑地說:“方才在這屋子裏坐着的人裏,除了我,又有哪個當真在意息哥兒的生死?”
這卻不是幾個丫鬟敢接的話,紫鵑只好婉言勸道:“老太太別擔心,陸太醫方才不是說了,世子爺已無大礙,只需仔細将養兩日便能痊愈。”
幾炷香的工夫後。
鄭老太太是上了年紀的人,黃昏未至時便已露出了疲憊之色,被丫鬟們苦勸了一番後,才舍得回榮禧堂安歇。
離去前,她特意瞥了眼煙兒,放柔了語氣道:“息哥兒不許丫鬟近身,你便好生伺候着,若有什麽事,便差人來榮禧堂禀報。”
話一出口,鄭老太太又憶起這煙兒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巴,便把自己的兩個大丫鬟都留了下來。
煙兒垂眸,乖順地點點頭。
綠珠與纏枝都是伺候鄭老太太的大丫鬟,在鄭國公府裏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等閑從不與那些外頭采買來的丫鬟多言。
可今兒她們倆卻親親熱熱地攀住了煙兒的皓腕,笑道:“我們也不知道世子爺院裏的規矩,一切近身伺候的活計都要仰仗煙兒妹妹才是。”
煙兒面露難色,她也沒有近身伺候過鄭衣息啊。
綠珠和纏枝卻已退到了外間明堂裏,與雙喜湊在一處悄聲說着話,時不時地瞥一眼帳缦後的煙兒。
笑話。
滿府裏誰人不知那霜降的下場,誰敢不要命地犯了鄭衣息的忌諱。
煙兒只得去外間打了盆熱水來,小心翼翼地解開了鄭衣息腰間的衣帶。
蒼翠暗紋錦袍半敞,露出鄭衣息遍布猙獰傷痕的胸膛來。
煙兒絞了帕子,正欲替鄭衣息擦拭身子時便瞧見了上頭觸目驚心的傷痕,最長的一條從腰間蔓延到了脖頸之上。
那傷痕像是用鞭子鞭笞而留下來的痕跡,饒是煙兒瞧了,心裏都格外不落忍。
這位爺從前的日子似是不太好過。
她輕柔地替鄭衣息擦拭了一回,放下銅盆時忍不住籲出了一口長長的嘆息。
今日在安國寺的竹林叢險象環生的景象時時刻刻萦繞在她的腦海裏,至今想來她仍是覺得後怕不已。
她也不知自己當時哪兒來的膽子,竟敢去撞鐘震懾那群亡命之徒。
若是那些侍衛們晚來一步,她會有何下場?
煙兒不敢再往深處細想。
夜半時分,昏睡了許久的鄭衣息總算是醒了過來。
彼時煙兒已困意連連,身子倚靠在拔步床的腳踏旁,竟漸漸地阖上了杏眸。
鄭衣息醒來後,第一眼瞧見的便是趴伏在床沿邊熟睡過去的煙兒。
她好似累極了的模樣,彎彎的柳眉蹙成一團,掩住了濃密如蒲扇的睫羽,和睫羽之下不染而紅的小巧丹唇。
鄭衣息清咳了一聲,本意是想喚醒煙兒。
可一聲落地,她一動也不動,倒把外間的綠珠喚了過來。
綠珠眨着眸正要問鄭衣息有何吩咐時,鄭衣息卻眼疾手快地朝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清白冷厲的面容上漾着與之極不相符的溫柔小意。
綠枝僵着身子怔了好久,一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二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緩緩放下了身前的軟煙羅幔帳,如丢了魂般坐回外間的團凳之上。
鄭衣息的四肢不再綿軟無力,他便尋了個舒服的姿勢躺好,思緒游移到了昏迷前千鈞一發的時刻。
這啞女為何不逃命,非要冒着生命危險救下自己。
比起東宮有了內鬼一事,煙兒跌跌撞撞地持着銅棍趕回竹林的一幕更讓他驚詫無比。
活了這十幾載,除了芳魂已逝的娘親和于嬷嬷外,竟還有個人願意在生死關頭對他不離不棄。
而這個人,還是往日裏他最瞧不起的卑賤啞巴。
驚詫之後,鄭衣息的心口還漫上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喜色。
起先,這點喜色僅僅只是彌漫在心口,而後便沾染到了他的經絡血脈之中,迫得他嘴角不可自抑地上揚。
他兀自沉溺在蓬勃的情緒之中時,睡得極不安穩的煙兒縮了縮身子,将頭偏向了鋪着綿軟褥子的另一側。
大約是熟睡後開始怕冷了。
鄭衣息瞥了她一眼,瞧見她因發寒發冷而蹙起的柳眉。
竟是鬼使神差地掀開了錦被,彎下身子将煙兒從腳踏處抱上了床榻。
煙兒清瘦的好似一縷薄煙,鄭衣息不費吹灰之力便将她抱了上來。
循到溫熱之意後,煙兒便傾身倚靠了過去,溫香軟玉的嬌軀再度陷入鄭衣息寬闊的胸膛之上。
她無意識的動作卻讓鄭衣息心跳滞了一拍,一時間竟是不知該如何安放自己的雙手,只得緩緩地躺向了裏側。
煙兒似是疲憊極了,絲毫沒有要醒來的跡象。
鄭衣息不過離她咫尺的距離,能清楚地瞧見煙兒吹彈可破的瑩潤肌膚,也能觑見她濃密睫羽下顯眼的烏青。
更能聽見自己撲通亂跳的心跳聲。
鄭衣息緊盯着煙兒眼下的烏青,面色怪異的不像話。
心口竟是漫上了些極為駭人的念頭。
他似乎在心疼她。
心疼一個他從不曾放在眼裏的啞巴。
這個認知讓鄭衣息愕眸怔愣不已,心裏滾過些嫌惡與不忿。
煙兒醒來後,鄭衣息已不見了蹤影。
她怔愣地坐起了身,察覺自己正躺在鄭衣息的烏木鎏金寶象拔步床上後,心內止不住地發寒。
她怎麽好端端地睡了過去?睡過去也罷了,怎麽又睡在了世子爺的床上?
若是被世子爺知曉了,豈不是要生吞活剝了她?
煙兒懼怕不已。
幾乎是踉跄地跌下了床榻,須臾間已從冰冷的地磚上爬了起來。
圓兒便在這個時候提着食盒走了進來,瞧見面色驚慌的煙兒後,笑盈盈地說:“姑娘,今日廚房裏多賞了五道菜呢。”
揭開食盒一看,的确是多了幾道精細的功夫菜。
煙兒心下愈發惶恐,朝着圓兒做了個板着臉的表情。
圓兒忙答道:“爺在書房裏練字呢,方才走時還囑咐我不必吵醒姑娘。”
這便更為奇怪了。
鄭衣息可從不許丫鬟們近身伺候,碰他一下都是大逆之罪,更遑論她直接睡在了他的床榻之上。
煙兒怕得身子止不住地發顫,囫囵吞棗般吃完了一碗飯後,便哭喪着臉欲去外書房領罰。
誰曾想剛走出屋門時,一聲灰色鶴氅的鄭衣息已迎面向正屋走來,步伐穩健,神色疏朗,不見半分病容頹色。
煙兒霎時躲回了正屋,杏眸已氤氲起了淚霧。
那日霜降不過是進了趟書房便被罰了三十大板,她犯下的罪責卻要比霜降嚴重許多倍。
鄭衣息緩緩走入正屋,跨過門檻時便瞥見了垂頭神傷的煙兒。
他下意識地蹙起了劍眉,餘光落在了梨花木桌上完好無損的菜肴之上。
這些菜是他特意囑咐小廚房熬煮的藥膳,有些補腎養氣的效用,最能治眼下烏青的虧空症狀。
可她怎麽不肯吃?
莫非是味道不好?
鄭衣息板着臉沉思不止,落在煙兒眼裏卻是他要痛罰自己的證據。
她吓破了膽,一時軟了雙膝,跪在地上垂淚不語。
可觑見這一幕的鄭衣息面色卻愈發難堪,見煙兒“噗通”一聲跪伏在地,便陡然憶起她尚未好全的膝蓋。
漆色的眸子裏掠過些惱怒之色。
他上前一把扶起了煙兒,迫使她揚起頭後便撞見了她裹着淚花的杏眸。
惱怒霎時化成了疼惜與不解。
“哭什麽?”鄭衣息刻意放緩了幾分語氣,與冷硬的面色相沖,多了幾分不倫不類的溫柔。
煙兒指了指內寝裏的床榻,又指了指鄭衣息,最後再以忏悔的神色指向了自己。
她想告訴鄭衣息,她再也不敢睡在他的床榻之上。
求他網開一面。
煙兒兀自害怕之時。
上首卻傳來鄭衣息竭力掩飾卻依舊露出些蓬勃喜色的話語。
“你想與我共宿一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