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赴宴

蘇氏并非是個蠢笨之人。

相反,她當年能越過一衆家世更顯赫的貴女們,成了鄭國公二房的掌家太太,靠的全是會審時度勢的心計。

如今滿府上下都巴着鄭衣息這塊香饽饽,她自然也不會例外。

見鄭衣息臉上并無反感之色,她便滔滔不絕地說道:“總要給她點威懾才是,省得她成婚後處處拿捏着你。”

良久,鄭衣息才勾唇一笑,謝過了蘇氏的好意:“二叔母如此為我着想,侄兒當真是受寵若驚。”

蘇氏毫不掩飾自己的私心,鄭衣息自然瞧得明白。

只是。

蘇氏的這最後一句話卻恰好暗合了鄭衣息的心思。

帶那啞巴去赴宴……也未嘗不可。

寧遠侯府的這場花宴曲折頗多。

起先段氏是打算在自家府裏舉辦,可後來太子與五皇子都要來寧遠侯府湊這個熱鬧,可把段氏愁得好幾日都睡不了整覺。

滿京城之人誰不知太子與五皇子水火不容,所到之處必生事端。

段氏思來想去之後,還是将花宴的地方該放在了安國寺。

佛門聖地,這兩位天潢貴胄總該有所收斂才是。

赴宴前一日。

煙兒正對着劉氏賞下來的紫瑪瑙頭面一籌莫展,圓兒也是看愣了眼。

這頭面太貴重,哪裏像是個通房丫鬟能帶出去的首飾。

兩人與這副紫瑪瑙頭面大眼瞪小眼,實在是無從下手。

幸而李嬷嬷進屋時瞧出了煙兒的困窘,笑盈盈地将她扶到了銅花鏡前,親自替她戴上了這副頭面。

“要我說,還是大太太眼光毒辣,這紫瑪瑙與你這一身雪白的肌膚極為相配。”李嬷嬷笑着贊道。

煙兒瞧着鏡中作富貴浮奢打扮的自己,只覺得格外陌生。

李嬷嬷又一連串地稱贊了她幾句,才口稱手邊有事,慌忙離開了正屋。

煙兒卸下了釵環後,便把給圓兒做的小褂子拿了出來,描了個迎春花的花樣子,笑着指給了她看。

圓兒笑着歪倒在煙兒身側,說道:“姑娘給我做的,我都喜歡。”

鄭衣息提腳進正屋時,撞見的便是兩人玩笑打鬧的一幕。

前一瞬還眉眼彎彎的煙兒霎時拘謹了面色,慌忙從羅漢榻上起了身,朝着鄭衣息躬身行禮。

鄭衣息居高臨下地望着她,只能瞥見她清淺黛眉下一汪失了光彩的明眸,裏頭蓄滿了惶恐與懼怕。

他就這麽可怕?

鄭衣息抿唇不語,躬身行禮的煙兒唬得心裏直打鼓,便将身子往下再沉了兩分,愈發謹小慎微。

可偏偏是這麽細微的一個動作,劃出了主仆尊卑間的天塹之別。

沒來由地讓鄭衣息心口發悶,連來正屋的目的為何都忘到了九霄雲外,拂着袖憤憤地離開了正屋。

煙兒目送着他清濯冷傲的背影離去,心裏只覺得這位世子爺愈發喜怒無常,心思實在是難以捉摸。

天剛蒙蒙亮時。

煙兒早已起了身,洗漱打扮後穿了一件湖綠色的絹紡衫裙,烏黑的鴉發間簪了支紫瑪瑙玉釵。

不過略一打扮,便顯露出清麗脫俗的容貌來。

她由李嬷嬷引着和劉氏共乘一輛翠帷香車,鄭衣息在前側騎馬。

半個時辰的路途,劉氏始終阖眼輕誦着佛經,手裏念着一串紫檀香串,俨然一副慈悲和藹的仁善模樣。

到了安國寺門前,鄭衣息也翻身下馬,走到香車旁,隔着簾恭敬地說道:“母親,到了。”

劉氏身邊的白芍與綠枝這才一前一後地下了馬車,又搬轎墩,又打香扇,簇擁着将劉氏扶下了馬車。

煙兒則綴在最後,只寸步不離地跟着李嬷嬷,并不敢斜眼亂看。

安國寺門前車馬濟濟,劉氏先領着鄭衣息與相熟的人家寒暄了一同,這才邁步進了寺廟之內。

一路上,煙兒皆只是垂首走路,瞧不清安國寺的廟宇內的氣派模樣,只能盯着腳底下刻着雪蓮花紋樣的青磚發愣。

到了正堂,寧遠侯府家的二奶奶已立在了廊庑下,笑着上前迎過了劉氏,又笑臉贊了鄭衣息一番。

與以往的熱絡不同,鄭衣息聽後不過颔首一笑,清俊的眉宇裏隐隐藏着幾分不耐。

蘇二奶奶心生不悅,可因小姑子理虧在先,便也發作不得。

“侯爺和夫君他們都在雅閣裏坐着,世子爺快過去吧。”蘇二奶奶笑道。

劉氏聽罷,也恰到好處的露出幾分喜悅,并一臉慈愛地與鄭衣息說:“多敬着些侯爺,總有你的好處。”

鄭衣息眸色一冷,勉力壓下心口的嫌惡,應道:“兒子定當謹記母親的教誨。”

他離去前,還不忘悄悄瞧煙兒一眼。見她正站在劉氏身後神游太虛,便繃不住嘴角上揚了幾分。

幸好,還有人和他一樣沒有将劉氏這佛口蛇心的話語聽入耳中。

蘇二奶奶領着劉氏去了安國寺後院的雅間,頗為羞赧地說:“本是要安排夫人去後院那幾排杏花樹下吃酒賞花,可誰曾想太子良娣與五皇子家的側妃鬧了起來……”

當今太子與五皇子皆沒有正妃,尋常時只帶着良娣與側妃出門赴宴,這兩位皆出身世家大族,也是彼此相看兩厭。

劉氏一臉了然,笑着與蘇二奶奶說:“二奶奶不必挂心,我本也不是那等愛熱鬧的人。”

蘇二奶奶笑時眉目生姿,聞言便把劉氏領進了雅閣,吩咐丫鬟們好生服侍,而後便告罪着往另一頭的雅閣方向走去。

劉氏仍是那一副沉悶不已的模樣,撚着手裏的佛珠香串,靠坐在佛印迎枕之上。

煙兒暗自籲出了一口氣,原先她還以為這趟花宴必會不太平,誰成想不過是在劉氏身邊站着立立樁子,不必跟着鄭衣息去四處行走。

她正暗自竊喜時,劉氏卻已睜開了眸子,正意味深長地打量着煙兒。

“煙兒。”劉氏的嗓音裏染着些深寂的沙啞,如低醇的梵音,無端地便讓人高懸起了心。

煙兒立馬走到了劉氏神情,一副任憑差遣的怯弱模樣。

劉氏瞥了她一眼,古板沉郁的臉上掠過兩分笑意,她道:“你去瞧瞧世子爺,別讓他喝多了酒。”

話落。

煙兒便點了點頭,往雅閣外頭走去。

一處僻靜竹林裏。

左側是一大叢郁郁蔥蔥的青翠籠竹,右側是奇駿巍峨的連綿假山。

鄭衣息正與一身着四爪蟒袍的太子對飲小酌,四處靜谧無比,皆無一人敢上前叨擾。

幾息之後。

太子裴霁成隐隐露出了幾分醉意,連飲了幾杯酒後與鄭衣息說:“父皇日日誇贊老五,倒是一點也不把本宮這個中宮嫡出的太子放在眼裏了。”

鄭衣息不過溫言勸解了幾句,因怕裴霁成再飲下去會失态,只得讓雙喜先去後廚讨一碗醒酒湯來。

裴霁成連連擺手,大有借此機會與鄭衣息不醉放休的勢頭。

鄭衣息凝着眉,待要再勸之時,東宮的內監們已快步走了過來,尖利細長的聲線劃破了竹林的靜谧。

“殿下,吳良娣說她身子不适,似是被五皇子側妃推了一跤。”

吳良娣是裴霁成的寵妾,且又身懷子嗣,鄭衣息連忙道:“殿下快些趕過去才是。”

聽得此話,裴霁成的醉意立時去了大半,忙由內監們攙扶着離開了竹林。

涼風習習,刮落下竹林叢中的零散葉片。

薄薄的幾片青翠竹葉落在鄭衣息肩頭,引得他偏頭望向了右側的奇駿假山。

這安國寺也不愧本朝第一名寺之稱,單單這泰山石所就的假山便價值不菲。

只是假山于鄭衣息來說多伴随着不愉快的回憶。

幼時曾被劉氏安排的丫鬟推下高處的假山,幸得于嬷嬷搏命所救,這才留下他一條命。

成年後再假山處親耳聽聞未婚妻向別的男子獻殷勤,且那男子還與他是針鋒相對的仇敵。

唯一還算說的過去的事。

鄭衣息一愣,腦海裏霎時浮現出了煙兒娉娉婷婷的身姿,催得他腦袋混沌不已。

他拿起了石桌上的杯盞,想也不想地便飲下了一杯酒,試圖澆滅心中的怪異情緒。

方才飲下不久。

他便覺察出了自己的不對勁,四肢綿軟使不上力來,喉嚨處也灼燙不已,且眼前的視線漸漸地開始模糊。

他只得用僅存的一點理智去喚躲在暗處的死士,可接連放出了幾個信號,那些死士們卻遲遲未曾現身。

四周分明風平浪靜,可郁郁蔥蔥的竹林裏卻刮過些冷厲的呼嘯之聲,好似一撥人正在以極快的速度接近他一般。

鄭衣息身子止不住地發顫,立時意識到了是石桌上的酒有問題。

可太子已飲下了這麽多杯……

是東宮出了內鬼!

安國寺的這場花宴是沖着他來的!

鄭衣息的心不停地向下墜,随着那些腳步聲的逼近,他已抽出了腰間的匕首,意欲和襲擊他的人死戰一番。

可他身形搖搖晃晃,雖已勉力咬着下唇不讓神智再混沌下去,可那藥物的作用太猛烈了些,他越是想死戰,四肢愈發癱軟無力。

倏地,鄭衣息手裏的匕首應聲落在了地上。

金石撞地發出的清脆聲響,飄進了廊角正往鄭衣息的方向走來的煙兒耳畔。

湖藍色的衣角飄入鄭衣息迷蒙不清的眼底。

鄭衣息也只能靠着最後一點意識朝着煙兒大吼道:“快逃。”

他已如待宰的羔羊一般沒了反抗的氣力,那幾批刺客已露出了泛着銀輝的匕首,只需幾息間便能讓鄭衣息人頭落地。

他必死無疑,僅存的這點善心便用在了保住煙兒這條命之上。

也算是他做的一件好事了。

将來在地底下與娘親團聚時,倒也能拿出來說一說,讓她高興高興了。

鄭衣息如此想着,唇邊便勾出了一些餍足的笑意。

這等突兀的笑意讓圍着他的刺客們一怔,留給了他些喘息的餘地,也讓廊角的煙兒尋到了離涼亭不遠的敲鐘小樓,急中生智地想出了個救人的法子。

她咬着牙舉起了銅棍,朝着鐘架上的梵鐘奮力擊錘了一番。

霎時,竹林假山周圍響起一陣震顫人心的鐘聲,片刻間,守在外圍的太子親兵們聞聲而來。

方才未來得及動手的刺客們見親兵們朝着竹林的方向趕來,便也只得退卻離去。

漫長的鐘聲息止。

鄭衣息在意識昏迷前,最後一刻似是望見了不遠處衣鬓散亂,神色驚惶的煙兒。

她的手裏那拿着敲鐘的銅棍。

他想。

這個啞巴真傻,怎麽不逃命呢?竟還想着敲鐘救他。

若是太子的親兵趕來的慢一些,那些刺客們斷斷不會放過她。

為了他這麽一個惡劣的主子。

值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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