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鄧奕沒來學校上課的這一個星期,是回老家了。
他拿了舅舅二百塊錢,坐車回老家桂華鎮,寫了封信給幫助過他的同學,欠的錢夾在信紙裏,給鎮上早就送養別家的弟弟買了身衣服,剩的幾塊零錢買了農藥喝。
聽說他是死在老家的山坡上,在能看見整個鎮子,視野極開闊的地方。
班主任老師占了半節音樂課,向同學們宣布鄧奕的死訊。
時間好像按下暫停鍵,連桌椅不小心發出的碰撞聲也消失了,靜默、長久的靜默後,有沉重的鼻息和壓抑的抽泣響起,慢慢的、慢慢的,嗚嗚的哭聲響成一片。
鄧奕在班上其實并沒有多少存在感,就連前後桌同學都常視他為無物。
也只有這時候,大家才會想起他,以後也都會記得他,過了很多很多年,仍記得,初中時班上有個男同學喝農藥自殺,死在老家的山上。
春信沒哭,她心裏很難過,但确實沒有眼淚可以流。她想,鄧奕肯定過得很不好,他可能就是因為偷錢才會自殺。
他欠了同學好多錢,他想把錢還上,又想不到什麽好的辦法賺錢,偷了舅舅的錢,後果一定很嚴重,他承受不起。
他貧瘠匮乏而又短暫的人生經歷,只能使他想到逃避和死亡。
于是他逃回了老家,死在了山上。
春信想,這件事,如果是她,該怎麽辦?
人會下意識通過別人的經歷代入自己,她回想幼年經歷,假如沒有現在的爸爸媽媽,也沒有雪裏,沒有錢交資料費,班上也沒有願意幫助她的人,被逼得沒辦法了,也只能去偷錢。
偷完之後呢?奶奶發現了,肯定要挨打挨罵的。
如果沒有雪裏……
無法想象沒有雪裏的日子,她要如何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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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信困惑地偏了偏頭,好像除了死,真的沒什麽好辦法可以解決。
晚上回到家,在靜悄悄的房間,臺燈的暖黃裏,春信拆開那封信。
——蔣春信,雪裏,謝謝你們一直幫我,對不起,過了這麽久才還你們的錢,希望你們不要怪我。
——春信,你姐姐不喜歡我叫你春春,其實我也想叫你春春,但你姐姐不同意,還是算了,我就叫你春信吧。
——春信,希望你永遠開心,希望你能一直過得好。
——不能陪你下五子棋了,你不要下了,浪費紙,還要被罰站,冬天也不要去魚池裏滑冰了。
——我走了,我是鄧奕,拜拜,最後一遍,希望你開心。
後面跟了個微笑的表情。
^__^
信紙攤在書桌上,這是一張女孩子會喜歡的,彩色的花信紙,還帶一點香味。
鄧奕沒有這樣的紙,這張紙也許是他幫家裏幹活時收廢品收來的,這說明他對自己的生命其實早有安排。
他不是突然去死的,他深思熟慮過,也一定掙紮過,糾結過。
他沒有求助任何人,夜深人靜時,他也許常常都在想着這件事,計劃怎麽偷錢,去哪裏坐車,給弟弟在集市上買身什麽樣的衣服,那張彩色帶一點香味的紙上,該寫點什麽?
小少年懵懂青澀的喜歡仍羞于說出口,他真心實意感謝她,永遠開心是他的祝福。
一直以來,春信常常得到的誇贊是堅強,從前雪裏對她的鼓勵也是堅強。
你要堅強,會長大的,只是時間問題……會長大的。
如果把人都比作河裏的石頭,那春信一定是最硬最硬的那一塊,咬着牙抱着膝蓋氣鼓鼓蹲在河中央,聽岸上人跟她說,你要堅強,你要堅強……
盡管如此,在河水日積月累的沖刷下,終會化作砂礫塵泥。
有句老話說,不經他人苦,莫勸人向善。每個人的經歷都是無法複制的,如鄧奕,如春信。
班上的同學、老師都在說,他為什麽一定要去死呢?有什麽困難不可以說出來,大家一起想辦法解決。
在人死之後,或在他們選擇輕生之時,常常都能聽到這樣的聲音。輕飄飄幾句話,落地時揚不起塵埃。
“冬冬……”
雪裏張開懷抱,春信埋在她肩窩裏小聲哭泣。
“我好難過。”
眼淚炙熱灼心,一顆顆燙在皮膚,滑進領口。
雪裏聽見她說:“我覺得我就是鄧奕,我們好像,只是我運氣比他好一點。如果鄧奕也像我這樣,他一定舍不得去死。”
鄧奕是如此真實又殘忍。
“現在就像做夢,我時常感覺,其實我早就死了,我就是鄧奕……現在好幸福,好快樂,我有爸爸媽媽,還有你,做夢都不敢這麽想。”
雪裏心髒驟然收緊,一陣陣抽着疼,手貼在她後背,往懷裏按了按。
春信揪起她衛衣帽子擦眼淚,“我是做夢嗎?”
雪裏沒有回答。
對她來說,春信的重生又何嘗不是一場夢呢。
伸手能觸碰,眼淚、呼吸、擁抱的力度,皮膚傳遞的熱度,嘴唇的柔軟,夢一般虛幻。
“也許,鄧奕去了另一個世界,會過得好。”雪裏哽咽說。
“哪裏有什麽別的世界,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也許真的有。”雪裏執拗說:“就算沒有,他也不想繼續生活在這個世界,他也許有重新開始的機會呢?”
蔣夢妍拉開條門縫往裏看,雪裏沖她輕輕搖頭,門又合上了。
鼻涕都快淌到嘴巴裏,雪裏扯了兩張紙,春信接過去捂住鼻子,用力吸了一口氣,大聲地擤鼻涕。
雪裏輕輕推她,她揚手扔了紙,鼻音濃濃地說:“我心裏難受,你讓我哭會兒。”
“我不攔着你。”雪裏拉着她站起來,走到大熊身邊去,“你要哭就哭吧,我只是想讓你舒服點。”
大熊坐在地毯上,穿一件灰色衛衣,永遠微笑着,眼睛黑黑圓圓溫和地注視前方,它看起确實非常舒适溫暖。
春信跪到大熊身上,臉埋進大熊肚子,雪裏坐在一旁,她騰出手來摸她,摸到手松松地扣着,牽着才安心。
埋一會兒,又擡起頭,“我還是想跟你抱着。”
“抱吧。”雪裏靠過去,春信腦袋在她肩窩裏找個地方舒服放着,已經止住哭,只是眼睛腫得有點睜不開,臉上也辣辣的疼。
書桌上臺燈亮着,客廳裏爸媽看電視的聲音隔着門隐隐約約傳過來,外面好像下雨了,打在梧桐樹葉上沙沙響。
雨聲急躁,女孩們依偎在一起,柔軟的發絲糾纏,纖瘦的身體陷進公仔棉,她們雙手交握,真誠祈禱,願漂泊的靈魂得以安息。
……
春信身邊的位置空下來,老師也沒有安排別的人坐,除了班主任的課,雪裏都過來跟她一起坐,別的老師不知道情況,後桌被擋了也不吭聲。
班上氣壓很低,課間少了些熱鬧,走廊上也沒人打架了。但每個班都少不了幾個腦殘,嘻嘻哈哈在後排開玩笑,說鄧奕的鬼魂來找誰找誰了。
熟悉的、陌生的,同情或是恐懼都罷,中秋放幾天假回來,已經沒人記得,也不再有人談論他。
春信想和雪裏在一起,又有點煩,她上課一開小差雪裏就用胳膊捅她,眼睛警告她。
春信深深吸氣,手壓胸口,一副被氣得不輕的樣子。雪裏又用胳膊捅她,小聲:“好好聽課。”
春信翻了個白眼,瞬間離她八丈遠。
過了五分鐘,老師寫板書的空檔,一個紙團被扔到筆記本上,雪裏拆開看。
——啰嗦!煩人!
雪裏提筆回。
——讨打。
春信畫了個生氣錘桌子的小人。
下午最後一節課,體育老師生病,班主任占了上語文課,雪裏忘了換回去,老師看見也沒說什麽,雪裏準備放學就把座位搬過來。
課桌裏有幾本資料書,是鄧奕的,春信收起來放在書包裏,雪裏清理桌洞裏的紙團,值日生掃到這裏,她們把桌子搬開,後桌男生一直趴在座位上,值日生推他,“讓我掃地。”
後桌男生于是把腳收起來,春信瞥他一眼,拉上書包,跟雪裏牽手,“走吧。”
兩個人走出教學樓,從學校後面樹林裏的石板小路穿出去,發現後桌男生跟着,走到拐彎的地方,她們藏到牆後面,雪裏順手從地上撿了根爛拖把棍,春信撿了塊石頭在手裏掂。
後桌男生匆匆從牆角拐過來,急剎停下腳步,雪裏提着棍子遠遠指他,“想幹嘛?”
春信握着石頭,“你別過來,不然我砸死你。”
男生退後兩步,左右看了看都沒人,把書包脫了扔地上,校服脫了扔書包上,“你們想打就打吧。”
他蹲地上,雙手抱頭,亮出自己的後背,“我打過鄧奕,在廁所裏,就在你們請假回家那天,也是他沒來上課的前一天。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自殺,如果我知道他要自殺,我肯定不會打他,平時肯定也不欺負他。你們可以幫他報仇,你們想打就打吧。”
雪裏聽明白了,春信也聽明白了,兩個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神經病。”
春信扔了石頭,拍幹淨手,男生堵着路,人長得大坨,蹲那她們都出不去了,春信罵他:“好狗不擋道,你給我讓開。”
他不讓,一定要讓她們打一頓,要贖罪。
雪裏手遮住眼睛,揉了揉太陽穴,心煩。
春信歪頭看他半天,真不理解他,“你要贖罪,也不是跟我贖罪,你跟我贖罪有什麽用呢?人在的時候你不好好對他,人死了說這些做這些有什麽用。”
他頭都快栽土裏,又莫名其妙哭起來,“對,你罵我也行,你罵死我吧,你罵我,我心裏好受點。我知道錯了,我不應該欺負人,他死了,我覺得都是我的責任,我晚上都睡不着覺……”
他跪在地上哭得好大聲,一邊哭一邊喊,後面都聽不清說什麽。
春信抱着手站那看半天,覺得他還不算無可救藥,也是不忍心,蹲到他身邊勸,“好了,知錯能改就行,你以後不要再随便欺負人了,人家又沒惹你,你幹嘛欺負人呢?但你确實沒說錯,你有責任,我也有責任,我們也許都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手指有一下沒一下虛虛點着,男生頭也跟着她手指點,雪裏抱着手靠在牆邊看,百無聊賴打了個哈欠。
苦口婆心教育了半小時,男生終于止住哭。
春信想了想,“那這樣吧,我們去給他燒紙吧,燒紙的時候,你再好好道個歉。”
三人來到河邊,春信差使他去撿些爛木頭樹枝,搭一個小小的篝火,問他,“你有打火機嗎?”
“有的。”男生褲兜裏摸出打火機,雙手奉上。
打火機手心裏掂兩下,春信仰頭問:“你哪來的打火機,你是不是學抽煙?”
男生狂搖頭,“我沒有。”
她震聲:“那你哪來的打火機?!我都聞見你身上煙味了,小小年紀不學好,學抽煙,要爛肺知道不知道,你沒看電視嗎?那電視上,抽煙的人肺都是黑的你知道不知道?”
男生連連點頭,“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以後不抽了,我要戒煙。”
“你剛才不還說你沒抽煙嗎?”
“……”
火點上,春信從書包裏把鄧奕的資料書拿出來,一頁頁撕下來,扔進火堆裏。
雪裏一向是不參與的,卻也從來不阻止,手揣校服兜裏站一邊看,鬓角的碎發被風吹得遮住了眼。
書本上的文字和公式盡被火焰吞噬,如逝去的生命,肉眼可見的速度消亡湮滅。
“鄧奕,希望你到了那邊也能讀書,希望你也開心,希望你有花不完的錢。”
“鄧奕,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