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呂琏早在心中猜測了無數個可能,卻萬萬沒料想到這螢燭會承認得如此幹脆。螢燭是他要捉的第一只妖,在這之前他也同旁的妖邪打過些交道,像螢燭這般奇怪的,他也是第一回見。
呂琏并非道士,他不過是個好運氣的小除妖師,幼時曾被個仙人撿去了仙山,跟着一衆師兄修行,奈何這人天資算不上聰穎,委實不是修仙求道的好料子,于是那仙人便将呂琏放下了山,令其去捉一只作惡多端的蜉蝣妖算是歷練。
來此之前,呂琏便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降服這妖孽,好向師父表明自個兒并非一無是處。
然而真到了此處,見着了這所謂妖邪,決心似乎也不若從前那般堅定了。
呂琏正隔着那層輕紗肖想着螢燭的面容,卻見那邊的螢燭支着下巴道:“曾聞南岦山上有位昆禹仙君極喜收徒兒,也極喜令其徒兒去收些凡世的妖孽歷練,道長此次前來,便是領受了尊師之命吧。”
“你怎會知道?”呂琏疑惑問道,隔了片刻,又補上一句,“我不是道士,你也莫喚我道長,我姓呂,叫呂琏。”
聽聲音,螢燭現下的心情應當是愉悅的,他一手支住下巴,空餘的手便擱在石桌上,瑩潤美好的指甲一下一下地敲擊桌面,發出細微的聲響。他笑道:“做妖的,若不有些能耐,又如何能平安順遂地活上千兒八百年?”他頓了頓,話題轉的叫人措手不及,“呂兄是想現下就收了我?”
這麽一句,着實是叫呂琏不知如何回答,他愣了半晌,終于憋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呃,其實我不急的,那個,你有什麽重要的事要做,或者是有什麽未了結的執念,趁這幾日快快了結了,等你了無牽挂了,我再收你也不遲。”
他自認一番話說得既不乏慈悲良善,又沒丢了南岦山昆禹仙君的面子,想來應是十二分的完滿,卻不料螢燭聽罷,原本只是微不可察的笑意換作了幾聲低笑。呂琏只當他是帶着些嘲弄意味,當即板住面孔,不滿憤怒一目了然。
螢燭并不将他的不滿放在心上,笑夠了,便接住他的話:“其實是有一些未了結的執念的,呂兄若肯等,螢燭自是感激不盡。”
呂琏早消了氣,聽着螢燭說話,只覺着這世上再沒有比他更奇怪的妖了,也再沒有比自己更奇怪的除妖師了。螢燭的順從反倒叫他生出了些不滿,總覺着這樣和平地談妥有些說不出的怪異,他認為這是有些虧的,至于虧在哪裏,他并不能夠說清楚。
呂琏轉了轉眼珠,想到了什麽似的,他揚起唇角:“我自會等的,不過,有個小小的條件,不知螢燭會不會答應。”
螢燭沉默不語,那姿态明顯是要他說來聽聽。
于是呂琏稍稍前傾了身子,一雙眼瞬也不瞬地盯住螢燭面前的輕紗:“我想瞧瞧你面紗下的樣子。”
螢燭聽罷,下意識向後挪去,一只手不動聲色地按住面前垂下的白紗。隔了半晌才平淡道:“我生得十分醜陋,若是撩起面紗,怕會吓着呂兄。”
騙誰呢。
呂琏自是不信他這套說辭,方才無意瞥見的朱唇與尖巧下巴已是勾人魂魄,再加上輕紗後隐隐約約看見的面目輪廓,這妖怎可能相貌醜陋。
不過瞧螢燭面紗後的容貌,也只是抱着試探的态度,并不指望他立時答應。畢竟一個把臉遮得嚴嚴實實的家夥,本就不像是能大大方方任人欣賞的。
“那便算了,我也算是個好說話的主兒,不難為你。”呂琏擺擺手,好似對螢燭的婉拒毫不計較。
他見螢燭仍是沉默,便繼續道:“在這樁事上我不迫你,不過我好奇心格外重些,你總得告訴我你有着怎樣的執念,也好叫我分辨你所言是真是假。”
螢燭倒沒再推脫,執念什麽的,本不是不可告人,何況面前姓呂的青年看起來和旁人不大一樣,能和妖怪講話講得這樣融洽,怕也只此一人了。螢燭并不能保證這人就如外表一般無害,然而對着這人,聽着他說話,竟是有一些莫名的輕松,而在這輕松的氛圍下,螢燭自然願意将那一段往事慢慢地說與他聽。
“從前,大約是八百年前,我還是只剛化形的弱小妖怪,沒有名字,甚至連編織幻境的本領都不會……”
螢燭的嗓音十分動聽,尤其是這樣輕聲地說起一段故事,便顯得格外清潤柔和。隔着湖心茫茫的白霧,隔着對面之人偶爾被微風吹拂的輕紗,呂琏安安靜靜地聽着他說那久遠的往事。
八百年前的螢燭,正是竹林衆妖欺辱的對象,那是他最為狼狽的一段時光,也正是在那一段狼狽的時光,他遇見了令自己執着了數百年,不惜以半生修為來換其一世長樂安康的命中劫星。
那是個斯文良善的書生,迷了方向轉進竹林中,恰遇上倚在竹樹旁傷痕遍體的螢燭,書生心軟,哪裏知道螢燭并非凡人,于是多管閑事便朝竹樹下的瘦弱少年伸出手,手心擱着一瓶傷藥,看向他的眼神動物般溫軟無害。
本應是過客一般的人物,卻莫名地令螢燭上了心,他将書生帶出竹林,甚至離開長年居住的所在,跟着那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書生去了他府邸。
書生家境優渥,府中有着碧波湖水,湖心一座涼亭,初夏時暖風陣陣,吹皺湖面,遠望湖上碧色蓮葉亦随風輕擺,葉下幾尾錦鯉自在游動,那美景與螢燭所布幻境無半點不同。
呂琏覺着,螢燭之所以将那書生放在心尖兒上,大約是因着從前被旁的妖怪欺負慣了,忽然遇着個溫和良善的小書生待他好,那必是心中溫暖連帶着就對那人動了別的心思,倘若當初他遇上的不是書生而是自己,保不準如今被螢燭放在心裏珍之重之就是他呂琏了。
真是可惜啊可惜。
可惜?
呂琏搖搖腦袋,暗罵了一句這有什麽可惜,自個兒又發什麽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