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抱着那小小孩童回去竹林的路上,螢燭總想回頭瞧一眼身後跟着的青年是個什麽表情。
他不大相信呂琏方才說出的那句話。
終于忍不住回眸,卻見呂琏靜靜地跟在他身後,雪漸漸地小了,偶爾有細雪無聲地落在他發上,路過的街角有人家挂了茜紗燈籠,柔柔的暖光有那麽一瞬間灑在呂琏面頰上,竟顯得那原本只是中上的容貌格外的出衆奪目。
似是察覺了他人視線,呂琏擡眼,望住螢燭暗金的眸子,一反常态,不笑也不說話,只那眼神格外柔和暖然。
心中一瞬間有些悸動,螢燭忙轉過頭去,只當是從未回頭。
他覺着呂琏實在是叫人琢磨不透,方才他本已做好了準備,只等呂琏将他誅滅,卻不料那人玩弄着手心裏的水晶珠子,玩笑似的道:“從前咱們約定的是,等你了卻心中夙願,便任我處置,現下我叫你掀開白紗,你也聽話乖乖掀了,所以咱們那約定,也算是達成了。”
螢燭以為那人只是逗弄他,然而下一刻呂琏已然拉住了那蜷縮于角落的孩童,送與他身邊:“帶着他回去吧,今後低調點,別再害人了。”
即便他話語已經說到這份上,那時候的螢燭仍是戒備地望住他:“你為何要這樣做?”
他本就是多疑的性子,何況認識呂琏不過兩天不到,那人沒理由為他做到這份兒上,而如此做,也對那人無半點好處,他實在不明白呂琏的目的。
本以為呂琏會回他一長段,然而那人只是簡簡單單地說了一句:“想這樣做,便就做了呗,何況你一個失卻大半修為的病弱妖怪,收了也沒什麽成就感。”
“我似乎并未告訴你,自己失卻修為的事情,你是如何知道的?”螢燭攥住身旁孩童小小的手掌。
呂琏看着那交握的手掌,酸溜溜地撇撇嘴:“我好歹也是仙人的徒兒,自然不會是個一無是處的草包。”
“你可真是難理解。”螢燭淡淡評論。
呂琏勾起唇角:“其實,我的心思想叫你明白,也不想叫你明白。”
螢燭疑惑地看他一眼,心中隐隐猜到了某個可能,一時倒說不清是什麽感受了,他又覺着這個可能簡直太不靠譜,沒事還是別往那處想。
而現下呂琏一步不離地走在他身後,又叫他想起了那一點不大靠譜的可能,他心裏不知為何亂的很,懷裏那小小的孩童仍舊是睜大了一雙黑黝黝的眼睛,怯生生地望住他看。
螢燭未戴帏帽,如畫的面容就這麽大大方方地暴露在夜色裏。他懷中的孩子年紀雖小,卻也有着愛美之心,那孩子伸出髒兮兮的小手摸他臉頰,摸罷再扯一扯他垂落肩頭的青絲。螢燭倒也不在意,只順從他作為,等他摸夠了,便問:“你叫什麽名字?”
男孩兒眨巴眨巴眼睛:“我沒姓,他們都喚我小寶。”
“身邊兒有熟識的人嗎?”
“小寶無父無母,是個孤兒,不過在城西倒有一些同我差不多年紀的夥伴。”
螢燭适時地摸摸他後腦勺,只稍稍垂目,便能瞧見那熟記于心的面目輪廓,他看着這孩子,便想起舊事種種,仿佛又回到了八百年前,那人朝他伸手,眉目柔和的情景。他忍不住抹去小寶臉頰髒污:“從今日起,我便來好好兒照顧你,我叫螢燭,可記住了。”
“記住了。”小寶乖乖點頭,他忽然看向螢燭身後,“大哥哥,那個叔叔就這麽跟在咱後面,你怎麽不同他說話呢?”
這麽一說,螢燭好似突然想起什麽,猛地回轉身,望住那凍得鼻尖通紅瑟瑟發抖的人,問道:“你怎的還跟着我?”
這人既然放過了他,按理說是應離開了,方才他跟在後頭,螢燭只當是他有什麽話要說,恰在那時又莫名地不想搭理那人,态度便冷淡了些,本以為自己不發一言那人讨個沒趣兒便會自個兒走了,誰知他竟不聲不響地一路跟到了竹林。
呂琏無奈地攤攤手:“我私自放過了你,南岦山暫時是不能回去了,這身上又沒盤纏,實在沒法子了,你總不能忍心救命恩人就這麽凍死在雪地裏吧。”
“你這人……”螢燭無奈地皺眉,“有時候我真想撬開你腦殼兒看看裏面裝了些什麽。”
螢燭不能理解呂琏的所作所為與其厚臉皮程度,天下之大,怎麽就沒他個容身之處嗎,跟着誰不好,非要跟在自己這麽一個作惡多端的妖怪屁股後頭,他們很熟嗎。
螢燭獨身慣了,沒怎麽同旁人打過交道,是以自私得自個兒都沒發覺,自然不會懂得設身處地為他人着想。他原本并不讨厭呂琏,甚至對他還有那麽一丁點兒好感,然而自從被呂琏投以柔和暖然的目光後,心中便生出些莫名的別扭感,總覺着不自在。
“你就是個過河拆橋的白眼兒狼……”呂琏低垂了頭,這幅姿态配上那通紅的鼻尖兒,倒有些可憐又滑稽的意味。
螢燭看見他這模樣,心中某塊地方像是被誰揪了一下,更覺得不自在,他安慰似的拍拍那人肩膀:“誰說不讓你跟了,我這裏只有一間屋子,不嫌棄的話咱們三個就擠一擠吧。”
“真的?”
螢燭沖他笑笑:“我不騙人的。”
呂琏探起頭,挑眉得意道:“還算你有那麽一丁點兒良心。”
轉回身繼續往前走,緩緩地走入幻境,螢燭調侃他:“你這人的脾氣就像個小孩子。”
幼稚,難理解,還稍稍有一點兒可愛。
可愛?
螢燭搖搖頭,自己在這兒亂想什麽呢。
呂琏自然不知道螢燭這點兒心思,他只是看着外頭的夜色在步入幻境的一瞬間變作暮色覺着神奇,即便這變化他早看過一遍。
他置身于暖金色的黃昏,好心情地跟着螢燭往前走。經過石橋,經過那片植着奇珍異草的小小花圃,他想伸手摸一摸那裏頭色澤豔麗的花朵,卻在快要觸及時猛然想起螢燭從前的警告,手指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小心翼翼地收回來,不滿道:“這些漂亮玩意兒都只能看不能摸,真是掃興。”
原本專心前行的螢燭聽見他這句話,忽然停住,呂琏一個沒留意就十分丢人地撞在他身上。他捂住被撞疼的胸口,正要開口,卻見螢燭回過身來,騰出一只手,一根纖白的手指豎着擱在嘴唇前。
近距離地觀賞美人面,那視覺沖擊真不是一般的大,呂琏愣了半晌才回神,卻瞧見螢燭懷裏抱着的那個小家夥不知何時竟沉沉入睡了,呼吸均勻想是好夢正酣,而螢燭方才轉身那個舉動,分明是嫌他太吵,亂着了懷裏那位寶貝疙瘩。
“切。”呂琏嘴上不屑地冷哼了聲,心中卻是酸得要命,他看着螢燭小心地抱着小寶轉回去,繼續往前走。
見色忘友,白眼兒狼。
呂琏一邊腹诽一邊回想着方才有幸近距離窺見的美人面容,又不可控制地微笑起來。
終于瞧見這人的面容,從前肖想了那麽多次,妖嬈的,美豔的,邪魅的,都不及現下看見的這張臉來得動人,這眉眼鼻唇,真叫人無一處不愛。
倘若這張臉能對他露出個真實溫柔的笑容,倘若那個人能對他說一句親昵暖心的話,那便真是做什麽也值了。
可惜呂琏這幻想沒能繼續多久,螢燭已領着他來到了那看似華美精致的屋舍。
這屋子從外頭瞧倒是大得很,而當螢燭推開門時,呂琏所看到的卻是與他想象中的大相徑庭。
步入屋內,便發覺它十分狹小,從裏頭看這應是用木頭随便搭蓋起用以遮風避雨的小屋,僅僅是遮風避雨。
四面光禿禿的牆,屋內只一張木桌,幾把木椅,加上一張狹小簡陋的木床,便是全部的家當。
呂琏想起了家徒四壁這個典故。
他戳戳螢燭,木然道:“你好歹是個妖怪,怎麽就不能花點兒心思布置一下你的,呃,洞府。”
“洞府?”螢燭奇怪地斜他一眼,“我又不是山中的精怪,哪裏來的洞府?”
呂琏無奈地指着破了一個洞的屋頂:“好歹把這個洞補上吧……”
螢燭亦随着他往上望去,沉默了半晌,方無所謂地擺擺手:“幻境中從不下雨下雪,有個洞不妨事的。”
你倒是不妨事啊。
呂琏無心再同他争辯,他在外頭忙活了半天,早乏累了,看見那雖狹小但十分幹淨的小木床與那小木床上柔軟的被褥,立即撲上去仰面趴着。
他在這兒沒舒坦多久,卻覺有誰捏他臉蛋,迷迷糊糊地睜開眼,見着螢燭正皺眉望住他:“這床是給小寶睡的。”
趕人?
見色忘友?
我可是你恩公啊,你就這樣對待你恩公嗎。
呂琏鬧脾氣似的又合上眼,不願搭理他。
隔了一會兒,又聽那人在耳畔低語:“這床狹小,你一個大男人睡這兒也不舒服,還不如咱倆一塊兒打個地鋪,也暖和些。”
一塊兒?
呂琏十分沒尊嚴地睜開眼,連連點頭:“好呀好呀,如此再好不過了。”
說罷,幹脆利落毫不拖泥帶水地從床上下來,甚至主動整理了一套被褥鋪在地上,解了外衣便利索地鑽進去。
他從棉被中露出一個腦袋,眼巴巴兒地看着螢燭為小寶掖好被角,回身極其自然地褪去素白紗衣,呂琏看着他漸漸裸露的精致鎖骨、白皙肩頭,難耐地吞了口口水。
天知道螢燭紗衣裏頭連件中衣也沒啊,呂琏心裏交戰了片刻,最後還是盯着只穿了亵褲的螢燭朝他緩緩走來,然後動作優雅地鑽入棉被。
許是覺着他身上暖和,螢燭朝他這邊湊了湊,連帶着一片極淡的馨香也跟着傳來,呂琏臉頰發燒,下意識往後挪了挪,還十分慫地翻過身,背對那人。
棉被本就不算寬敞,被他這麽一挪,螢燭便覺着冷了,他不滿地瞪呂琏一眼,也跟着向後挪去,動作間膝蓋不經意碰到呂琏的臀部,愣了一下,問道:“你褲子怎麽是濕的?”
經他這麽一問,呂琏才想起方才跳窗屁股着地那樁事,尴尬的很。
又濕又冷的一塊布黏在屁股上很是難受,呂琏別扭地再往外挪挪,一時不知道要怎麽回答。
“濕了便快些脫掉,不然多難受。”螢燭似乎還挺關心他的。
當着這人的面脫褲子,那多難為情,老臉還要不要了。
螢燭看他沉默着不肯說話,等了一會兒自個兒也困乏了,他閉上眼,小聲道:“脫不脫随你。”
那人氣息就在身後,呂琏僵硬了半晌,直到聽見螢燭均勻綿長的吐息聲,才将手伸到身下,解了那倒黴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