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呂琏将窗子開得更大些,恰能容他一人通過。單腳踏上窗臺,從二樓往下看倒也不是十分的高,不至于将人摔死。

他咽了口唾沫,一只腳已然踏出窗外,他有些後悔當初在南岦山時未曾好好地同師父學那些看起來不怎麽中用的術法,如今落得個只能跳窗的可憐境遇。

不過呂琏自認皮糙肉厚,眼睛合上再張開,做足了準備,便将另一條腿也邁出窗子。

外頭真不是一般的冷,北風呼呼地刮,刮得人臉頰生疼。下落的途中有一片雪花落在他額頭,涼意在那涼風中倒不是分外明顯,直至呂琏重重落地,伸手摸了摸臉頰,接觸到那早已融化成水滴的冰冷觸感時,才發覺方才是有雪落他臉上了。

他狼狽地跌坐在雪地中,因着積雪深厚,好運氣地沒有摔傷,然而他的衣裳就沒那麽好運氣了,由于他跌落的姿勢問題,屁股正陷進厚厚的白雪中,片刻後便濕了大片。他尴尬地站起身拍拍褲子,從袖中掏出個小巧圓潤的水晶珠子,正是他師父從前贈與他的寶貝。此物雖不大起眼,卻是有着尋人的功用,當然,尋妖也是可以的。

呂琏将珠子置于掌心,那物便從內部透出些螢綠的光亮,慢慢地升至半空,轉了幾圈兒後,方停住,朝着一個方向飄去。

呂琏急忙跟上,雪夜之中,一顆冒着熒熒綠光的珠子緩慢地飄啊飄,倒真稱得上是個詭異的畫面。

随着珠子拐過五六個巷子,停住腳步時終于瞥見一抹素白身影,螢燭靜靜立在狹窄的巷子中,細雪落上覆面的輕紗,落上他輕紗外的發尾。

他懷中抱着個五六歲的孩童,那孩子衣衫褴褛瘦弱可憐,正張着一雙眸子不解地看向螢燭。

察覺到了呂琏的氣息,螢燭轉過頭,隔着白紗沖他微笑:“我找到他了。”

呂琏看着那二人親密舉止,下意識移開眼,看向眼前螢綠的珠子,覺着心中有些憋悶。

“我從前答應過你的,找到他後随你處置。”螢燭彎下腰将孩童放下,爾後一步一步走至呂琏身前,合上雙目,嘆息似的話語自唇間逸出,“我不會食言。”

他等着面前這人将他誅滅。

八百餘年,一世一世地尋找那個人,他早累了,不是不明白輪回間那人早失了從前的面目,不是不明白從前的那段感情不過須臾如彈指。他做的糊塗事已經夠多了,殺害無辜性命換取美貌皮囊,耗費半生修為換得那人一世平安順遂,從前的執着,仔細想想倒有些像是個笑話兒,或許一世世的尋找已不複初衷,而那尋找本身也漸漸地變成了一種滲入骨血的習慣,而非執念。

費盡心思始終不過繁花空夢,想要的從來不曾得到,最終反倒後悔起當初的抉擇,他這漫長八百年,當真是不值得。

如今就這樣了結了,也總算是幹脆了一回。

呂琏看着面前的螢綠珠子,那珠子靜靜地浮在半空不動,隔了半晌兀自轉起圈兒來,止歇時直直地摔落在厚厚的積雪中。

呂琏蹲下身,凍紅的手指扒拉着細白的雪,他拾起那顆珠子收回袖中,沖着上方的螢燭咧嘴一笑:“叫我瞧瞧你的臉行嗎?”

螢燭沒料想他會冒出這麽一句,他愣住片刻,就在呂琏以為他會拒絕時,忽然伸手取下帏帽。柔順青絲披洩而下,像是一緞上好的黑綢,飄雪中那如玉的容顏沖呂琏柔和地笑了笑,橫波妙目彎作月牙,又似天邊星辰璀璨動人。

呂琏癡癡地站起身,挪近幾步想要摸一下那凝脂肌膚,卻又止住這想法,他看着那對兒暗金色的眸子,笑道:“同我想象的有些不一樣。”

見螢燭沉默,他又補上一句:“比我想象中的要好看多了。”

“其實這張臉我叫你看過的。”螢燭忽然道。

什麽時候的事兒。

“你那時候睡着了而已。”螢燭回首看一眼瑟縮成一團的孩童,目光格外的柔和,卻無甚眷戀,他看向呂琏,“呂兄可以動手了。”

呂琏忍不住戳戳他面頰,到了這個時候他反倒不想誅滅這妖了。螢燭總是令他變得十分奇怪,初見時便是如此,初時見到這白衣少年,竟會生出些疼惜擔憂的念頭,相處了幾個時辰,便開始對他的喜憂上心,見着他與旁人态度親昵,胸口便悶悶的難受。

降妖的心思已經淡的幾乎不見,呂琏不是懵懂少年,他明白自己是對這只害人無數的妖動了不該有的心思。

他是個順着自己心思做事的人,如此境況,自然不會将螢燭誅滅。

螢燭竟是等得有些不耐,他捉住呂琏右手:“除個妖都如此拖拖拉拉,呂兄是想讓尊師失望嗎?”

他向來不會咄咄逼人,只是如今想要快快了結,索性一切都放開了,也不怕得罪呂琏。

呂琏低笑一聲:“我不是個聽話的好徒兒,注定是要師父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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