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第一章
博物館要舉辦的第一個展覽主題是蘇繡史。
木箱裏的繡品被取出來,拆去包裝,依據作用安置于博物館內各間屋室。林筝邊幹邊學,她在辦公室用電腦上網查資料,寫展品概括,那扇繡屏因為是相當貴重的展品,所以展出次數少得可憐,林筝負責看護它,和它朝夕相對,這屏風上的女子,最細致的地方就像畫出來的一樣。姑媽說這是顧繡中的精品,更是百年前的古董,一位上海民間收藏家在定居美國之前,把它捐給了博物館,可惜詳細資料全轶,出自何人之手已不可考。
繡展只在巷口豎了塊告示牌,沒有怎麽打廣告,就那塊告示牌做得也不怎麽顯眼,灰藍色的底子上一副小橋流水景象,幾個女人拿着針線和繡繃坐在竹凳上,淹沒在左右房地産開發的巨幅海報中。博物館每日門可羅雀,雖然地處商圈,大街上人來車往,可從沒誰有耐心走進那麽深的巷子裏去看一看。
林筝順利考上了上海東華大學的服裝設計專業,報到當天,她坐在教室裏玩自己的新手機,突然聽見老師說:“馮寧凝,你的錢包掉在接待處了,怎麽那麽粗心?”
林筝呆了呆,慢慢擡頭看去,只見她那穿着紅裙子的同桌三步并作兩步跑到講臺上,接過錢包同時沖老師又是感激又是俏皮地一笑。
林筝拿起她放在桌上的錄取通知書,看到馮寧凝三個字時,腦海中一個念頭沖破雲層,上蹿下跳,左突右閃,反反複複,揮之不去——不會這麽巧吧?!
北京的馮寧凝,和南京的林筝,兩個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女生,因為千禧年的烏龍而相識,幾個月後,又在上海的東華相遇。
還有比這更巧的事嗎?
有。
兩個女孩成了莫逆之交,她們都相信冥冥之中有種力量,讓她們于萬千人海中聚首,那麽,就沒有理由不善待彼此。
國慶節,林筝帶馮寧凝回家住,因為南京和上海的距離比北京近多了。
林筝帶馮寧凝逛了總統府,玄武湖,靈谷寺,夫子廟……吃小吃時,她忽然想起暑期待過的民俗博物館,離夫子廟不過一站路的距離,便一把拉起馮寧凝:“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哪裏呀,神神秘秘的!”馮寧凝嘻嘻哈哈跟着林筝,潛入庭院一角的二層小樓,罩布揭開那一刻,馮寧凝呆住了。
林筝欣慰地看着好友滿臉震撼,自己當日又何嘗不是被這豔極而妖的屏風震到啞口無言?
“這、這這——”馮寧凝伸手指住屏風,結結巴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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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筝點頭:“太美了,對吧!”
“這就是我的胭脂盒!”馮寧凝突然冷靜下來,她的聲音裏有了一絲駭意。
林筝沒聽明白,屏風是屏風,胭脂盒是胭脂盒,怎能混為一談?不過她很快反應過來,馮寧凝的意思是,屏風上的畫面,和胭脂盒一模一樣。
天吶……
還有比這更巧的事嗎?
兩個人都冷靜下來後,不約而同覺得,這已經不是巧合能解釋的範疇了,一兩件事也許是巧,可哪有事事都巧的道理?
人為因素可以直接排除,除非這個人神通廣大到了可以和神仙媲美的程度。
那麽,有鬼?
林筝看向馮寧凝的目光裏,這個意思很分明,馮寧凝打個寒戰,給彼此壯膽說:“不會的,就算是天意,那也該叫‘神秘力量’,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世界上哪來的鬼。”
林筝沒好氣想,難道神秘力量就合理?她倒不是很害怕,笑着說:“是什麽都好,盡管放馬過來,我倒要看看它目的是什麽。”
馮寧凝給北京家裏打電話,電話一通,就用命令的口氣說:“卓寧曦,給我把那個胭脂盒寄過來!小心別碰壞了,有一點點損傷我抽不死你!”
林筝在一旁聽得咋舌,突然想起第一次打電話過去時聽到的那個男聲,低沉溫潤,好像帶着一股只有她能感應到的電流,就等在那一刻,在電話接通時穿過了千山萬水,把她擊中。
當然他後來那聲瘋女人實在是有點那啥……幻滅?林筝胡思亂想,可是看看馮寧凝這态度,求人辦事還兇神惡煞,她又覺得瘋女人這個稱呼沒白給。
馮寧凝叫他什麽來着……卓寧曦?
挂上電話,馮寧凝對一臉呆滞的林筝聳聳肩,解釋道:“我哥。”又說,“奇怪為什麽姓不一樣?他跟爸姓,我跟媽姓,就這樣。”
長假結束後,林筝和馮寧凝回到上海,慕名找去當地的顧繡工作室,希望能得到一星半點關于“揚州小屏”的訊息,說起來,這不也是一樁巧合麽?上海,正好是顧繡的發源地。
這種工藝已經快要失傳了,現在會的人一只手就能數過來,林筝想起那被絲線鎖住了魂魄禁于屏風中的女子,沒來由一陣惆悵。
她還活着的時候,到底是誰呢?這樣一個栩栩如生的人,林筝不信她是被虛構出來的。
工作室有個年輕女孩,林筝恭恭敬敬的叫她錢老師,她看了兩人拍下的屏風照片,說:“哎呀,這技法沒有二三十年是練不出來的,恐怕不但是刺繡高手,還是個書畫名家呢。看這眼睛,繡得老傳神了。”
幾天後,馮寧凝的胭脂盒從北京飛抵上海,快遞員不是別人,正是和她相看兩相厭的哥哥。
那是林筝第一次見到卓寧曦。
上海入秋後第一次大幅降溫,風刮得大,還下着陰雨,接到電話,馮寧凝拉着林筝冒雨從教室往寝室趕,兩個人凍得半死,遠遠望見宿舍樓下一道颀長的身影,半側而立,一手撐傘,一手插兜,黑色風衣駝色長褲,整個人又瘦又高,林筝跑到能看清他容貌的距離時,竟有種心頭一顫的感覺。
她不由自主停下腳步,任雨水落在兜帽上,吧嗒作響。
他朝這邊望來,雨水彙成一道晶瑩的細流,沿着傘骨滑到盡頭,跌出,在他白皙精致的臉龐前面串成一縷一縷柳條般的銀色芒花。
傘是發黃照片的那種黃,陰天裏暗淡的光線到了傘下,過濾出幾分頹然的明媚。
加上他漫不經心的神情,林筝無法形容那種、那種……破碎的美感。
卓寧曦的目光落到她身上,他眨了眨眼,有幾分好奇之色。
“你……你好。”林筝羞澀地張開嘴,馮寧凝已經猶如一挺扣下扳機的AK47,向他展開了轟轟烈烈的攻擊:“我的胭脂盒呢?你就這樣拿在手上過來了?你豬啊!&*@¥(不明意義的詞彙)沒看見下着雨嗎?淋壞了怎麽辦?那是古董你丫不知道?%&*#@……”完全淹沒了林筝的自我介紹。
卓寧曦舉起左手的盒子:“再啰嗦掼地上。”
馮寧凝立馬噤聲。
卓寧曦冷笑道:“小樣還治不了你了。”
晚上,林筝問馮寧凝,到底為什麽這麽讨厭自家哥哥,明明看起來一個大好青年,正在端詳胭脂盒的馮寧凝像見了鬼一樣看向她,幾秒鐘後,機關槍模式再度開啓,把卓寧曦說得,整一個罄竹難書的罪人。
可她就是真的罄竹而書,也無法說服林筝相信,一個肯千裏迢迢送胭脂盒給妹妹的男人是無恥混蛋。
第二天是周末,林筝和馮寧凝按照原定計劃前往顧繡博物館,一來打聽屏中女子和繡屏的繡手,二來她們确實對顧繡很感興趣,但半路接到卓寧曦電話,他說自己晚上就回去了,臨走前想和親愛的妹妹,還有妹妹的好友吃頓便飯。
那個“親愛的妹妹”讓馮寧凝一陣惡寒,正要拒絕,林筝卻已極為感動地提出她來請客。
前往餐館的路上馮寧凝千叮咛萬囑咐,叫林筝不要對卓寧曦太客氣,林筝不以為然:“他人很好啊。”
“那是你沒見過張慕陽!”馮寧凝對不争氣的好友怒目而視。“張慕陽”這個陌生的名字讓林筝愣了一下,然後露出好奇而八卦的神情,“張慕陽是誰?”林筝雙眼放光地問。
馮寧凝恨恨別過頭去:“你聽錯了!什麽張慕陽李慕陽,我沒說過!”
好吧,林筝就此打住,沒有再問,不過馮寧凝的樣子十分形象地诠釋了一個成語叫欲蓋彌彰,果然,就在兩人讨論到卓寧曦有什麽好時,林筝于花癡中帶着幾分羞澀說:“起碼他是我見過的長得最好看的男生。”
馮寧凝幾乎不假思索地反駁:“那是你沒見過張慕陽!”
林筝眨巴着眼睛,在她越來越促狹的笑容中馮寧凝察覺到自己說走了嘴,懊惱地提前一站就跳下了公車。
“張慕陽是誰呀?跟你什麽關系,說嘛!”
“不說不說不說!”
一路上林筝都在逗馮寧凝,可是馮寧凝嘴巴閉得比蚌殼還緊。
到了約定好的餐館,卓寧曦已經占了張臨窗的桌子在等,在這種口味好環境卻一般的火鍋店,人通常是不會太顧及形象的,可他穿着白襯衣,灰色雞心領開衫,深藍色長褲和做工精良的系帶皮鞋,拿着有點缺口的瓷杯喝茶的樣子,在林筝眼中,貴公子一枚。
服務員問:“幾位?”
林筝正要回答三,卓寧曦說:“四位。”
還有誰?
他慢條斯理朝馮寧凝投去一瞥,如果林筝沒看錯的話,他眼裏好像有那麽一點幸災樂禍的味道?
卓寧曦邪惡地說:“張慕陽也來。”
馮寧凝的臉騰地紅了,她第一個反應就是落荒而逃,不過一切都在卓寧曦計算之中,轉過身邁開步的馮寧凝撞進了一個人懷中。
“路上堵車不好意思——哎呀!”
就在林筝對張慕陽的好奇心燃燒到極致時,他如甘霖雨露一般出現了。百聞不如一見,林筝充滿敬意地睜大眼睛,對這大男孩說:“你就是傳說中的張慕陽?”
“傳、傳說?”張慕陽扶正馮寧凝,抓了抓後腦勺,一臉納悶,但很快就笑了。他笑起來像一道光,照在人心上。這個詭異的比喻頓時浮現林筝腦海中,是的,盡管詭異,可這是她最直觀的感受。他大笑像陽光,晴朗爽快,微笑時像月光,柔和恬靜。實在是個第一眼就讓人覺得很有意思的男生,難怪馮寧凝喜歡他。
在來的路上,馮寧凝說張慕陽比卓寧曦人好,林筝勉強同意。張慕陽從底鍋端上來起,就一直在為他們每個人服務,取調料,下菜撈菜,加水加茶,吃個火鍋也能鞠躬盡瘁,林筝不服不行,可是若說張慕陽比卓寧曦好看,那林筝不敢茍同,她覺得純粹是馮寧凝情人眼裏出西施而已,這兩個人的外表毫無可比性嘛,打個比方,卓寧曦是标标準準的桃花眼,笑與不笑,總仿佛要把人融在眼底那汪深潭裏;張慕陽眼角尖尖,明顯是丹鳳眼的特征,眼尾卻圓潤飽滿,是典型的杏仁眼,所以威嚴不足,反有幾分可愛意思,你說哪種更好看?各領風騷罷了!
馮寧凝埋頭猛吃,要不是張慕陽事先準備好一個小碗讓菜涼着,她非在舌頭上燙出幾個燎泡不可,機關槍也有卡彈的時候,看得林筝忍俊不禁。
七分飽時幾個人吃速都慢下來,自動進入聊天環節。卓寧曦聽林筝說了胭脂盒的事,随口道:“既是揚州小屏,為什麽不去揚州找找線索?”
一語點醒夢中人,林筝開始思考揚州之行的确切日期,卓寧曦說:“我看就今年寒假吧,大家一起去揚州。”
馮寧凝被茶水嗆了:“你去幹什麽!”
卓寧曦無辜地眨了眨眼:“我去還願啊。”
他說他在揚州的高旻寺許過願,現在既然實現了,當然得還願。
林筝驚訝不已,她摸到胸口的玉佛,想起父親說過,如果考上了,那是一定要去還願的。
卓寧曦也在高旻寺許過願?是關于高考的嗎?他是北京人,首都那麽多名剎古寺,怎麽也輪不到揚州,她偷偷看他,發現他也在看自己,明目張膽地,理所當然地,那目光就像在看一幅古畫,專注悠遠,林筝縮回來,膝蓋并在一起,讓她意識到自己有多緊張。
可是,不光是緊張,她總覺得,她認得這雙眼睛,他的眼神像玉脈深埋地層中一樣存在于她的記憶裏,當四目交接,熟悉的感覺便重見天日……多麽荒謬的想法啊。
寒假很快到了,考完試後,林筝跟家裏說晚幾天回去,先到揚州還願。
卓寧曦和張慕陽從北京直飛上海,跟兩個女孩會合後坐大巴奔赴揚州。
四人中除了卓寧曦,全都是第一次來,所以他成了無可争辯的導游,還別說,卓寧曦确實會玩會吃,用馮寧凝的話來說,真是個酒囊飯袋,纨绔子弟。
午後的街上慢慢熱鬧起來,在文昌閣吃過飯,四人來到運河邊悠閑散步,走着走着到了久負盛名的東關街,穿過東圈門,國慶路上,在一衆商鋪中坐落着一幢門前冷清的古建築,牌匾上寫着,兩淮鹽運使司。
卓寧曦站在鹽運使司門前,背對大門,面朝東關,說:“古時候對面地勢應該要比現在低得多才是,鹽運使住裏面,門朝東開,鹽商們住下面,日日夜夜被居高臨下地監視着。”
其他人愣愣看着他,半晌,張慕陽愕然說:“那個,寧曦……你是怎麽知道的?”
卓寧曦想了會兒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随口敷衍:“我就不能在書上看到過嗎?”
“難道我們看了同一本書?”張慕陽脫口而出,“你說的我也有印象!”
“你倆上輩子是販鹽的?”馮寧凝沒好氣道,“一個破門有什麽好看,趕緊走!”
順着窄巷繼續前行百米左右,這回輪到馮寧凝站住了,她右手邊臨街凹進去一小塊院子模樣的地方,拉起一道半新籬笆,“我好像來過這。”她目不轉睛地望着,口中喃喃自語,林筝瞄一眼門牌,彩衣街。
“你以前來過彩衣街?”
“怎麽可能。”馮寧凝一臉詫異。
“那就是和你去過的某個地方相似。”林筝覺得這種青磚小院稀松平常,全國各地但凡古城最不缺的就是它,可是再看兩眼,奇了怪,她也突然生出些許熟悉感來,不自覺的就想把那些盆栽移到南面角落去,好像它們原本應該在那裏才對。
人何以會對從未去過的地方産生熟悉感覺?林筝隐約記得在若幹科學難解之謎中,好像就有這個問題。不光地方,還有一些事情,做着做着會有似曾相識感覺,而事實上确實是第一次經歷。
彩衣街有幾百年歷史,原叫裁衣街,後來不知怎的就傳成了彩衣,和多子街一樣,在明清時是著名的服裝勝地,用今天時髦的話來講,那得叫高級成衣定制,跟巴黎那些時尚手工店鋪一個性質,張慕陽打趣道:“你們兩個不正好學服裝設計的麽?說不定上輩子我們是販鹽的,你們是裁縫,兩個地方靠得還挺近,方便串門子。”
此言一出,馮寧凝想反駁也沒什麽底氣,只得說:“那可真是倒黴催的,上輩子就認識了你們兩個!”
這支小隊伍裏,兄妹倆負責鬥嘴,張慕陽負責插科打诨,林筝負責在街邊小店買小食和紀念品,熱熱鬧鬧地走出了東關街,卓寧曦打開大腦中自帶的GPS功能搜尋了一下,指着一個方向說:“瘦西湖在那,還有個花鳥市場,逛完正好去冶春茶社吃小吃。”
瘦西湖很小,加上馮寧凝聽說花鳥市場裏面有古玩買賣,興趣大熾,瘦西湖在她眼裏也就沒什麽吸引力了,不到一個小時四人已經從前門轉到後門,出來正好看到花鳥市場的擡頭招牌。
這時光線轉暗,但還有不少鋪面是開着的。馮寧凝如魚得水,一家一家如地毯搜索般看得十分仔細,張慕陽自然而然地陪在左右;林筝沒有馮寧凝那麽沉迷,于是和卓寧曦自動組成走馬觀花隊,不過這裏的古玩品類繁雜,除了古董還有小人書,舊玩具,林筝的新鮮感也被勾起來,東張西望的,看什麽都覺得好玩。
她拿起一個牙雕镯子,反複端詳時,屋子裏抽煙的攤主出來了:“喜歡嗎?說個價吧。”
林筝看他一眼,笑了笑,把镯子放回絨布上,說:“我在入口那兒剛看到個一模一樣的。”
“嗯,他給你什麽價,我絕對比他低。”攤主一點都沒有賣假貨被揭穿的窘迫,大大方方接話。
“你這不是古董吧?”
“你要古董呀?”小胡子攤主瞪大眼睛,“行啊,我去拿幾樣給你看。”
他轉身進屋,“哎,我不——”林筝想喊住他,畢竟自己不可能買,哪好意思讓人家白忙一場。
“沒事,反正我無聊,就當曬寶貝行不行?你們去拿凳子坐。”
小胡子攤主進去了不少時間,林筝擔心卓寧曦等得不耐煩,壓低聲音對他說:“要不我們走吧?”
可能看出她不是真心想走,卓寧曦微微一笑:“瞧一眼也無妨啊。”
林筝坐得腳冷,起來蹦了幾下,正跺腳,小胡子攤主捧着托盤出來了,拖張凳子過來一放:“看吧,真古董!有清有明,不買可以,但不許說假。”
林筝覺得這人挺好玩,反正她也不懂鑒寶,哪有可能知道真假,低頭一看,愣住了,軟綢子上五六樣物件,右上角格子裏的赫然是個青金甜白釉胭脂盒,和馮寧凝那個一模一樣。
卓寧曦也看到了,表情一怔,手上動作已經很快地拿起來細看。
林筝霎時擔心馮寧凝的胭脂盒掉了,然後被輾轉賣到揚州古玩市場,她向卓寧曦遞個眼色,跑去找馮寧凝。
馮寧凝正看一對耳環,聞言吃了一驚,忙把自己的胭脂盒拿出來,看着她托在掌心的盒子,林筝大惑不解。
他們回轉時,聽見卓寧曦在問:“老板,你這個什麽時候買的?”
“不是買的,我家傳下來的,打小就有。”
兩個胭脂盒,不用問肯定有一個是贗品,馮寧凝心裏七上八下,她問:“老板,你這個賣多少?”
“姑娘,不是我拿喬喲,我覺得吧你應該買不起,我這個是明朝的,不是假貨。”
馮寧凝掏出自己的胭脂盒,伸到他眼前說:“你看,要是價錢合适,我會考慮湊成一對。”
“哎呀!”小胡子攤主吃了一驚,把煙拿在手裏彈了彈,自言自語說,“連這玩意都有人仿?小姐你別逗了,胭脂盒又不是戒指,湊什麽對呀,你都有一個了就別惦記我的了,我這個是真貨,天地良心,你那個我就不知道了。”
馮寧凝張嘴就要同他争論,卓寧曦制止了她,笑着問小胡子攤主:“老板如何得知這是明朝的東西?”
“幾位,你們愛信不信,我不但知道這胭脂盒是明朝的,我還知道這個女人叫馮小屏,生于成化年間,是當時揚州一家青樓的頭牌……”
幾句話傳到林筝耳中,輕飄飄的卻和驚雷無異,她記得在博物館中,繡屏上确實有“揚州小屏”的字樣,她還以為小屏指的是屏風,全沒想過是這女子的名字。
原來她叫馮小屏。
幾個人都激動起來,林筝尤甚,當即抓住小胡子攤主帶了半截手套的手催促道:“繼續說,你繼續說!知道的全都告訴我!我買你的胭脂盒!”
小胡子攤主也是被她吓到了,半晌回過神來,興致高昂的泡了一壺茶來。
“解放前,我爺爺家是這一帶的大財主,家裏不少古玩字畫,其中有本古籍《月照揚花》,裏面記下了弘治時期金陵、揚州、姑蘇這三個地方十三家青樓一共二十六名美女,排名第一的就是我們揚州的馮小屏!傾慕她的富家公子哥為她一擲千金,文人才子為她作畫作詩,有她畫像的胭脂盒都賣得風靡一時。”
小胡子攤主一手煙一手茶,眉飛色舞,說到這裏,停下了。
“後來呢?”林筝和馮寧凝異口同聲追問。
“沒有後來,那本書□的時候燒了,這些我都是聽我爺爺講的,書上馮小屏的畫像就跟這胭脂盒上的一樣,所以我只記得她。”
小胡子攤主拿起胭脂盒感嘆:“就算古今審美有差異也不得不說這是個大美人呀——幾位出什麽價?”
馮寧凝當然不想買那胭脂盒,她已經有一個了,而且堅信自己這個才是真品。
小胡子攤主報價不低,還是學生黨的林筝十分猶豫,然而誰也沒想到的是,卓寧曦把它買了下來。
他買一個胭脂盒有什麽用?有收藏癖的是馮寧凝,相比起古老的東西,卓寧曦更控電子數碼一類産品。在冶春坐定,林筝實在忍不住,問了他這個問題。
卓寧曦出了會兒神,這才笑道:“你們沒聽攤主說嗎,當時畫着馮小屏畫像的胭脂盒十分暢銷,那麽這兩個可能都是真貨吧,恐怕找遍全世界,應該也就剩這麽兩個了,這還不值得買?”
這一說,其他三人都沉默下來,林筝輕輕拿在手中說:“一個在南京的朝天宮,一個在揚州的紅園,這樣也能遇到,真是奇跡。”
她還給卓寧曦,他卻說:“你留着吧。”
林筝睜大眼睛,說什麽也不肯要,卓寧曦正色道:“我一不是女人,二不好古玩,我要胭脂盒做什麽?你和寧凝同年同月同日生,一南一北也能走到一起,可不就像這兩個胭脂盒?所以你做它的主人,是命中注定的事,不要再推辭了。”
張慕陽也點頭稱是,馮寧凝難得沒有跟哥哥擡杠,還勸說:“酒囊飯袋說得對,林筝,這胭脂盒在你手裏比在他手裏合适。”
最後,林筝只得接過胭脂盒,用絲緞慎而重之地包起來收好。
此行收獲頗豐,不但弄清了畫中女子的姓名,還得了成雙成對的胭脂盒。冬天晚上冷,四個人就在酒店裏玩撲克玩到十點多,卓寧曦一看第二天還要去高旻寺還願,把牌一收命令各人回房睡覺。
林筝也困了,于是和馮寧凝撤回隔壁,兩個女孩走後,卓寧曦看張慕陽若有所思坐在那裏,臉上還貼滿了打牌中輸的小紙條,過去三兩下撕掉,說:“孫子,裝什麽沉思者!”
張慕陽說:“不對呀,寧曦,我剛想起來,你那年去的不是杭州的靈隐寺嘛?你沒有來過揚州啊!這還的哪門子願。”
卓寧曦沒好聲氣說:“我樂意,管得着嗎。”
張慕陽百思不得其解,被卓寧曦趕去洗澡。
洗到一半他從浴室裏跑出來,大聲說:“見鬼了!我真的覺得今天去過的地方都好熟悉,我以前到底來沒來過揚州啊?”
卓寧曦看着他,但笑不語,幾秒鐘後張慕陽捂着身體又跑了回去。
林筝和馮寧凝躺在床上,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記不清誰先消的音,反正兩個人前後腳進入了夢鄉。
夜半時分,林筝起來上完廁所,迷迷糊糊的,只覺落地窗外隐隐發亮,她來到窗前,烏雲聚集在天際盡頭,裹住一道道紫色的電光,林筝把臉貼在玻璃上,看着那一片天空,下意識地想,她所經歷的這一切絕不是什麽巧合,而是馮寧凝說的那種神秘力量吧。
與烏雲接壤的是落地窗外濃稠的夜色,它不知什麽時候浮凸出一座屏風,屏風上的女子活生生立在上面……現在,林筝知道應該稱呼她為“馮小屏”了。
“你是不是想告訴我什麽?”林筝目不轉睛地盯着她,問,“還是,你想讓我做點什麽?”
她不回答,就那麽靜靜望着林筝,透過她的眼睛,林筝感覺到一張悲傷和溫暖交織而成的巨網,她想伸手去觸摸她,指尖卻碰到了冰涼的玻璃。
“阿嚏——”馮寧凝打了個噴嚏,林筝一驚,倏地睜開眼,她發現自己還躺在床上,手露在被子外面。
窗外夜色如墨,哪來的什麽烏雲紫電。
次日是個大好晴天,有着冬天裏難得一見的充沛陽光,四人整裝待發,等到去完高旻寺,再吃頓午飯,就該分道揚镳,各回各家了,林筝心中有些微微感傷。
高旻寺臨水而建,香火鼎盛,四人各自請了一把香,先在大雄寶殿拜完三世佛,再分散去拜不同的菩薩,張慕陽所求乃是父母身體康健,拜地藏菩薩;馮寧凝惟願得一有情人,拜觀世音菩薩;林筝是為高考還願,拜文殊菩薩;只有卓寧曦把自己的香插在了大殿之外的香爐中,後退幾步,靜靜看着袅袅升起的氤煙,那霧氣宛若一匹絲緞,被風悠然扯得一絲一絲,回憶般的,消散在空中。
嗡——
沉鐘驟響,餘音凝而不去,不同方位的幾人不約而同擡頭,心中都有些怔怔。卓寧曦向那端坐殿堂之中的三世佛望去,只覺一陣隔世般的恍然。心情平靜些許後,他忍不住興味揣度,世間既有過去佛,現在佛和未來佛,而人人又可成佛的話,那凡人便也有前世、今生和來生了?
進完香四人又到處走了走,看了禪堂和高塔,張慕陽想到什麽,問卓寧曦:“你還願了嗎?”
林筝也想起這檔事,饒有興致地問他:“你當初許的什麽願?”經過這段時間的接觸她發現卓寧曦十足聰明,又得知他在高中時成績拔尖,根本是直接保送大學的,許願肯定和高考無關。
卓寧曦雙手插在大衣兜裏,慢悠悠在前面晃,聽見這話回頭瞥一眼三人,道:“做夢的時候許的,具體內容不記得了。”
三人大跌眼鏡,林筝喃喃說:“這樣也行。”
張慕陽挫敗道:“既然記不清內容,你怎麽知道它實現了?”
卓寧曦再一次回頭,直直看着林筝,用篤定又輕松的語氣說:“嗯,它實現了。”
那目光看得林筝一陣臉熱,腦袋開始微微暈乎,直有種做白日夢的感覺。可她又不敢不信,畢竟發生在她身上玄之又玄的事情多了,哪一件不比卓寧曦的夢離譜?
卓寧曦又說:“做夢時只記得是在揚州一家寺院,具體哪家也不清楚,本想一間間找,再一想反正是個夢嘛,還是免了。”
四人離開高旻寺,回廣陵區市中心退房、覓食,外加采購特産。進入兩千年後,揚州發展的步調突然加快,街道漸寬,高樓頻起,然而千年古城的悠漫之處總在不經意間映入眼簾。越是古老的城市,變化越小,因為有很多根深蒂固的東西沉澱了下來,難以更改。幾百個春天來了又去,如今的小秦淮和當年相比,恐怕也并沒有太大的不同吧。
空氣中飄蕩着幹淨冷冽的梅花舊香,分別的時候到了,林筝縱有再濃的不舍,也不好意思表現出來,她怎能告訴卓寧曦,他對自己而言就像彩衣街上的房舍,博物館裏的舊屏風,第一眼不但不陌生,甚至親切?就算這是心聲林筝也說不出口,他倆都不是走瓊瑤路線的人。
只好道聲再見。一路平安。
那三人要從上海登機,林筝便獨自上了回南京的大巴。
她坐在最後一排靠窗位置,坐定後,情不自禁拿出那胭脂盒來捧在手心裏,看了一會兒,心中說不出的悵然。
于是怏怏收好,把窗戶抹出一片空白,心不在焉望出去。
下一次相見,要到什麽時候了呢?現代社會,道別是如此輕易,重聚卻那麽難。回去以後,卓寧曦就會慢慢忘記她了吧,再美好的夢,醒來後也終有淡忘的一天,何況自己在他心中,也許并不比普通朋友來得重要。
車子開了,林筝閉上眼,把頭靠在窗沿,想到她為了淡忘卓寧曦可能要花去的漫長時間,心髒于無力之際,甚至有一點隐隐作痛。
耳邊傳來擺弄包裝紙的聲音,窸窸窣窣,随後鄰座有人說:“吃不吃姜糖?”
這聲音有點熟悉,林筝愕然睜開眼望去,卓寧曦把姜糖袋口朝着她,含笑往嘴裏塞了一顆。
“你、怎麽……”她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張慕陽從前排座位上方探出半個身子:“揚州去南京不是更近麽,我們從南京的機場飛好了。”
張慕陽也在?林筝又驚又喜,馮寧凝說:“雖說我們都去過南京,但如果你非要招待我們多玩幾天,我們理論上是不會拒絕的。”
林筝嗔怪一番,終是面有喜色,□再度聚首,浩浩蕩蕩殺往南京,然而十分鐘還不到就出師未捷身先死——大巴抛錨了。
所有乘客在荒郊野外一字排開,有出謀劃策的,有怒氣沖沖的,有一個電話接一個電話的,時間不理衆人,自顧自地流逝,故障毫無起色,林筝便叫上馮寧凝一起去上廁所。
兩人走了十幾步,沿着一條半米寬的小徑爬上山坡,漸漸鑽入叢林深處。
等馮寧凝的時候林筝一邊放哨一邊張望,不自覺爬得更高了些,有一片灌木生得特別茂密,她看在眼裏,好奇地用足尖去撥,撥了幾下,露出一道石階,馮寧凝也整理完畢出來了,蹲在一旁問:“什麽東西?”
石階生滿青苔,有許多缺口和斑駁的裂紋,随着林筝撥弄露出越來越多本容,那其實是一座石臺,臺中端坐一座不足半人高的佛龛。
林筝頓生失敬之心,忙撤回靴子,用手撥開灌木,仔細端詳。
那佛龛小得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