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二章
揚州之名,成于隋唐,盛于明清。
春秋末年吳王夫差開鑿邗溝,以通江淮,戰南北;西漢劉濞為鞏固基業,發動七國之亂,利用邗溝大力煮鹽造船,自此起,揚州靠着天下百味之首的鹽,以及連接長江淮河的水運,成為千百年來兵家必争、皇家倚仗的富庶寶地。
時年正是大明,正德十三年的初春,積雪融去,萬物複生,坡頭冒出了星星點點的新綠。
不遠處有一座佛龛,邱若蘅過去把枯草撥開,雖然看不出是什麽佛,還是雙手合十虔誠地拜了拜,口中喃喃道:“佛祖保佑,此去揚州,繡莊順利重開,我姐妹二人都尋得一個好婆家。”
一旁邱芷蕙嗤了一聲,道:“這種荒郊野外也會有佛?別拜了,沒用。”
邱若蘅立即嗔責道:“不可對佛祖不敬!”
“本來就是,你香火沒半根,它憑什麽保佑你呀。”邱芷蕙撇撇嘴。
邱若蘅無奈地起身,扯她一把道:“走吧。”
林子外的窄道中停着輛馬車,這時天色已有轉暗的跡象,邱澍邱老爺正跟車夫說話:“這兒離揚州府還遠嗎?”
“不遠,能趕在關城門前到!就是得加緊些。”
“這樣啊……”邱老爺點點頭,招呼姐妹倆道,“快些動身。”
車夫道:“這位老爺,趕路可是得加銀子吶!”
邱澍愕道:“咦?價錢不是先頭都說好了的嗎?”
車夫悠然蔑笑:“先前又沒說過要這麽趕!”
邱芷蕙一聽,火冒三丈,過來扯住車夫袖子,怒道:“你什麽意思?訛錢是不是?”
Advertisement
邱若蘅一看不妙,趕緊過來制止邱芷蕙,邱芷蕙掙開她,爬上馬車穩穩坐好,怒道:“告訴你,當初說好多少就多少,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車夫哼了一聲:“不加錢,那你就自己走!”說罷将車廂內的箱子包袱扯起,一件接一件就往外扔去。
邱芷蕙大怒:“喂!碰壞了你賠得起嗎?喂!”可是車夫充耳不聞。
邱若蘅定睛一看,車夫手裏托着一個又長又寬但形狀較扁的雕花匣子,就要往外扔,她大驚,不假思索往前一撲,趕在車夫脫手前抱住,口中急道:“大哥,別扔!”
她搶下匣子,瞪了邱芷蕙一眼,轉向車夫和顏悅色道:“這位大哥,連日來你辛苦了,來,拿着。”
她抹下自己戴的珍珠耳墜,放在車夫粗糙的手上。
車夫愣愣看着,邱若蘅有些窘迫,道:“出門在外,确實沒有預備多的銀子,您就将就些吧,多少也能當幾個錢。”
邱芷蕙急了,過來邊搶邊道:“姐,這珍珠哪是幾個錢!”
邱若蘅把她攔住,道:“反正我也用不着了。快,幫忙把東西搬上車。”
車夫将耳環納入袖中,笑道:“我來,我來!”利落地把幾個扔出來的大件又塞回去,邱芷蕙氣得直跺腳。
邱老爺在一旁看了,也無計可施,嘆着氣,爬上了馬車。
邱芷蕙忿忿道:“人善被人欺,連個車夫都要欺負我們!這世道,好人做不得了,等到了揚州,我一定要強硬一些,看還有誰能欺負我!”
邱若蘅看着孿生妹妹,幽幽微笑道:“木強則折,你這性子到了婆家可一定要收斂一下。”
邱芷蕙臉色立刻陰沉下來,邱若蘅知道她不喜歡談論這個話題,就此打住,心想等到了那一天再說吧,可是,那一天不就近在眼前嗎?他們此番從京城千裏迢迢去揚州,不正是為了嫁人嗎?準确地說,是為了通過嫁人這一途徑讓繡莊重新振作起來。
邱芷蕙悄悄摸到邱若蘅身邊,把頭靠在她肩上,邱若蘅感應到了她的哀戚,不自覺摸到她的手握住,輕輕地撫着。
邱芷蕙幽幽道:“姐,我不想嫁人。”
邱若蘅露出一個不像笑容的笑容淡淡道:“知道,姐姐也想替你嫁人,只是,顧家肯定看不上我的。”
邱芷蕙擡起頭來凝視着她眼角上的胎記,忽然道:“那是他們不識貨,姐姐在我眼裏,永遠是最美的。”
邱若蘅笑了笑,這次倒是發自內心的愉悅笑容。
她們同時出生,長得也是一模一樣,只是姐姐若蘅比妹妹芷蕙臉上多了一塊淡紅色的胎記,在眼角上,拇指大小,只這一點點區別,就把她劃出了美女的行列,連姿色平平的普通人家女兒也不如。
母親還在世的時候,經營的繡莊十指春風,最大規模竟有數百繡娘,姐妹倆從小就是拿針當玩具的,後來母親過世了,繡莊人一年比一年少,再後來父親惹上不好惹的人物,丢了官,還拿出差不多所有家當,才保得性命,但身體每況愈下,父親說,只有姐妹倆有了好歸宿他才放心去地下見她們的娘。邱家跟揚州的顧家曾有婚約,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姐妹倆還沒出生,兩家大人也可能只是應景說說而已,但現在卻要指望當時的戲言來救命,實在是造化弄人。
邱澍給顧家去了一封信,提及婚約,然後巴巴的盼着,對方倒是很快回複,請他們過府一敘,邱澍想,顧家大概也是調查過他們的境況了,看來希望不大,但京城這種是非之地,還是早一天離開的好,邱澍未加猶豫就帶着女兒和為數不多的行李,舉家南下。
眼下天黑得極快,馬車在崎岖的山道上颠簸而行,邱家三口不由得惴惴,這些天雖然趕得急,卻從來沒有走過夜路,不會出什麽岔子吧?但也沒有辦法,走着走着,車夫借着明亮的月光,看清路上橫着磨盤大的石頭和幾根亂木,趕緊勒住馬,下車打量,試圖将其搬挪到一邊去。
剛彎下腰就聽坡上傳來一陣喊打喊殺聲,根根火把迅速逼近,伴随着怪異的呼聲:“留下買路財——”邱若蘅大驚,還以為靠近揚州府就萬事大吉了呢,邱芷蕙的第一反應卻是氣得渾身顫抖:“該死的車夫,該死的山賊!都來欺負我!我跟他們拼了!”
邱若蘅驚叫:“芷蕙不要!”但慢了一步,也不知邱芷蕙從哪裏變出一把匕首,撩起簾子就跳下去。
那車夫見前後左右少說得有五六十根火把,已經如離弦之箭,逃得不見蹤影,馬車也不要了,邱澍戰戰兢兢掀開簾子,問道:“各位好漢,不知過路需要多少銀兩?”
“就你這模樣的,少說也得此數!”為首大漢伸手比劃了一下,露出了志得意滿的猙獰笑容。
邱澍苦笑道:“好漢,不是我不識擡舉,實在是拿不出,我這車上的箱子,裝的都是書籍衣物,各位盡可搜羅,看中什麽,拿去便是。”
衆賊面面相觑,十分不能接受碰到的打劫對象如此窮酸,但邱澍磊落的說辭,又不像是戲弄他們,這時跳出個姑娘,手持匕首,怒目瞪張,衆山賊那個眼前一亮,這妞生得真叫标致!雖然眼下月光是有點青幽幽的,但照着她非但不陰森,還很旖旎,像朵開在夜色中的芙蓉花,強烈地激起人一親芳澤的欲望。
“咦嘻嘻嘻,這個好!”靠得最近的一個小個子,箭步去抓邱芷蕙,剛碰着就哎唷一聲,毫無防備的手着了道,縮回來一看,一個窟窿汩汩地冒着血。
邱芷蕙揮舞着匕首,喝道:“再動我一下試試!”
邱若蘅也急忙爬下馬車,把邱芷蕙護在身後,心裏沒有半點主意。
為首那人道:“搜車!”
十幾個人從四面八方靠攏,有的上去翻,有的在下面接着。剩下的就把邱澍和姐妹倆圍住,目光看得三人一陣陣悚然。
一個刀疤臉發現了先前那口被邱若蘅救下的雕花匣子,感覺價值不菲,忙跳下車朝賊首奔去,邊奔邊道:“大哥!”
賊首接過,刀疤臉将火把湊近,衆人都好奇地瞪圓了眼睛。
匣子裏鋪着一件朱紅的嫁衣。雲肩繡着并蒂蓮和鴛鴦,繡線在月光下泛着琉璃琺琅一樣璀璨的色澤,衆賊們看了又看,突然一人噴笑出來:“原來是去嫁人的,不知是揚州城內哪一戶?”
賊首笑了笑,兩個手指拎起來,正要搓動,邱若蘅驚呼道:“撚不得!”
賊首看看她,松開手,又等了一會,直到他手下将整輛車翻得一地狼籍,才道:“看起來最值錢的就是這物什了。”
手上一個血窟窿的小個子龇牙咧嘴道:“恕小弟眼拙,這能值個鳥錢?”
賊首向邱若蘅問道:“這嫁衣上的打針,若沒猜錯……可是宮繡?”
邱若蘅心裏咯噔一下,被他看出來了,也不知是福是禍。
賊首又道:“能穿這個嫁人,想必對方也定是揚州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為了新娘子,掏萬把兩贖金應該不成問題。”
小個子這才明白過來,和刀疤臉一齊贊道:“大哥妙極!”
邱芷蕙怒喝一聲:“還給我!”扭身去搶。一個壯如鐵塔的男人從後面抱住了她,邱芷蕙一聲尖叫,兩腳在半空中亂踢,雙手直抓,抓得那壯漢手背血痕道道,皮開肉綻,不得不松開一只手去鉗她。
邱若蘅驚呼道:“芷蕙!”撲過去掰壯漢的手臂,口中哀求:“放了她,求求你放了她!”
那壯漢索性連她一起抱住,一左一右,往賊首方向走去。
邱澍從震驚中醒來,又悲又怒,吼道:“放開我女兒!我、我跟你們拼了!”他撿起邱芷蕙掉落的匕首,很外行地抓在兩手當中,抖抖索索地,朝壯漢後心捅去。
嘭!一根火把從旁邊揮落,正中邱澍頭頂,他在四濺的火星中倒在地上。
“爹!”邱若蘅邱芷蕙一齊大叫,邱芷蕙心一橫,頭往後撞去,撞在壯漢胸口,沒把人家怎麽樣,她自己痛得眼冒金星。
壯漢看了看她,以頭為槌,一記砸下來,腦門撞在邱芷蕙後腦勺,邱芷蕙立刻軟軟地搭在他臂彎裏紋絲不動。
“芷蕙!”邱若蘅驚呆了,突然間除了絕望什麽也感覺不到,也忘了掙紮,賊首捏着邱芷蕙下巴,把她臉擡起來審視一番,道:“果真是難得一見的美人胚子,比揚花塵的娘們還要俏三分,不用說新娘一定是她了,捆起來。”
壯漢點點頭,把昏迷不醒的邱芷蕙交給另兩人,眨眼五花大綁,賊首又用同樣的手法擡起邱若蘅驚恐的臉,看了許久,才說:“倒也不醜,多看看嘛,還是有幾分味道的。”說着,拇指開始摩挲邱若蘅眼角的紅色胎記。
邱若蘅本能地別開臉,在這麽多道虎狼一樣的目光中,她已慢慢預感到了自己的命運,滿眼都是絕望,一陣冷風吹起,她身子猛地顫抖幾下,然後,強自克制平靜下來。
這些流匪确信芷蕙是新娘子的話,就不會去動她的清白,試問哪家會要一個破了身子的新媳婦過門?撇清都來不及了,那賊首是聰明人,在拿到贖款前,芷蕙是安全的,這樣也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
那她怎麽辦?嫁衣只有一件,不可能騙這些人說兩個都是新娘子,如果只能保住一個人,她寧願是芷蕙。芷蕙貌美,挑不出半點毛病,一定會受夫家寵愛,保住繡莊,自己……大不了一死,邱若蘅低垂眉眼,不再掙紮,只是輕微地發着抖,卻不知道自己可憐的樣子無助柔弱,無端給她添了一種誘人去盡情發洩蹂躏的感覺。
賊首扳回邱若蘅的臉,只見兩行淚無聲落下,挂在下颌一點,晶瑩剔透,頓時心癢難耐,咕嘟咽了口唾沫,正待湊近去嗅一口她身上的氣息,突聞上空一聲斷喝傳來:“你們這是在幹什麽!”
賊衆下意識舉目去看,這時起了一陣風,邱若蘅弄亂的發絲飛起,視線一片模糊,她随意一望,只見山壁峭立,有人一手抓着凸起的尖石,一手揪着藤蔓,一腳蹬壁,一腳懸空,衣袂飄飄,身姿不凡,卻因為月光當頭,只有一個黑色的剪影,看不清楚樣貌。
對方不等賊衆答腔,倏地躍下。邱若蘅一驚,離地幾十尺,不死也要殘廢,真沒問題嗎?不過人家立刻用實際行動給了她答複,輕盈如矯猿地連手都不用,蹬了幾下就穩穩落在地上,一點聲音也沒發出。
那人落地後往前走了兩步,臉逐漸曝露在火把能照到的範圍內,邱若蘅又是一愣,竟像四周圍的空氣都被抽掉了一樣,瞬間忘了怎麽呼吸,這年輕人生得和天上的月亮一樣好看啊!邱若蘅腦海裏突然就冒出一句詩來,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裏俱澄澈……那年輕人轉眸,視線落在她身上,邱若蘅才意識到,自己居然随口把詩吟了出來,年輕人露出微微訝異的神色,玉潤的薄唇輕啓,吐出一句:“你們,是不是在欺負這位姑娘?”
衆人和邱若蘅一樣,都是驚呆狀态,只不過她是被年輕人的美貌震懾,而這些賊是被他從絕壁躍下的輕功震懾,匪首壯着膽子問了句:“閣下是?”
年輕人指着自己鼻子,露出一個詢問的表情,然後道:“我叫顧錦書,姑娘,他們是不是在欺負你?”
邱若蘅呆了半晌,直到他問第二遍,才哽咽着道:“求少俠救救我們父女三人!”
賊首看出這自報姓名的年輕人心思似乎很是單純,便道:“公子不要多事,這是我媳婦,卷着我全部家當細軟外逃,我帶着叔伯兄弟好不容易才抓住她。”
顧錦書疑惑不解地道:“是這樣嗎?”
邱若蘅驚道:“不是的,他胡說!我同父親和妹妹從京城來,要去揚州投靠親友,我不認識他們!”
顧錦書恍然大悟道:“原來是這樣,你們就是那群最近出現頻繁作亂的流匪?總算讓我找着了!”
匪首一驚,難道他是官府的人?就算是吧,單槍匹馬,不足為懼,當即一聲令下:“兄弟們,上!”
早有人按耐不住,一聽到便搶着朝顧錦書攻去,顧錦書微微一笑,伸出左手在那人手腕、肘彎、肩胛等處連點數下,衆人眼前一花的功夫,這第一個主動進攻的就被擺平了。
第二個已到面前,顧錦書沉身,左腿屈,右腿出,疾踢對方下盤膝蓋窩,只聽噗噗兩聲,第二個也跪倒在塵埃裏。
如此匪夷所思的身手已經把所有人都鎮住了,而顧錦書好像還嫌慢,他輕喝一聲,左右手齊出,同時攻向兩人的腰腿,接着一個旋身,又放倒兩人,并且奪了兵器——柴刀一柄!只見他手腕半翻轉,以刀背輕劈其餘人後頸,刀背過處,衆人如風吹稻草般傾斜不起。
匪首大驚,壯漢抛下邱若蘅,抄起大錘砸向顧錦書,此時顧錦書背對他正與最後幾人纏鬥,邱若蘅驚呼:“小心!”未及喊完就被匪首一把捂住嘴巴。
然而顧錦書讓人懷疑他背後長了眼睛,他乓乓劈完周圍所有人後,頭也不回地将柴刀擲出,柴刀打着旋兒繞到壯漢背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将他劈暈。
匪首目瞪口呆,顧錦書這才轉過身,臉上竟然是和煦溫暖的笑容,他伸出雙手道:“這位大哥,我剛從天寧寺過來,我覺得佛法說得很好,放下屠刀,回頭是岸,來,放下吧!”
他的口氣和表情讓匪首想起以前經過菜市場時,張屠戶向人兜售新鮮豬肉的樣子,“這位大哥/嬸子,來一塊吧!”匪首一陣恍惚錯愕,猛地驚醒,丢開邱若蘅抓起地上邱芷蕙,匕首架在她脖子上道:“不許過來,不然殺了……我劃花她的臉!”
邱若蘅要沖過去,聞言後怕地站住,喊了一聲:“別傷她!我,我可以做你的人質,放了她吧!”
匪首道:“你想得美!”
邱芷蕙悠悠轉醒,聽見這兩句對話,又感受到被繩子捆紮的痛楚,眼睛一睜,瞬間毫無過渡和預兆地猛烈掙紮起來,仿佛一尾離水活魚,尖叫:“放開我,你這作死的混賊!”
邱若蘅又喜又急道:“芷蕙!芷蕙小心!”
匪首沒有防備,讓邱芷蕙撞到下巴,咬到舌頭,腦袋裏一懵,顧錦書看準時機出手!說是出手,就真的只是出手——他僅将右手一揚,邱若蘅覺得臉頰邊有什麽東西呼的飛過去,帶起一道氣浪,然後,匪首便四腳朝天地倒了下去,闊腦門上一個清晰的鞋印。
邱芷蕙沒有發現挾持她的人已經倒了,還在那裏不斷地掙紮,蹦跶,破口大罵……
“姑娘。”顧錦書想幫她解開繩子,邱芷蕙只當他是色狼,尖叫:“別碰我!”一腳踹出。
顧錦書撂倒幾十個大漢也就是眨眼間的事,對邱芷蕙卻是無可奈何,他退後兩步舉着手,邱若蘅趕緊拾起匕首,割斷邱芷蕙的繩子。
“姐!”邱芷蕙一獲自由便兇猛地紮入邱若蘅的懷抱,大哭不已,邱若蘅輕撫她後背不住安慰,并道:“芷蕙,你沒事吧?我去看看爹怎樣了,對了,是這位少俠救了我們,快謝謝他!”
邱芷蕙爬起來,嘟着嘴,不甘不願地福了一福:“多謝少俠!”然後一擡眼,對上了顧錦書那被驚豔到呆滞的臉。
話說再俊俏的男人也駕馭不起一個呆滞的表情,更何況是因為驚豔而呆滞——那不就是猥瑣嗎!被一個男人猥瑣地盯着看,即使這男人俊美非凡又怎樣!邱芷蕙愣了愣,表情逐漸兇悍起來。
在書院裏怎麽也記不住的那些詩詞歌賦,突然一下子全都湧進腦海裏了!姑娘哭過後眼圈下面那一抹妃色叫啼紅,啼紅啼紅,好形象啊!菱嘴也是,扁起來嘴角兩頭往下壓,可不就是個新鮮采上來的紅菱麽。
顧錦書霎時頓悟了!
邱若蘅順着妹妹的目光看過去,只見那年輕人的表情正從怔怔轉向憧憬。邱若蘅再順着他的目光看回邱芷蕙,好一臉肅殺。
顧錦書就像沒感受到邱芷蕙那蓬勃殺意似的對她微笑起來,他的笑容像天上的銀河一樣熠熠生輝,再加上吹送的清風,邱若蘅覺得自己都要醉了,可惜僅剩的理智在不斷提醒她,這個笑容不是給她的。
她以無法察覺的幅度搖了搖頭,掏出手絹。
顧錦書走近,拱手一抱拳道:“在下顧錦書,揚州人氏,敢問姑娘高姓大名?”
邱芷蕙像看見種豬發情一樣看着他,嘴一撇:“邱芷蕙。”
顧錦書了然,很感興趣地問:“只會?只會什麽?只會做飯?只會洗衣?”
邱芷蕙驚愕地看向他,咬牙道:“岸芷汀蘭的芷!蕙質蘭心的蕙!”
顧錦書這才明白,雙眼放光道:“原來姑娘的名字是蘭花!可是我覺得你不像蘭花,你像、你像……”他絞盡腦汁,邱芷蕙卻已經不耐煩了:“讓開!”
顧錦書看她姐妹二人忙着弄醒邱澍,也不糾結聯想了,趕緊道:“我來幫忙!”
不一會兒,邱澍已經茫然地睜着一雙眼睛四下張望,邱若蘅跟他一說前後,邱澍感激得雙目飙淚,就要拜倒。
顧錦書手一托:“老爺不用客氣,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何況我本就是來拿這些賊的。”
他說話擲地磊落,邱澍問:“少俠是官門中人?”
顧錦書抓抓後腦勺:“不是啦,因為我家上個月才被搶過,所以就來這裏看看能不能抓到賊人。”
接下來顧錦書把幾十個流匪挨個捆樹上,幾乎用光了邱家行李裏所有的繩子,還撕了不少布條,總算搞定,邱若蘅和邱芷蕙在一旁幫忙,累得直喘,顧錦書一邊捆人還一邊正大光明地看邱芷蕙,弄得邱芷蕙心情惡劣,狠狠瞪了他一眼,顧錦書被她一瞪,心情更加舒暢,拍着胸口說:“你們放心吧,我護送你們,這兒到揚州府我都很熟的!保證安全!”
“哎呀,如此多謝顧少俠!”邱澍看他一直目不轉睛地看着邱芷蕙傻樂,心下嘆氣,又一個中招的!這孩子心腸好,長得俊俏,身手又如此了得,如果不是跟顧家有婚約,倒想收做乘龍快婿呢……咦?
“顧少俠,你貴姓?”邱老爺尚不自覺問了個很蠢的問題。
“啊,免顧姓貴!”顧錦書也好不到哪裏去,他看邱芷蕙看得都傻了,半晌才回過神抽空答邱澍,還答岔了。
“貴……不對呀,你、你姓顧?你是揚州人氏?你今年多大?”邱澍激動得都結巴了,趕緊控制情緒。邱若蘅明白過來爹爹激動的原因,一顆心不禁也跟着噗通噗通亂跳起來。
“哦,我十八啊!”
“你是弘治十三年八月廿四亥時出生的麽?”
“對啊對啊!”顧錦書點頭如搗蒜。
“賢婿!”邱老爺再也無法抑制爆發的激情,舞動着兩個袖子撲過去将顧錦書抱住,“這可太巧啦!我是你岳父,顧老爺十六年前和我邱家定下婚約!這是他當時給我的玉!”
顧錦書接過那塊玉仔細看了看,還是一臉疑惑:“什麽婚約?”
“咦?你爹娘沒有跟你說過?”
“爹娘在我很小的時候都過世了。”顧錦書一點都不悲痛地大大咧咧地說。
“什麽!這——顧兄!嫂子!你們怎麽都去了啊!那……那顧老夫人她還好嗎?”人家兒子都不難過,邱老爺便意思意思喊了兩嗓子,然後迅速再拐回正題,要是連顧家老太太都不在了,那這婚約還真是無從查起。
“嗯,太奶奶她很好!頭發全白了,牙齒都還在呢!”顧錦書興沖沖地給了邱澍希望。
“那就好!我從京城出發時給顧家寄了封信,賢婿可知此事?”
“不知道呢,這些事情我不大清楚的。”顧錦書抓了抓耳朵,高高興興地把玉還給邱澍,“不過我帶你們去問問就好啦!”說着,又看向邱芷蕙傻笑。
邱芷蕙惡心地別開眼。
車夫跑了,四人共乘一輛馬車,顧錦書和邱澍在外頭駕車,邱家姐妹在車裏坐,邱若蘅擦着嫁衣上沾到的塵土,忽然笑了一下。
“那呆子居然就是和我們有婚約的顧家少爺?天神!”邱芷蕙無力地靠在窗上,頭搖了又搖。
“怎麽了?”邱若蘅兀自微笑,沒有太多心思放在妹妹的抱怨上。
“看起來就是個草包!”
“哪有。”
邱芷蕙瞪着窗外,眼珠一轉問姐姐,“你中意他?”
邱若蘅這次飛快瞄了邱芷蕙一眼,讓邱芷蕙知道她不但聽得見,而且聽得清。
“姐!”邱芷蕙爬過來偎在邱若蘅身邊,“那個草包他可配不上你!”
“怎麽會呢,只有我配不上人家。”邱若蘅把雲肩拿到眼前很近的地方,用指尖挑着嵌進絲線裏去的那根雜草,同時輕輕地吹,那些話就像是被她吹出口中似的。
“我不許你這麽說!”邱芷蕙扳過她的臉來對着自己,拇指朝她眼角伸去,這麽多年,邱若蘅一直都是不介意的,這次卻輕輕避開了。
“你真喜歡他?”邱芷蕙一驚,心像破了一個洞,自小護着她,眼裏只有她的姐姐,喜歡上了一個剛剛見面的男人!她不再是姐姐的唯一了,都說世事無常,人心難測,可也不能無常、難測成這樣啊!邱芷蕙賭氣坐到離邱若蘅遠遠的對角。
邱若蘅無奈,沉默了一下道:“可是,他顯然喜歡你呀。”
“我不喜歡他!你知道的,我喜歡的是鄭冠那樣的男人!打死我也不會選一個草包!”
“難道你能嫁給鄭冠?”邱若蘅慢條斯理地反問。
邱芷蕙語塞,別開臉不理她。
“別坐那兒,那兒風大,會着涼。”邱若蘅放下嫁衣過來哄她。
“哼,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嫁他嗎?還管我做什麽!”
“就算我肯他也不見得肯呀。”邱若蘅笑,“難道我死乞白賴着求他娶我,這種事又由不得我說了算的。”
“呸,是我們不要他,輪不到他來挑揀!”邱芷蕙啐道。
“是是是。”邱若蘅順着她說,發現芷蕙額角沾了一點灰,便抽出帕子折到幹淨的那一面輕輕拂去。
要是胎記能像這樣抹掉就好了。無數個夜裏她做夢,重複夢到自己用一塊神奇的手帕沾上神奇的藥水,就這麽一抹,臉上頓時幹幹淨淨,和芷蕙一模一樣,這樣的夢做多了,在夢裏就知道是夢,她也有點習慣了,可是今天不知怎麽的,提不起精神,并不難過,只是提不起精神,僅此而已。
邱芷蕙在邱若蘅伸出手時就乖乖把臉揚起來給她擦,但她擦完後還愣愣地看着自己,邱芷蕙明白過來了,撲過去把臉貼着姐姐臉頰說:“姐姐一定會嫁一個鄭冠那樣的夫婿,芷蕙要幫未來姐夫保護好你!”逗得邱若蘅笑了。
車外頭,邱澍跟顧錦書聊上瘾了,喋喋不休就沒停過一時半刻,這麽短功夫裏顧錦書知道了邱若蘅和邱芷蕙是雙生姐妹,兩人感情好得就像一個人,雖然性格南轅北轍,但是是少見的心有靈犀,一個不開心,另一個不用問就知道為什麽。
京城著名的繡莊“十指春風”,就是邱夫人經營,邱夫人去世後,兩個女兒也争氣,沒有砸了招牌,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一個善繡屏風山水,一個善繡花鳥衣飾。
“好厲害呀!”顧錦書由衷感慨。
“是啊是啊,我兩個女兒,不是我誇,那手真的巧……”邱澍說着說着突然臉上泛起窘光。
“還生得這麽美麗,太叫人神往了……”顧錦書又有點發癡地回頭看了一眼車廂,邱澍臉上窘光一片,顯然顧錦書說的是邱芷蕙,跟邱若蘅半文錢關系沒有,這不奇怪,邱老爺也是男人,相信一眼看去,誰都會被如花似玉的芷蕙吸引……哎!色字頭上一把刀啊,娶她你就慘了賢婿!
邱澍堆笑,試探道:“不知賢婿屬意姐姐還是妹妹?”
顧錦書呵呵的笑,沒有回答,邱澍心裏有底了,不由面露憾色,不過轉念一想,顧錦書身手極佳,應該,應該經得住操打吧!賢婿,岳父對不住你!可我如果勸你選若蘅的話,你九成九覺得我存心跟你過不去啊!
閑話休提,次日城門一開,顧錦書就護着邱家三口進了揚州,闊別十餘年,依然是花飛柳蔭,山清水秀,人傑地靈,乃落戶安家的不二選擇,邱澍和姐妹兩眼花缭亂,在顧錦書的介紹下且行且看。
“岳父,你們打算在哪落腳?”
“哦,我邱家在揚州有座老宅,先前已遣人修葺,雖未盡善,但慢慢來吧。”
聽見這個回答,顧錦書竟然有點失望,“岳父,那你們可有什麽想吃想玩的?華光居裏頭的六道菜很有名,或是魁翠樓的燒賣、蒸餃,也很清口,啊!鮮子巷那兒的甑兒花糕,又好吃,又香,芷蕙她肯定喜歡!”
邱澍表示:“一切都聽憑賢婿安排,只是,我們是不是該先去顧家拜會一下?跟老夫人對對這婚約的事?”
“岳父說的是!那我們一起回家吧!”
“賢婿,這哪合适啊,按禮數,應當先交遞拜帖,然後才能登門……對了,賢婿,你們家還住城南龍背裏嗎?沒有搬吧?”
“哦,搬是沒有搬,不過你們不要去龍背裏找啊!”
“啥?啥意思?”
“我家的門原來是開在龍背裏的,但是前陣子挪到素葉渡去了,你們要從那邊才能進來。”
顧錦書說得理所當然,邱老爺半天沒反應過來。“龍背裏……素葉渡……等等,賢婿,這兩個地方,沒記錯的話好像不是挨着的啊!”
“可不是嗎!”
龍背裏在柳巷,素葉渡在東關運河邊,邱老爺大概在心裏劃了一下大小範圍,吓了一跳:“賢婿,難不成你的家有從龍背裏到素葉渡那麽大?”這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可是還有別的可能嗎?
“哎,岳父,三百多間房子,就我們一家幾口人,簡直悶死!我先前還以為你們會直接住進來呢!”
三、三百間……邱澍打了個哆嗦,十幾年沒來往,顧家竟擴張到這種地步!顧老爺和顧夫人均已仙去,眼下是誰在主持家業?顧老夫人固然是個不簡單的人物,但斷不致一把年紀了還這麽生猛……邱澍琢磨着問顧錦書道:“賢婿,敢問現今當家的是哪位?”
“我大哥呀!”
邱澍一頭霧水:“賢婿,你不是獨子嗎?”
“大哥好像是六七歲才回來的,他之前一直都住在外面。”顧錦書看邱澍不明白,又熱心地補充道,“跟他娘親住在一起!後來他娘親去世了,太奶奶就把他接回來了。”
邱澍瞬間明白了,這位當家的,通俗點說就是私生子。
把顧家搞得這麽聲勢浩大,能力是毋庸置疑了,不知道人品怎麽樣,邱澍飛快盤算,有沒有可能喜上加喜呢?
邱澍讓顧錦書帶着拜帖回去,然後和兩姐妹在老宅子裏,一邊安頓,一邊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