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第三章

顧錦書一溜兒沖進大門,抓住管家顧齊宣:“齊叔?你在家?大哥回來沒?”

“沒有啊。”

“那他有沒有說什麽時候回來?”

“哦,那可說不好,也許今天都不回來了。”

“——算了!待會我去找他!我太奶奶呢?”

“應該是在玉棠西院……”

“玉棠西院在哪裏啊!”顧錦書幾欲抓狂,“大哥真是的,我好不容易記得怎麽走了,又翻新!修得跟迷宮似的,這不折騰人嗎!”

“哎,我這幾天也正在認路呢。”顧齊宣擺擺手,“我們一起去找吧,過會兒該吃午飯了,走到飯廳還得一炷香時間。”

路上,顧錦書憋不住地把婚約這事跟顧齊宣說了,顧齊宣只是有一點點意外:“哦,邱家回來了?那就回來吧。”

“齊叔認識我岳父嗎?”

“算是吧,人不錯,就是有點兒沒眼色。你還在你娘肚子裏的時候,确實由老夫人做主,給兩家訂了親,不過就在那時候顧家生意出了點麻煩,想找邱家轉圜,哪知人去樓空,哎,以前的事,還是不提了,不提了,回來就好。”顧齊宣面色自若地信步閑語。

“嗯。回來就好,以前的事不提了!”顧錦書笑得很明朗地附和,顧齊宣看了他一眼,輕笑:“邱小姐生得很美吧?”

“美……”顧錦書笑得白牙幾乎全露,低下了頭。

“呵呵。”顧齊宣擡了擡下巴,“喲,玉棠西院,到了。”

穿過垂花門就是一個大池塘,玉蘭恹恹地把水面上的折橋都擋住了,顧錦書一眼看到池心亭中央阮春臨和妹妹顧沁文的身影,飛也似的直接從水面掠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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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奶奶——文妹——”

顧沁文忙沖他又跺腳又比劃,顧錦書一怔,然後看見阮春臨臉黑得跟鍋底有一拼,顧錦書不解地問顧沁文:“誰惹太奶奶生氣了?”

“你!”顧沁文用嘴型告訴他,顧錦書指着自己,大聲問:“我?”

顧沁文沒轍,叉腰替阮春臨興師問罪:“三天兩夜不挨家,你是跑去找和尚打架了還是跟道士死磕了?”

“什麽打架啊,我是去抓為害一方的匪賊啊!”

“閉嘴!”阮春臨怒拍案桌,“這是官府的事,幾時用得着你操心?萬一你有個三長兩短,弄得顧家後繼無人你想我到了地下給老頭子戳脊梁骨嗎?”

顧錦書大鵬依人地偎上去撫着阮春臨的胸口:“太奶奶不氣嘛。”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擠着矮矮小小的老婆子,用甜的酥人的語氣說話,顧沁文看不下去,腮幫子頓時鼓得跟蛤蟆似的,還直顫,偏偏阮春臨吃這套,臉色霎時好看許多,有點想笑又必須板着臉的糾結感。

“你知錯了嗎!”阮春臨呵斥。

“錦書知錯了!”

“錯在哪裏?”

“……”顧錦書答不上來,困惑地看向顧沁文,見此情形,阮春臨都無力生氣了,怒道:“你想闖蕩江湖嗎?學那麽多功夫幹什麽!有空不如多往鹽會跑跑,你都十八了!什麽時候才能撐起這個家?”

顧錦書不假思索地道:“鹽會不是有大哥管着嘛!我去了也幫不上忙啊。”

阮春臨瞪圓了眼睛,抓起手杖掃向顧錦書,顧錦書自問身手不算第一那也是拔尖的,是值得自豪的品級的,饒是如此仍沒躲過去,紮紮實實吃了一杖,委屈地揉着膝蓋看向阮春臨。

“沒出息的東西!你才是你爹你娘嫡出的兒子,顧家說了算數的那個!怎麽能讓一個外人霸着這麽大的家産,還心安理得成天練勞什子破功!你你你,你練成女人算了!”

練功只會爺們,怎麽會娘們?顧錦書不懂,但也顧不上,噌地站起來分辯說:“大哥不是外人!”

“你!”阮春臨一口氣噎在喉嚨管,小兔崽子長出息了,敢頂嘴,顧沁文忙竄上來打圓場,“我餓了,太奶奶,咱們去吃飯吧!”

阮春臨把她推開:“兔崽子,再說一遍!”

顧錦書怯怯地說:“顧家現在的家業有一半是大哥掙回來的。我還在玩的時候,他就在學着看賬本了。”

“好啊,好啊!你是他養大的是不是?眼裏沒別人了!我這個太奶奶說話不中聽,我一把歲數,我也活夠了!以後你們倆被那個外人趕到街上去,一個子兒沒有的時候可別怪我沒提過醒!”阮春臨說着往池塘掙去,顧沁文死死拖住:“太奶奶不可啊!哥!哥快搭把手!我要拉不住了!”

“哦!”顧錦書撲将上來,差點把阮春臨和顧沁文一同撞下湖,幸而顧齊宣手疾眼快,從旁一推,阮春臨跌回太師椅,顧錦書噗通跪下,激動萬分地喊:“太奶奶!錦書錯了!不要丢下我們兄妹啊!”

阮春臨怒瞪他:“你們有那個外人啊!要我做什麽用!”

“太奶奶和大哥不一樣!大哥是——”顧沁文的手正好在顧錦書背上,一個使勁兒掐下去,顧錦書雄壯地大叫一聲。

顧齊宣忍着笑說:“錦書少爺,你不是有話要跟太夫人說嗎?”

“對了!”顧錦書正曲起手臂去夠背上的掐傷,聞言登時忘了疼,興高采烈地撲到阮春臨腿上說,“太奶奶你猜我回來的路上碰到誰了!”

“不是禿驢就是道士,總不能是尼姑吧!”阮春臨怒吼吼地噴了他一頭唾沫星子。

“不是啦!是我岳父一家人!”

阮春臨狐疑地上下掃視着顧錦書,像是懷疑他是否清楚岳父的含義。

顧齊宣插話道:“太夫人,邱澍一家搬回來了。”

“邱澍?”阮春臨記憶力還可以,但這個名字實在有點陌生。

“跟二少爺定有婚約的邱家啊。”

阮春臨想起來了,她跟顧齊宣的反應一樣,“是六兒他們啊,回來就回來吧。”說着說着看顧齊宣,“婚約?呵呵,我顧家落難的時候,怎麽不見這門親家,現在風光了,就——”阮春臨說得順溜,忽然想起顧家現在的風光是她口中那個外人賦予的,急忙剎住,改口道,“他是帶着女兒回來的?”

顧齊宣笑着看了顧錦書一眼。

“太奶奶!”顧錦書抱着阮春臨的腿撒嬌,一聲更比一聲長地喚,“太奶奶——”

阮春臨心生微微不妙,顧沁文譏諷道:“有人春心萌動了,太奶奶,看來那邱家的小姐必有其過人之處呀!我哥從來沒對哪個女人一見鐘情過!”

只見顧錦書精美的臉蛋兒因為顧沁文這句話紅了一片,讓阮春臨心生大大不妙!

不過轉念一想,錦書的年紀也到了,成個家或許會穩重許多,至少有媳婦管束,不會再成天跟往外頭撒歡似的泡着,也不會張口閉口的大哥比我更适合當家……阮春臨暗忖至此,撫着顧錦書的桃花面頰說:“嗯,我家錦書這麽憨實,挑媳婦一定得找個精明能幹的才行!那邱家的,姑且先見個面吧,齊宣你也從旁打聽着。”

“是。”

下午邱澍登門,顧錦書想着要把這件事告訴大哥,留話一會兒就回來,不由分說越牆而去,顧沁文躲在會客廳的屏風後面偷窺,阮春臨端坐主椅之上。

甫見面,少不得客套寒暄,拉拉雜雜,說說場面話,吐吐苦水,悼念一下顧氏夫婦,得知著名的十指春風是邱家的産業,阮春臨便首肯了三分,又聽說邱家雙生姐妹女紅名動京師,好感升至五分,再從邱澍那裏了解到,錦書對妹妹可謂一見鐘情,頓時覺得緣分來了擋都擋不住,反正顧家現在風光得意,哪還會死摳着十幾年前短暫落魄時邱家的不告而別。

“這是震寒兄和愚弟當年交換的玉佩,請太夫人過目。”

“嗯。”阮春臨看了看,随口道,“孿生姐妹?那不是長得一模一樣麽?”

“是的,幾乎……差不多。”邱澍心虛地抹汗,他不是有意欺瞞,卻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邱若蘅臉上胎記。

“那六兒你可享福了。”

“太夫人謬贊,我家若蘅性情溫靜,芷蕙直爽開朗,都是仔細調教的好女兒,不過看賢婿的反應,似乎對芷蕙更為偏愛一些……”

“原來如此。”阮春臨當然是中意性情溫靜的那個,直爽?說得不好聽就是缺心眼,家裏已經有個顧沁文了,不打算再多養個,還是溫柔的好,溫柔的會疼人,會理家。

邱澍察顏觀色,發現了阮春臨內心的矛盾,小心道:“其實吧,芷蕙她……也是很懂事的,畢竟娘去得早,她平時又總被姐姐寵着,性子才跳脫了點,我看錦書不拘小節,正好和芷蕙很像呢!”

“這樣啊。”阮春臨不得不站在顧錦書的立場上琢磨開了,直爽也沒什麽不好,起碼不好欺負,會嗆人,顧錦書要是被欺負,她一定跳出來跟那人對着幹,真是想想都爽。

有了盼頭,阮春臨渾身是勁,雙目炯炯有神,她甚至盤算到了如何教育二人後代那一步。

“半山有個娘娘廟,下月初八我要去進香,你讓姐妹倆也去罷,給我看看模樣,不用刻意,随興就好。”

邱澍大喜過望,忙應承道:“是!”

×××

顧錦書飛檐走壁到了鹽會,不過讓他失望的是,他要找的人壓根不在,大掌櫃曹立節迎出來說:“二少爺,什麽風把你刮來了,真不巧,大少爺和朱大人喝酒去啦!剛走,也沒說什麽時候回來。”

“知道去哪喝了嗎?”

“說不好,揚花塵,翠帷歇,都有可能!喲,不對,我記得大少爺走的時候吩咐準備馬車,肯定是出城了!要是那樣,今天回轉不來。您有事?我能幫上忙不?”

顧錦書搖搖頭,曹立節也只是說說,當即送他出門,自顧自忙。

顧錦書回到家,顧沁文拉住他,把邱澍來造訪的情形一說,完了嘻嘻地拍着他道:“恭喜哥,看來我很快就要有嫂子啦!”聽得顧錦書眉飛色舞,得意忘形,跳起來撞倒了花架,趕緊扶住,顧沁文又吃驚又好奇,撫額道:“我哥已然是生了一張比女兒家更美的臉,見到邱家小姐,都神魂颠倒迷成這樣,那二小姐得美到什麽地步?”心下不禁盤算起來,下月初八如何纏得阮春臨帶她同去,一睹芳容。

這廂邱澍也回到家中,脫下外袍,邱若蘅接過,在衣架上擔起,然後去預備飯菜,邱澍喊住她問道:“芷蕙呢?”

“妹妹說要買一些東西,也快回來了。”

邱澍點點頭,道:“辛苦你們姐妹了,這兩天我就去轉轉,買個合适的丫頭。”

邱若蘅微笑道:“爹爹不用破費,都是些簡單的活,我應付得來呢。”

邱澍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一陣心酸,感慨道:“往後,就咱們父女倆相依為命了。”

邱若蘅臉上神情一頓,很快又微笑起來,自言自語地道:“嗯,是呢。”

“我可憐的女兒,爹爹沒用,委屈你做這些下人的粗活……”

邱若蘅忙安慰他道:“爹爹說什麽話,若蘅生平所願唯二,一是留在爹爹身邊侍奉盡孝,二是重振娘親留下的十指春風,一點都不委屈。”

“哎……”邱澍哪能不知道她的心思,但也只有長嘆一聲。

飯菜端上桌時邱芷蕙高高興興地進門,後面還跟着兩個手上懷裏塞得滿滿的小夥計,她喊道:“爹,姐姐,看我買了什麽!”

兩人一看,胭脂水粉,發釵手钏,還有兩匹綢緞,邱芷蕙笑問:“怎麽樣,我眼光不錯吧?”

邱澍嗯嗯贊嘆,邱若蘅把邱芷蕙拉到一旁,小聲問:“你哪來的錢?”

邱芷蕙笑:“我把那顆傾月東珠當了。”

“傾月東珠……”邱若蘅喃喃,突地一驚,疾問,“宮裏賞的?”

“嗯。”

“當了多少?”

“五十兩。”

邱芷蕙答得自然,邱若蘅頓覺似被一把斧子劈在自己頭頂,邱芷蕙知道此舉沖擊力過大,忙道:“沒有死當,等有錢贖回來就是。”

邱若蘅張口就要訓斥她不知輕重,但轉念一想,她馬上就要嫁入顧家,一顆珍珠,還會放在眼裏嗎?不要說一顆,十顆都贖回來了,這一思量,責備的話便再說不出口。

邱澍和她想的一樣,所以并不在意什麽珍珠,還叮囑邱芷蕙要好好打扮,切莫寒酸了自己,見父親和妹妹有說有笑,邱若蘅也就更沒底氣多話了,一家三口坐下吃飯,邱芷蕙吃了兩口便抱怨道:“姐姐,肉這麽少,怎麽吃得飽。”

邱若蘅放低碗筷,淡淡道:“我明天多買些就是了。”

邱芷蕙察言觀色,牽着她的手撒嬌道:“錢方面不用舍不得,我相信憑我們姐妹倆的手藝,過上以前的日子只需一年。”

邱澍笑道:“不用不用,頂多半年。”

邱芷蕙訝異道:“此話怎講?”

邱澍和邱若蘅對看一眼,邱澍帶着笑,邱若蘅便也跟着擠出一個笑容,對邱芷蕙道:“你呀,就要嫁人了!”

“什麽!”邱芷蕙驚聞站起,帶翻了燭臺,邱若蘅忙穩住,邱澍道:“什麽‘什麽’?和顧家二少爺的婚約啊,這也能忘了?”

邱芷蕙氣急敗壞道:“我不嫁!”

“女兒啊,若那顧錦書配不上你,倒也罷了,問題是人家一表人才,心地人品無可挑剔,你為什麽不嫁?”

“因為我不喜歡他!”邱芷蕙瞪圓了眼睛道。

“這是什麽歪理!”

“不喜歡便不能嫁,要嫁爹自己嫁去!”

“你——”

“好了,好了,別吵了。”邱若蘅喝住兩人,柔聲道,“先吃飯,吃過飯我們再聊此事。”

她說話的神态語氣像極了去世的邱夫人,邱澍和邱芷蕙不由自主消停下來。

接下來還算相安無事地吃過飯,邱若蘅回房,又點起燈繡了會兒裙襕才去睡,剛躺下門就吱呀開了,邱芷蕙的腦袋探進來:“姐姐,我睡不着。”

“來吧。”邱若蘅側身,拍拍床內側。

邱芷蕙挨着她躺下,兩人體溫漸漸一致,邱芷蕙道:“姐姐,為什麽女人非得嫁人不可?”

“……”

“兩個人要在一起過一輩子呢,不互相喜歡怎麽行?”邱芷蕙幽幽地自言自語。

黑暗中,邱若蘅微微一笑,與其說那是笑聲,不如說是嘆……

邱芷蕙也沉默了好久,直到邱若蘅說:“別想了,睡吧。”

“我是不會嫁給他的!”邱芷蕙突然開口,語氣斬釘截鐵。

邱若蘅一愣,不解地問:“你就那麽讨厭他麽?”

邱芷蕙把臉貼在邱若蘅脖子處,一字一句道:“對我來說,男人只有兩種,一是鄭冠,一是其他男人。”

“你呀……”邱若蘅又是悠長的一嘆,她太務實,芷蕙則是她另一頭的極端,夢幻得不得了,整個人在天上飄,還鄭冠呢!

她聽着細碎的風聲,看着窗棂晃動的竹影,輕輕哼起一支曲子,邱芷蕙聽出那是小時候娘親哄她們睡覺時的曲子,以前凝神細聽一會兒,睡意不知不覺就上來了,可今天卻是格外清醒,沒有半點睡意,反而滿心的悵然,慢慢盈散在胸腔中。

“姐姐,為什麽女人非得嫁人不可?”

這個問題,在接下來的幾天裏,邱若蘅做繡活時,總會不時跳出來萦繞在耳邊。

她嘆了口氣,這麽簡單的問題,有什麽好困擾的?女人不嫁人,難道做尼姑?她不是瞧不起尼姑,只是覺得,若非被傷透了心,怎會好端端的,惟願孤老終生?

“大小姐,你繡得真好。”

暖兒是剛買回來的丫頭,今年十六,全家逃荒時走散了,只剩一個人在街上晃,邱澍運氣實在好,沒花什麽錢便把她領了回來。

暖兒誠心誠意地誇贊,邱若蘅置若罔聞,只顧發呆。

暖兒撇撇嘴,她雖才來幾天,卻已經摸清主人家的脾氣,這大小姐絕對是最好說話的一個,就是總心事重重,和她相處怪壓抑的。

邱若蘅下針下到一半,忽然不經意地問:“暖兒,你想嫁人嗎?”

暖兒起身去水缸舀水喝,聞言一頓:“嫁人?不想不想。”

邱若蘅側首問:“為什麽?”

“因為……嫁得不好怎麽辦?”

邱若蘅又問:“怎麽樣算不好呢?”

暖兒在院子裏踱步,一個來回後道:“嗯,比如、比如像我嬸嬸那樣的,生不出兒子,三天兩頭挨打,生的三個表姐,一個嫁給苦力,飯都吃不飽,一個嫁給賭鬼,坐月子時還要洗衣服還債,最後這個倒是嫁了秀才,可婆婆總疑心她偷這偷那,還不如不嫁呢!”

邱若蘅恻然,讪讪道:“這樣啊……”

暖兒結束了凄慘的回憶,表情像變戲法似的一變,燦爛笑道:“不過,我聽說二小姐要嫁的是顧家二少爺,天吶,大小姐你知道麽,昨天我去買菜,那些攤主一聽我是邱家的丫鬟,都搶着往我菜籃裏添呢!最誇張的就是那個賣肉的老張,一開始欺負我不懂,後來知道了,居然特意拎了好大一塊腱子肉追我。”

邱若蘅饒有興致聽着,顧錦書的一舉一動一颦一笑浮現眼前,柔和如三月春風的笑容,連桃花都能吹開,她不由得擡起頭看着院子上方的天空,微微有些熏醉。

她真的不懂,這樣的男人,比起鄭冠又差到哪裏去,芷蕙怎能不喜歡?她怎能說得出拒絕的話?她到底是怎麽打算的?

邱若蘅心煩意亂。

讓她心煩意亂的邱芷蕙此刻正站在顧家素葉渡的大門口臺階下,仰頭看着那塊匾,許久,下了決心似的,上前叩門。

對方一開,她便先聲奪人道:“我是邱芷蕙,我要見顧家說了算的人。”

于是,阮春臨沒等次月初八,就見到了她感興趣的人。

她坐在園子裏,在爬滿木香的花架下,靠着軟椅看邱芷蕙在小厮的引領下由遠及近,到了面前。

果然生得閉月羞花,阮春臨看過太多太多人,邱芷蕙這樣的美人,絕對是不多見的,她一路走來,目不斜視,既不低眉也不順眼,直直看着她要找的人,花瓣一樣的臉頰上,沒有半點柔弱感覺,反倒一股逼人的氣勢,撲面而來。

阮春臨想,難怪錦書着迷,能跟這丫頭在容貌上一較長短的,也只有當年讓震寒迷得死去活來的馮小屏了……

她不喜歡想起這個名字,于是收拾思緒,輕咳兩聲道:“你就是邱芷蕙?”

“是我,見過顧老夫人。”

“嗯。有什麽事?”

這時婢女端茶來,邱芷蕙看一眼,拒絕道:“不必了,我說完就走,老夫人,我是來退婚的。”

阮春臨一怔,本來向左歪着的頭,慢慢改為向右歪着,調整過程中,她一直看着邱芷蕙,而後者也很坦然地承接她的注視。

“為什麽?”

邱芷蕙答得幹脆:“因為我不喜歡你家的二少爺。”

阮春臨思忖片刻,問道:“你有心上人了嗎?”

這回換成邱芷蕙一愣,不知該如何作答,她眼珠轉來轉去,在阮春臨看來,就等于承認了:“原來如此。錦書他可知道?”

邱芷蕙搖搖頭。

阮春臨眯起眼睛,不知為何有正中下懷的感覺,也許是因為本來就更中意姐姐些的緣故,她揭開茶蓋慢條斯理地撇了撇茶葉,道:“退婚也不必吧?你有心上人,你姐姐也有嗎?”

姐姐的心上人不就是……邱芷蕙猛地一震,無言以對,整個人不知所措。

壞了,該不會是想改讓姐姐過門?這可不行!她要和姐姐、爹爹繼續過以前那種安安寧寧、開開心心的日子!永遠永遠也不分離!否則她何須費這麽大勁跑來退婚!

“你不想嫁,我不勉強,回去吧。”

邱芷蕙站着不動,阮春臨喝了口茶,又看向她道:“還有事麽?”

“顧老夫人的意思,是要顧錦書娶我姐姐?”

“是啊,你姐姐不會也不願意吧?”

邱芷蕙腦袋裏直接蹦出答案,怎麽可能,姐姐簡直太願意了,她沒曾提防老太婆還有這麽一招,頓時亂了陣腳。

目送邱芷蕙失望離去,阮春臨心裏樂開了花,目前為止,邱澍所言句句不虛,他這個女兒芷蕙,果真貌美如花,性子直接,看來她一模一樣的孿生姐姐若蘅,一定是貌美如花,性子溫柔了!妙極妙極,還有比她更适合做重孫媳婦的大家閨秀嗎,阮春臨恨不得跳着日子過,直接初八才好!

顧沁文下轎子時正好與邱芷蕙擦肩而過,邱芷蕙看也不看她,她卻盯着人家直到人家拐彎,“寶春兒!那小妞是誰?”

送邱芷蕙出門的寶春兒翻了個白眼:“是邱家二小姐,您的未來嫂子!”

“那就是我哥一見鐘情的女人?”顧沁文不服氣地撇撇嘴,“也還好嘛。”

“什麽‘還好’啊,三小姐,那是我目前看過的最美的姑娘。”寶春兒朝着邱芷蕙離去的方向一個勁陶醉,仿佛空氣都是香的。

顧沁文剛要說“因為你見的少!”冷不丁瞥見貼身丫頭黛珠也是頻頻點頭附和寶春兒,頓時氣結:“有那麽好看嗎?比起本小姐如何?”

寶春兒和黛珠先是不假思索點頭,反應過來後忙搖頭,顧沁文怒道:“什麽意思?到底是比得過還是比不過?”

“文妹又和誰比啊?”一個爽朗的聲音打身後傳來,顧錦書雙手背在身後,笑盈盈地踱近,摸摸她的頭,“不過不用問,和誰比都是文妹更好看啦。”

“哈,有眼光!”顧沁文愠色一掃而空,拍拍顧錦書胸口,故意刁難地道,“即使和你的心上人比嗎?”

“芷蕙?”顧錦書反問,然後毫不猶豫地笑道,“這有什麽好比的,兩個都很美啊。”

顧沁文不依不饒地糾纏他道:“如果一定要你選一個呢?”

“呒……”顧錦書陷入沉思,拇指輕摳唇縫,顧沁文見狀跺着腳撒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會選她的!你這有了老婆便忘了妹妹的死沒心肝的!”

顧沁文打人一向不知輕重,反正她用盡全力打出去顧錦書也只當撓癢癢,在那裏哈哈哈笑個不停,黛珠和寶春兒樂得看熱鬧,掩口站在一邊,黛珠眼角餘光一掃,忽然臉色大變,忙一個箭步竄至顧沁文身邊,拽她衣袖。

“三小姐,三小姐,回來了。”

顧沁文正全神貫注毆打顧錦書,不悅地一瞪:“什麽回來了!”

“大少爺回來了!”黛珠表情扭曲地在她耳邊說。

顧沁文一聽,馬上倏地站好,拽拽衣領撣撣袖子,又一想,這個瘟神還是能避則避的好,雙腿立刻自動往門裏飛奔。

“站住。”一聲斷喝,聲音不高,語氣不重,可顧沁文頓時像被射了一支塗滿麻藥的飛镖,整個人都軟了。

其他人也是一副噤若寒蟬樣子。只有顧錦書,笑得更燦爛地揚起手揮舞:“大哥,你終于回來啦!”

顧淩章沒理他,走到顧沁文身邊,冷冷一瞥,道:“這麽大屋子,還不夠你胡鬧,非要在門口丢人現眼,你覺得男方家說你不拘小節是誇你嗎?多大的人了,好話壞話都不會聽,放眼揚州的大家閨秀,哪個是像你這樣的,別家的小姐是大把的人去提親,你呢?幫你找的婆家,人家想方設法推脫,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麽?”

顧沁文下意識頂嘴道:“誰要你多事,我不嫁不行嗎?”

顧淩章冷笑:“不嫁?那不是要我養你一輩子?三小姐,你好像忘了問我願不願意。”

顧沁文說不過他,眼淚湧上來,嚷嚷道:“誰要你養?我爹娘留給我的足夠我吃幾輩子!關你什麽事!”

顧錦書見勢不妙,強勢插入二人中間,手一擋:“好了好了,進去再說!文妹別哭,別哭。”

顧淩章轉身往裏走,走出兩步停下,回頭輕笑道:“就算全家人都說你比邱芷蕙美上千倍萬倍,那又如何?有什麽用?只有總是懷疑自己的人才會不停的需要從別人嘴裏聽到認可。”

顧沁文又怒又悲,渾身發抖,抓過顧錦書袖子揩鼻涕眼淚,忿忿咬牙切齒道:“豈有此理,他算什麽東西,哼!竟敢教訓我!他憑什麽教訓我!”

顧錦書笑道:“文妹,大哥也是為你好啊。”

“大哥?我呸!他也配!”顧沁文哭得一抽一抽,顧錦書那只袖子算是報廢了。

×××

夜深了,一點燈光在黑暗中穿行,到了比較明亮的院子裏,才看清是顧府管家顧齊宣,他推門而入,喊了一聲:“大少爺。”

顧淩章在書桌後沉思,并沒動靜,待顧齊宣走近,才道:“又是三月了。”

顧齊宣打開食盒,一樣一樣往外拿着,嘴裏道:“是啊,我已準備好了,大少爺要什麽時候上山都方便。先把藥喝了吧。”

顧淩章看着那碗東西皺皺眉頭,接過打算一飲而盡,但才喝就覺得味道不對,趕緊停下,問:“藥換了?”聲音不自覺帶上一絲嚴厲。

顧齊宣微笑道:“我知道,您出去這幾天怕是都沒有按時服藥呢,所以去問了孔大夫,方子稍有變動,可抵春寒,祛疲勞。”

顧淩章聽了沉默不語,半晌低低說了一個字:“哦。”

接過空碗,顧齊宣又道:“大少爺晚飯都沒過來用,我聽下人們議論,似乎是為了三小姐的親事?”

提及這個讓人頭疼的丫頭,顧淩章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顧齊宣疑惑道:“王磬是您老師,他的小兒子王理與您又是好友,這不是很門當戶對嗎?王家為何要拒絕呢?”

顧淩章苦笑道:“還不是因為我與朱大人走得太近,老師生平最厭惡官場中人,我一獲選鹽莢祭酒,送的禮他都不收了,何況結親。”

顧齊宣感嘆道:“确實是可惜。”

“王家書香門第,家底殷實,不沾染官場是非,家風寬松自由,沁文若是真的嫁進去,必不會因為大大咧咧的性格吃虧……可惜。”顧淩章沉吟片刻,無奈道,“沒想到是因為我的關系,耽誤了她。”

顧齊宣忙開解他道:“大少爺千萬別這麽想,您處處為三小姐打算,她不知道個中內情,才會怨恨您。”

“她也沒吃晚飯嗎?”

“呵呵,二少爺和老夫人輪番勸她,勸了個把時辰,吃了。”

想到顧沁文那種天塌下來也只會哭幾聲,然後繼續沒心沒肺的個性,顧淩章忍俊不禁,道:“那就好。”他看一眼桌上的菜,其中有條整魚,不由眉頭微蹙,道:“你又讓廚房另外做了嗎?我都說了幾次了——”

顧齊宣含笑插話道:“這條是老江送我的,我本不愛吃魚,又不能推脫,想着大少爺向來胃口不佳,季花魚清蒸味道鮮美清淡,正好适合。”

顧淩章又一次被堵,心中既有懊惱,又有困惑,一時啞口無言。顧齊宣有些悵然地笑道:“其實,大少爺跟老爺,是很像的,為人打算,卻不讓人家知道。”

顧淩章道:“是嗎?我倒想知道,他是怎麽為我娘打算的。”看着顧齊宣欲言又止的樣子,顧淩章擡手阻斷,道,“都過去十幾年了,如今深究也沒有意思,有在意的,必然就有忽視的,齊叔,你與我娘算是舊識,我很謝謝你一直照顧我,不過我還是希望你今後別這樣了,免得将來後悔。”

這種話,似乎每次對他好時,他都會說,顧齊宣也習以為常了,再繼續只會徒增傷感,當即決定換個話題:“對了,今天邱家二小姐來過。”

“跟顧家有婚約的邱家吧。”收到邱澍信的人便是顧淩章,也是他親自回複的,所以并不意外。“這麽快就上門了,老夫人怎麽說?”

“邱二小姐……是來退婚的。”

顧淩章聞言,動作一滞,不解道:“退婚?為什麽?”

“她說,她不喜歡二少爺。”顧齊宣也覺得這個女子匪夷所思,故而雖然他說的是事實,卻用了不确定的語氣。

“不喜歡?”顧淩章加重語氣重複一遍,突然好笑,這也算理由?自古出嫁的女人,有哪個是因為喜歡的?這邱芷蕙,該怎麽說她好呢,她要拒絕,也該用個拿得出手的理由吧,比如說,不願給人說有心攀附之類的,不過轉念一想,這倒省了自己的事,邱澍如今落魄,無權無勢,沒有半點結交的價值,女兒給顧家做妾還差不多,正妻?算盤未免打得太精。

顧齊宣似乎看出顧淩章心中所想,道:“沒想到二少爺竟是一廂情願,這可如何是好,誰都看得出來,他對邱二小姐是真心喜歡。”

“是嗎。”顧淩章随意念了一句,心忖道,等這個草包弄懂喜歡是什麽意思再說吧。至于邱芷蕙,倒是個骨氣的女子,話說回來,邱家也不是全無可取,起碼“十指春風”的名氣比邱老爺官威大多了,京中貴人,不少喜歡穿用邱家繡莊的東西,若能善加利用……

想到入神處,顧淩章眼睛微微眯了起來,他眉眼和顧錦書有七分相像,顧錦書天人般俊美,顧淩章自然也不會難看,只是他的戾氣總在眯眼、皺眉這些細微表情中流露出來,難以親近,旁人避之唯恐不及,哪還有空欣賞他的長相。

顧齊宣打量他片刻,忽然柔聲道:“大少爺,你沒想過娶妻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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