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四章
大清早上邱芷蕙梳好頭,洗過臉,端起水盆來到院子正要潑,忽見牆上坐了個人,驚得“啊”的大叫一聲,想也不想,銅盆脫手朝那人擲去,水灑了自己一身。
顧錦書接住銅盆,順勢從牆頭一躍而下,在濕淋淋的邱芷蕙面前站定,委屈萬分地問:“芷蕙,為什麽你去太奶奶面前,說不喜歡我?”
邱芷蕙以落湯雞的造型發了一會呆,慢慢擡起眼來看着顧錦書,道:“滾。”
“你為什麽不喜歡我?”顧錦書全然看不出她正瀕臨爆發邊緣,不知死活地又問了她一遍。
邱芷蕙回頭一掃,牆角立着掃帚,她三兩步搶到手,大馬金刀地沖顧錦書掄來。
顧錦書一邊閃避,一邊兀自高喊道:“你要打我,我知道,是我害你淋了水,不過你說不喜歡我,我真的不明白啊,為什麽?”
邱芷蕙又掄又捅地攻擊着他,大叫:“我何止不喜歡你!我簡直讨厭你!看見你就心煩!”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哪有那麽多‘為什麽’,莫非不喜歡你還不正常了?那你說,姑奶奶又為什麽要喜歡你?”
顧錦書抓住掃帚杆兒,和邱芷蕙各執一端,邱芷蕙惡狠狠地擡頭,二人對視片刻,顧錦書竟癡癡笑了,道:“我喜歡你。”
邱芷蕙一呆,又聽顧錦書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喜歡你。”
邱芷蕙渾身起了一陣雞皮疙瘩,松開掃帚後退兩步,後背撞到曬幹菜的竹匾,她抓起幹菜就朝顧錦書丢去。
邱若蘅一聽到動靜就急急忙忙趕出來,卻插不上手,好不容易瞅住這個空子奪了邱芷蕙手裏的幹菜,喝道:“怎麽回事?”
顧錦書身上挂了兩道鹹菜,目光落在邱若蘅臉上,立即笑道:“大小姐,早。”
邱若蘅對他溫文地一點頭:“早。”心中微澀,他喚的芷蕙的名字,卻叫我大小姐。她推推邱芷蕙:“快去換下衣服,不要受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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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開邱芷蕙,邱若蘅得空向顧錦書詢問始末,聽說昨日芷蕙去顧家要求退婚,她也吃了一驚,許久,才結結巴巴地道:“芷蕙她,太任性了,我會勸她的。”
顧錦書一聽,雙眼放光,握住邱若蘅的手道:“那就全靠你啦,大小姐!”說完,還重重握了握。
他的力道讓邱若蘅一雙手隐隐生疼,她生平技藝,全在這雙手上,因此平時呵護有加,生怕半點損傷,但此刻,卻心甘情願地被顧錦書不知輕重地攥着。
“我知道她最聽你的話,謝謝你啊!”顧錦書握着搖晃幾下,然後歡喜地躍過牆頭,飛入晨曦中不見。
邱若蘅望着他融入光暈中的輪廓,嘴角不禁泛起溫柔笑意,然後兩只手慢慢合在一起,輕輕摩擦彼此,不知何時起,笑容摻了絲絲苦澀。
邱若蘅一回身,發現邱芷蕙神情複雜地看着她,身上衣服還是濕的。
“怎麽還不去換,杵在這裏做什麽?”她詫異地問了一句,拉着邱芷蕙入內,邱芷蕙不動,邱若蘅便為她解開衣服,拿來幹燥的布巾一寸一寸吸幹她身上的水漬,這肌膚真好,絲緞一般,用點力都怕擦破了。她想,一定要說服妹妹放棄鄭冠這種不切實際的念頭,要讓她知道,只有錦書,才配得上她這樣完美的玉人。
擦完身子,邱若蘅将布巾換了一面去擦邱芷蕙臉面,這才發現她神情悲凄,嘴角往下壓,不住顫動,一副随時會哭出來的樣子。
邱若蘅一怔,輕聲問:“怎麽了?”
邱芷蕙一咬牙,硬是把眼淚憋回去,恨恨道:“我不喜歡顧錦書!”
邱若蘅看着她,什麽也沒說,目光沉靜,邱芷蕙深吸一口氣,道:“不要像其他人那樣,一個勁的問我為什麽,他們根本不了解我,你不應該!”
邱若蘅慢慢的笑了,軟聲細語道:“時間長了,你會喜歡上他的。”
邱芷蕙眼睛紅通通地瞪着姐姐:“你又不是神仙,你怎麽會知道?”
邱若蘅默然,她想,我當然不是神仙,我甚至不是你,芷蕙,如果你長成我這個樣子,你就會明白的。
她出神時,邱芷蕙忽然傾身,親了親她眼角胎記,邱若蘅訝異擡眼,卻被邱芷蕙勾住她脖子道:“我不要嫁,就留在家裏陪爹和姐姐,不好嗎?”
有的時候,邱若蘅會覺得,邱芷蕙的所作所為無異于一種炫耀,或者說是憐憫,雖然清楚她沒有半點惡意,甚至完全是好心,卻仍有被侮辱的感覺。她不願嫉妒妹妹,因為妹妹既然生得比她美,自然就該過得比她好,只是,她怎麽也無法淡化心裏的痛苦,那種痛和在嫉妒着某人時,是一樣的滋味。
邱若蘅唯恐這種痛苦在心裏膨脹,流露出來,無意之中,傷害了芷蕙,她竭盡全力地克制,哪怕過得再辛苦,她深深明白,只有芷蕙得到了幸福,她才算戰勝了心魔,沒有讓自己的嫉妒,傷害到誰。
平複了一下情緒,邱若蘅問:“芷蕙,你老實同我說,你究竟是真的不想嫁,還是怕你嫁人這件事刺激到我,才去退婚?”
邱芷蕙毫不猶豫地道:“我真的不想嫁!”
邱若蘅定定看着她又問了一遍:“真的麽?”
“千真萬确!”
邱若蘅便沉默了,她拿出一套幹淨衣服,幫邱芷蕙換上,始終不發一語。
芷蕙死活不願嫁人,等于失了顧家這座靠山,那要怎麽在揚州站穩腳跟,怎麽重振十指春風,怎麽讓爹爹安度餘年?
邱若蘅在心裏一樣一樣地盤算着,眉頭深鎖。
吃過早飯,邱芷蕙要拿繡好的第一批樣子去繡莊問問行情,邱若蘅道:“讓我去吧。”她拿起包袱,解釋道,“你那火爆脾氣談價錢,我放心不下。”
邱芷蕙一想也是,萬一繡莊那些老板不識貨,難保她不砸它個把場子:“讓暖兒陪你去。”
“不用,暖兒留在家裏給爹看着藥吧,別煎過頭了。”
交代幾句,邱芷蕙把綢包挽在手上出了門,沿着巷子走到頭,上了大街,行人漸漸多起來,她低着頭,不與任何人視線交接,循着記憶找到一家繡坊,因為是大早,所以沒什麽客人,掌櫃一看繡樣,十分滿意,連聲贊這手藝精致,邱若蘅心想那是自然,也就微笑着受了所有稱贊。
價錢談至一半,一個梳着雙丫髻的姑娘跨進店門,邱若蘅随意地看她兩眼,雖是丫鬟打扮,穿戴卻是大戶人家才會用的,只聽那俏生生的小丫鬟道:“雙掌櫃,小姐要的簾帳可再也等不得啦!”
雙掌櫃忙撂下邱若蘅去招呼她,道:“好了好了,這就去拿。”
俏丫鬟一看邱若蘅擱在桌上的繡樣,眼睛一亮:“喲,這個多鮮嫩啊!比之前繡的好多啦!讓我拿去給小姐看看,興許喜歡再訂一套。”
邱若蘅起身向俏丫鬟微笑道:“對不住,這繡樣是我帶來的,暫時不能離身。”
對方打量了邱若蘅一陣,感興趣地問:“這是你繡的?”
邱若蘅道:“正是。”
俏丫鬟點頭道:“那好,我家小姐就在外面轎子裏,你既不能離身,就跟我一起出來好了,小姐她可喜歡這些東西了,若是看中,管保讓你一年到頭活兒不斷。”
邱若蘅微一思忖,便颔首道:“好的。”
雙掌櫃一看,忙道:“哎,哎,這是我先看中的啊,這位姑娘,價錢好商量,你莫走啊。”
邱若蘅随人來到街邊,那丫鬟道:“小姐,你看看這繡工,可比碧琅閣賣給咱們的精神多啦!”說着掀起簾子,示意邱若蘅把繡樣送進去。
邱若蘅手剛遞出,轎子裏的人突然大叫一聲:“啊,是你!”
邱若蘅還在莫名其妙,顧沁文已經一彎腰鑽至她面前,上下左右掃一眼,目光停在她那塊胎記上,面露驚疑不定之色。
“這位小姐認識我麽?”其實邱若蘅已經猜到幾分,大約又是把自己同芷蕙混淆了的,她自小到大,這種誤會都不記得發生過多少,因此早釋然了,只是微微一笑。
顧沁文果然湊得很近地看她,似乎還有摸她眼角的企圖,不過最終作罷,喃喃道:“長得好像呢!不過肯定不是了。咦,不對!那邱芷蕙是孿生子,莫非你——”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邱若蘅便微笑道:“我是姐姐,邱若蘅。”
“啊?還真是的!”顧沁文驚愕了,脫口而出,“邱澍騙人,你們一點都不像!”然後意識到前後矛盾,自己上一句明明是長得像,忙補充,“不,我的意思是,那個……”
她一時卡住,絞盡腦汁,邱若蘅等了會兒,替她說了出來:“我們不像一般孿生姐妹那樣難以分辨,對吧。”
顧沁文一聽,以拳擊掌,道:“對瞭!”
邱若蘅又道:“可是我們确實很像。”
顧沁文又擊掌,道:“沒錯!”
邱若蘅淡淡一笑道:“所以,爹也不算騙人。”
顧沁文看她說話,未開口先帶三分笑,不自覺地生出幾絲好感,又想,那個邱芷蕙雖然貌美,卻一點也不讨喜,哪比得了眼前的邱若蘅,和顏悅色,令人如沐春風,站在一起毫無壓力,想到這兒,嘴角一揚,抓住她的手道:“你比你妹妹好!”
邱若蘅打量着她的一切,衣飾,轎子,随從,漸漸的意識到什麽,卻沒有明說出來,只是托高手裏的繡樣,問道:“這繡花,小姐可喜歡?”
顧沁文正要說出自己身份,被她打斷,順勢低頭去看,一看就陷進去了,其他事都忘到後腦勺去,連聲說:“喜歡!喜歡!”
邱若蘅從袖籠中掏出一只荷包,把碎錢掏出來用手帕包好,荷包遞過去道:“我看小姐定是出身大富大貴的人家,這個送給小姐,還望日後多來照顧生意。”
顧沁文本想付錢給她,忽然縮回手,笑道:“我可不是占你便宜,反正,我們就快是一家人啦,你送我個荷包,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她神秘兮兮地道:“你猜我是誰?”
邱若蘅露出驚訝神情,其實她聽了這話,更加确信自己的猜測,嘴上卻說:“若蘅猜不到。”
顧沁文喜笑顏開:“我姓顧!昨天你妹妹來我家,說要退了這門親事,可太奶奶沒答應。”她湊近邱若蘅,在她耳畔說,“太奶奶也不喜歡你妹妹,她更中意你。”
這下,邱若蘅可是真真吃驚了,她愕然地指着自己,失聲問:“老夫人更中意我?怎麽可能?”
顧沁文不滿道:“這有什麽不可能,我不也更喜歡你嗎?”她上下打量着邱若蘅,暗想,要是換這女子來做自己嫂嫂,一定會和哥哥一起對她好,真是越看越喜歡,不禁把邱若蘅的手一挽,道:“來來來,我一個人逛悶得慌,陪我!”
于是邱若蘅和顧沁文同進同出了一個上午,又是聊天,又是挑揀,臨分手,顧沁文送邱若蘅一支壓發,說是荷包的回禮,邱若蘅笑着受了,目送顧沁文歡天喜地的離去。
這可真是意外的收獲。
沒想到撞見顧三小姐,還從她口中得知顧老夫人的打算,邱若蘅說不出心裏是喜是怕,接替芷蕙嫁進顧家?即便是夢,也太過美好了吧。
顧沁文和邱若蘅分道後,也無心再逛,一路直直殺回家中,撲進阮春臨懷裏,把早上的奇遇添油加醋這麽一說,說得阮春臨來了興趣,把顧齊宣叫來,細問他邱家那方面打聽得怎麽樣。
顧齊宣說話是沒有半點誇大的,該什麽是什麽,而且事無巨細,雞毛蒜皮,只要阮春臨問及,他都答得上來。
“看來邱家在京中不僅失勢,恐怕還惹了不小的麻煩,這才急着投奔我們。”阮春臨沉吟片刻,道,“顧家三代善名遠播,斷不能在此時将邱澍拒之門外,落人口舌,更何況,我看他為人不怎麽樣,一雙女兒卻教得挺好,想必是邱夫人的功勞。”
顧沁文把邱若蘅給她的荷包遞出,阮春臨看了,也是愛不釋手,贊道:“這麽小一只蝴蝶都繡得活靈活現的。”
“不止呢,若蘅姐姐得知太奶奶這個年紀了居然還貪杯,說也說不聽,就教我怎麽釀桃花酒,蒸荷花露,都是醇厚又不上頭的!春萼,你方才在旁邊聽着,還記得怎麽做嗎?”
“哎呀,三小姐,春萼哪記得了那麽多,回頭再問問邱小姐不就得了!”
春萼話音剛落,寶春兒快步出現了:“老夫人,三小姐,剛剛有位自稱姓邱的姑娘,送了這個來。”
顧齊宣接過,是一張紙,他遞給阮春臨,顧沁文也湊上前看,才看兩行便道:“對的對的,就是這個釀法,寫得好詳細,她人呢?”
“她說還有事做,已經走啦!”
“太奶奶,我說得沒錯吧,若蘅姐姐真是個十足的妙人兒!”
阮春臨但笑不語,心中抱怨,世間男子果然都喜歡臉蛋銷魂,震寒是這樣,錦書也是這樣!他們怎麽就看不到一個女人最最重要的呢。想當年,震寒癡迷馮小屏,結果白發人送黑發人,阮春臨怒其不争,不禁輕輕搖了搖頭。
顧沁文見太奶奶搖頭,以為她不喜歡邱若蘅做自己重孫媳婦,訝異道:“太奶奶,怎麽了?一下子笑,一下子又搖頭的?我不管,我可是站在若蘅姐姐這邊的!”
阮春臨笑着輕拍她臉頰,心下已有了決定。
×××
回到家中的邱若蘅,不知道自己這一記讨好的招數是管用,還是起了反效果,心裏揣着一個疙瘩,就這樣到了初八。
邱澍什麽都不知道,還以為邱芷蕙嫁過去是鐵板釘釘的事情,一大早便讓姐妹倆起床梳洗打扮,當然,重點是打扮邱芷蕙,邱若蘅麽,比平常裝束稍微精細一些就行了。
邱若蘅并無異議,反正即使她再怎麽打扮,也注定是不施脂粉的邱芷蕙的陪襯,何苦自取其辱。邱澍在外面等得心焦,于是進來看進度,瞥一眼梳妝奁,拿起一支首飾說:“這個才配得上這身衣裳,若蘅,你為芷蕙戴上。”
邱若蘅接過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顧沁文前些日子送給她的。顧沁文財大氣粗,豈能送些低檔貨失了身份,而姐妹倆好些的首飾早已當的當、送的送,這支八寶琉璃壓發躺在梳妝奁中,光彩耀目,身價不凡。
邱芷蕙道:“這是姐姐的。”
邱澍道:“你們姐妹倆還分彼此嗎!”
邱若蘅莞爾,沒說什麽,把邱芷蕙的鬓撫平,推入壓發。
邱芷蕙看了看鏡中的自己,皺眉道:“會不會太濃豔了?”
邱澍、邱若蘅和暖兒齊聲道:“哪有!”
邱芷蕙穿一件水紅色襖子,外罩淺桃紅燕雀壽字半臂,下着一條櫻草色馬面褶裙,裙襕繡着青色柿蒂紋,搶眼是絕對,濃豔卻不至于。
而邱若蘅穿藕荷色襖子,白裙,都是極淡極淡的顏色,可謂素得不能更素,但細看之下,藕色底子上有雙魚吉祥暗花,裙子上也有刺繡,只不過同為白色,是細巧的纏枝重蓮紋。最後罩一件牙色比甲,這一身并不會搶了邱芷蕙風頭,卻也半點不簡陋馬虎。
最好的首飾已經讓邱芷蕙用了,邱若蘅看看奁中,揀出一只很小的珊瑚點翠釵,簪在側髻,珊瑚殷紅,小小的一點,和她的胎記相呼應,乍一看,還以為是發釵末端多延伸了一截出來,擋住了眼角。
邱若蘅道:“我也好了。”
父女三人步出屋子,見院外停了兩頂轎子,邱澍的意思,是姐妹倆共乘其一,轎夫卻不幹,道:“錢可是按人算的!”
邱澍低聲下氣道:“兩個女孩兒,都輕得很,加起來也未必有你們擡的一個大男人重。”
轎夫可不傻,老早打聽過了,知道邱澍是送閨女去見親家的,就算普通人,除了轎錢,還會額外打賞幾個,何況是即将嫁入揚州首富顧家的邱芷蕙?當即連聲指責邱澍過分小氣,嗓門高語氣粗。
邱若蘅聽不下去,妥協道:“爹爹坐轎,讓我走路吧。”
邱澍六神無主,一口回絕道:“那怎麽行!”
邱若蘅笑道:“有什麽不行,我們是見過風浪的一家人,還怕走幾裏山路嗎?”
邱澍心一橫,道:“你們姐妹坐轎,我走路。”
邱芷蕙不跟他們推來推去的,她徑自邁開步子,往前走去。
後面兩人一看,又無奈又擔心,邱澍道:“這樣吧,我們三人輪流坐轎,別再争了。”他想的是城裏平地讓姐妹倆走走,到了山路則換他走。
邱若蘅只好答應,兩人忙鑽進轎子趕上邱芷蕙,邱芷蕙聽了,不屑道:“破轎子而已,我還不想坐呢。”
轎夫打趣道:“那好啊,有二小姐這麽如花似玉的姑娘陪我們走路,爽死人了,二小姐別光顧着走,唱點啥來聽聽!”
邱芷蕙嫌惡地捂住鼻子,瞪他一眼:“髒死了!離我遠點!”
後面的轎夫嬉笑道:“二小姐低頭!仔細別踩了狗屎。”
邱芷蕙一聲驚叫,急急跳開,東看西看才發現被耍了,頓時氣急敗壞,四個轎夫一陣大笑,開心得不得了。邱澍聽到這些對話和笑聲,心裏難過,一個人在轎子裏默默地流淚,邱若蘅掀起側簾,對邱芷蕙微笑道:“芷蕙,你看這天,晴得真好看,煙花三月下揚州,難怪皇上都眼巴巴的想來呢。”
邱芷蕙扁扁嘴,道:“哪有什麽特別的,京城也是這樣啊,而且,每年這個時候,京城的天空飄滿了各種風筝,紅的綠的,那才好看。”
邱若蘅笑道:“也是哦,還記得娘親去世時我們做給爹爹的風筝嗎?”
邱芷蕙掩口,興奮地道:“記得記得,是我們幾十個人一起繡的,足足有一間屋子那麽大,哈哈哈!”
“放上去以後拽都拽不住,線一下子就斷了。”
“你還說,是天上的娘收去了,結果呢,竟到了皇上手中!”
“繡莊一下子變得好出名!”
“門檻都被踏破了!”
兩姐妹你一言我一語地談笑,完全沉浸在兩個人的世界裏,前面邱澍聽她們銀鈴般的笑聲不斷,心情慢慢舒緩,暗忖道,但願一切順利,芷蕙嫁進顧家,若蘅重開繡莊,她們的日子會好過許多,而自己就能安心去另一個世界與妻子團聚。
上山路前,邱若蘅讓轎夫停下,跟走累了的邱芷蕙換,沒有驚動前面的邱澍,不能讓體弱的父親走路,這點姐妹倆倒是非常有共識。她們那頂轎子的轎夫,此時态度也略有轉變,起碼不再是一開始不正經的調戲奚落。
“姐,累嗎?”
“不累,你看路邊花開得多好,走走才不辜負了這樣的春色呢。”
“姐,過來點。”
邱若蘅靠近小窗,邱芷蕙手拿帕子幫她擦臉上的汗,邱若蘅也微微仰着臉讓她效勞,邱芷蕙擦完,又拈着顆糖喂進邱若蘅嘴巴裏。
到了廟前空地,兩人整理衣裝,謹慎進入。
邱芷蕙跪在蒲團上,一雙眼睛東張西望,邱若蘅雖然也想四處看看,卻克制住了。邱澍忍痛捐過香油錢,一個尼姑行至面前問:“施主可是姓邱?”
見邱澍點頭,她又道:“請随我來。”
父女三人來到後院,進了偏廳,阮春臨端坐在一把椅子上,旁邊的顧沁文沖邱若蘅擠了擠眼睛,邱若蘅微笑回應。
待各自坐下,阮春臨和邱澍寒暄幾句,便問兩姐妹道:“這間娘娘廟可是極其的靈驗,不知你們剛才都許了什麽願?”
邱若蘅和邱芷蕙對看一眼,邱若蘅輕聲道:“回老夫人,我們求的是父親身體安康。”
“沒別的麽?”
邱若蘅有些微微臉紅,這個“別的”要怎麽說得出口?
阮春臨道:“你是若蘅吧?走近些我看看。”
邱若蘅起身,前行幾步,阮春臨将她仔細看了一遍,道:“好。”然後又叫邱芷蕙上前,端詳時,顧沁文矮身,在阮春臨耳邊嘀咕道:“她頭上那支壓發明明是我送給若蘅姐姐的,憑什麽被她戴去,哼。”
阮春臨斜她一眼,然後和顏悅色問:“若蘅、芷蕙,你們可願意做我顧家的媳婦?”
邱若蘅一驚,看看父親和妹妹,邱澍也是一臉狀況外的怔然,邱芷蕙則臉色有些蒼白,嘴唇緊抿,漫長的沉默後,邱若蘅小心翼翼答道:“若蘅願意。”
阮春臨催問邱芷蕙:“你呢?”
邱芷蕙一咬牙,道:“我不願意!”
邱澍大驚,喝道:“芷蕙!不許胡鬧!”
邱芷蕙忿忿道:“我明白,爹是想靠上顧家,可我們現在已經安定下來了,往後會過上好日子的,務須向任何人卑躬屈膝,更何況是犧牲一輩子的幸福!”
她轉向阮春臨一字一句道:“我邱芷蕙絕不嫁給一個不喜歡的人!我的夫婿,我自己選!”
此等大逆不道的言行,讓邱澍青筋暴起,怒道:“你!”又想起阮春臨在一旁,不得不收斂自己的火氣。阮春臨不悅地看他一眼,微笑着對邱若蘅道:“如若錦書能娶到若蘅這樣知書達禮的媳婦,我老婆子是很滿意的。”顧沁文聽了,笑嘻嘻地沖邱若蘅點頭,道:“我也滿意!”
阮春臨打掉她放在自己肩頭的手,輕聲訓斥:“沒規矩!”
顧沁文吐吐舌頭。
邱澍剛剛還在盛怒,這會轉為愕然道:“老夫人,這、這合适嗎?錦書喜歡的難道不是芷蕙?”
阮春臨淡淡一笑,嘴朝邱芷蕙一努,不鹹不淡地道:“可是你這位千金,眼界高,她看不上我們家錦書呀。”
邱澍臉一紅,無言以對,狠狠瞪了邱芷蕙一眼。
阮春臨道:“沁文,拿來。”
顧沁文捧出一個盒子,阮春臨打開,裏頭有一只金鑲翡翠的璎珞頸圈,阮春臨道:“這是一對的,一只給錦書,另外這只,今天就給若蘅了。”
邱若蘅受寵若驚地接過,阮春臨也送了邱芷蕙一對手镯,一起用過飯,臨別之際,阮春臨拉着邱若蘅的手,微微有些促狹地笑道:“怎麽樣,娘娘廟可靈驗?”
邱若蘅一怔,随即反應過來,自己的心願無所遁形,不禁羞紅了臉。阮春臨呵呵一笑,意味深長地道:“這麽好的姑娘,若是生在顧家,我可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
父女三人由廟祝送出,在下轎子的地方,發現原來的兩頂變成了三頂,增加的那一頂轎夫迎上來說:“老夫人讓大小姐坐這一頂下山,不必走路了。”
邱若蘅恍然大悟,原來阮春臨都知道了,所以剛才說不會讓她受委屈。然而,難道她因此誤解了芷蕙,覺得她不懂事不孝順,自私刁蠻?這可是天大的誤會,芷蕙也走了一半路程的呀!邱若蘅想返身去同阮春臨說清楚,可廟祝婉拒道阮春臨已經開始誦經,不再接見。
回家的路上,邱若蘅捧着那頸圈,口中泛苦,她能感覺到,芷蕙很不開心,是因為她取而代之嗎?那當然了,芷蕙一直就是衆所矚目的焦點,沒想到今天被這個平凡的姐姐搶去風頭,她一定不甘心,一定很失落,邱若蘅此刻想去走在芷蕙的轎旁,雖然辛苦,只要能和她有說有笑,心無罅隙。原來,實現心願是要付出同等代價的,所以她得到了本不該屬于自己的,卻也失去了最珍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