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二章
陳淵一家啓程回淮安的那日清晨,在揚州結識下的幾位友人自然要來碼頭相送,顧淩章也在其中,一開始陳淵并未搭理,等到快要開船,才到他面前,不痛不癢地打了個招呼,顧淩章眉眼平順地行禮,送上茶葉和一些揚州地産的小玩意,陳淵命管家收下,忽地一改漠然态度,和顏悅色對他道:“本官走訪了一些人家,證實令弟品性确是衆□贊,想來走私貢品一事應屬誤會,待本官回到淮安,再命人好生徹查,定會還令弟一個公道。”
顧淩章低聲謝道:“全賴大人費心。在下家中,老夫人年事已高,又最疼愛錦書,大人若能為舍弟洗刷冤屈,于在下全家實在是大恩德。”他頓了一頓,聲音壓得更低,“茶葉盒中略有薄資,供大人打點疏通。”
陳淵微笑道:“本官省得。”
幾天後顧錦書先于船隊從陸路趕回揚州,一人一馬,大刀闊斧地沖向『十指春風』,邱芷蕙的繡坊,正是今天開張。這時候門前已經聚起人潮,鞭炮鑼鼓響成一片,身披獅皮的扮獅伎人與手持花球的引獅郎配合,左撲右閃,竄上竄下,眼見那頭紅獅子就要咬到花球,忽然有人一個縱身躍入包圍圈,一腳把花球踢上了高高的枝頭,并大笑不已。
邱芷蕙一愣,待看清來人,怒喝:“顧錦書,作死呀!還不快給你姑奶奶取下來!”
顧錦書笑呵呵道:“是!”接過獅皮往身上一罩,蹬地拔起,借樹幹屋檐幾個騰躍,把那花球咬住,卻不急着下來,就在枝頭踩起了梅花樁,跳來躍去,看得衆人目不暇接,紛紛叫好,邱芷蕙卻不領情,吼道:“敢誤了吉時,當心你的狗頭!”顧錦書這才不表演了,乖乖還了獅皮花球,讨好地竄上前喚她:“芷蕙。”
邱芷蕙從鼻孔裏“哼”出一聲,顧錦書又道:“我沒有失約,我及時趕回來了哦!”
邱芷蕙嘟囔着:“誰跟你約了!”上下一打量,沒好氣道,“不是蹲了幾天大牢?怎麽一點沒見瘦!”
顧錦書得意洋洋道:“獄頭大哥沒有刁難我,頓頓給我吃好的,我知道肯定是誤會,所以睡得也香,這不,果然是弄錯了!”
邱芷蕙搖頭嘆息,果然是傻人中的奇葩,顧錦書這邊繪聲繪色地跟她描述着牢裏的生活,邱芷蕙那邊左耳進右耳出,注意力都放在夥計和客人身上,時不時吆喝一兩聲,她一吆喝,顧錦書馬上歡脫地跑去執行,完成後又回到她膝邊叽叽喳喳。
邱芷蕙煩不勝煩。剛聽說他入了大獄時,邱芷蕙還擔心了好一陣子,後來又聽說他沒事,便大大松一口氣,這一起一落,弄得她心情十分複雜,怪有些惦記的,現在可好,這厮一出現,宛如秋風掃落葉把她那點想念一掃而光,邱芷蕙恨不能操起掃帚把他也掃出去才清淨。
她眼角餘光瞄到一頂轎子姍姍來遲,頓時喜出望外:“姐!”
邱若蘅下轎,見了這番情形,歉疚道:“哎呀,我來遲了,一切可還順利?”
顧錦書跟在邱芷蕙後面,緊貼貼地朗聲喚她:“大嫂!”邱若蘅不敢直視他,朝他微微颔首致意道:“小叔回來了?家裏人都記挂着你呢。”
邱芷蕙詫異地向顧錦書道:“什麽,你還沒回家?”
Advertisement
“嗯啊,我直接過來賀你開張的!”
邱芷蕙翻個白眼罵道:“你個不孝子,還不趕快回去看看你太奶奶!”
顧錦書答應着:“哎!”卻磨磨蹭蹭不動,邱芷蕙嗔道:“又怎地?”他說:“我、我這麽多天沒見着你,我能不能多留一會兒?就一會兒!”
邱芷蕙正欲對他施暴,邱若蘅軟聲說:“就多留一會兒吧,家裏都挺好的,遲些回去也沒什麽。”
她有些無精打采,有些心不在焉,邱芷蕙說了什麽,一味只是虛應,沒多久就起身告辭。邱芷蕙大惑不解,十指春風是母親心血,如今在家鄉能夠重開,雖然規模大不如前,但好歹也算是承上了手藝沒讓它斷掉,姐姐怎麽能漠不關心?定是出了什麽事了!她警覺地問:“是不是那人對你不好?”
“沒有的事,你多心了,我只是身子不大爽利,所以想早點回去歇着。”
邱芷蕙看姐姐神情,确實有些恹恹,加上邱若蘅向她賠罪,說等身體好轉了一定抽出一天空閑,同她秉燭夜聊,邱芷蕙無奈,只得起身把好容易才見上一面的姐姐又送走了。
顧錦書跟在邱若蘅身邊一道回家。邱若蘅在轎中偷偷看他,他騎在馬上,自顧自笑,同每一個認識他的人打招呼,一如往日春風,看得她又欣慰,又喟然,心中暗暗流血,卻甘之若饴。
才進院子顧錦書就被丫鬟小厮們團團圍住,這個摸摸他,那個沒完沒了地問問題,顧沁文大喝一聲:“都讓開!”她三兩下撥拉掉重重阻礙,沉甸甸撲進顧錦書懷裏:“哥啊!你沒事就好了,我這幾天吃不下睡不着,你看我瘦得!”
“哎唷!”顧錦書剛想說文妹你還是那麽沉,聞言趕緊把這句咽下去,換了疼惜的語氣,“嗯嗯,瘦了呢!待會二哥陪你多吃幾碗飯!”
“你怎麽和她一起回來的?”顧沁文笑完之後,瞅了邱若蘅一眼,自打得知她在顧錦書坐牢期間還有心思塗脂抹粉顧沁文就懶得再搭理她。
“她?”顧錦書一愣,反應過來,“你說大嫂啊,我們在芷蕙那裏碰到的啊。”
“你又去找那個女人!”阮春臨被兩個丫頭扶着出來,聽見這一句,喜滋滋的褶子臉迅速垮下,拄着拐杖暴跳如雷。
顧錦書忙過去安撫,一家主仆拉拉扯扯,弄得前廳熱鬧非凡,邱若蘅悄悄往自己那間院子走去,打算小憩片刻,才過月亮門,就看見暖兒跪在地上,她吓了一跳,疾步過去低聲問:“暖兒,怎麽了?怎麽跪在地上?”
“小姐,”暖兒哭喪着臉,“我也不知怎麽回事,惹得大少爺發脾氣,罰我跪在這呢!”
“什麽?”邱若蘅一驚,狐疑地推開書房的門,顧淩章坐在書桌後面,聽見推門聲,他擡起眼來,邱若蘅後背發涼,她從未看過相公有這樣陰狠、憤怒的眼神。
而且現在,他正用這樣的眼神注視着她。
她結結巴巴地問:“怎麽了?暖兒她——”
顧淩章一手按在桌上,一手放在桌下,邱若蘅剛說到這,他桌下那只手驀地揚起,一個東西狠狠朝她腳下擲來。
狠狠一聲呯,是個瓷盒,給摔得裂成幾瓣,邱若蘅又怕又不解,她蹲下去用手指頭挖了一點瓷盒中的物事,指尖才觸到那膏體的質感,她便意識到了那是什麽,臉色陡然一變。
不會,他不會知道這是做什麽用場的。邱若蘅寬慰自己,咽了咽唾沫直起身來,還要做出一副小心翼翼的詢問模樣,問他:“這是?”
“你自己清楚。”顧淩章冷冷道,那語調雖是冷的,可邱若蘅卻有一蓬火燒過來的感覺。
“你說什麽?”她輕聲說,“我不明白。”
顧淩章站起來,繞過桌子走到她面前,緊緊盯住她雙眼,邱若蘅心慌意亂想低頭,被他捏住下颌,動彈不得。他的臉湊得更近了。
邱若蘅吓得閉上眼,可是陷入黑暗後更加不安,只得又睜開,顧淩章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就那麽直直地盯着她。邱若蘅受不了,開始掙紮,但除了讓他把自己抓得更緊之外,徒勞無功。
門外的暖兒聽見聲響,戰戰兢兢地膝行到門口,往裏張望,她的手才搭上門框,顧淩章就扭頭一聲暴吼:“跪回去!”吓得她連滾帶爬地退回原來的位置。
邱若蘅借機用力推開他,大喊:“你到底怎麽了!”她的臉頰留下幾道青白色的指印,而周圍則泛出紫紅色。
他問:“顧錦書是如何脫罪的?”
“我不知道……”
“再說一遍!”
“我不知道!”邱若蘅心中僅存的最後一絲僥幸徹底消失了,他知道了,他全知道了!她不是千叮咛萬囑咐讓暖兒把那堆膏泥沖幹淨麽?他是怎麽發現的?
邱若蘅沒想到暖兒到底舍不得扔掉這些膏泥,偷偷留下來,還拿給最要好的銀秀分用,她們坐在天井裏晃着腿聊天時,竟被顧淩章聽到,邱若蘅用這些膏泥把胎記遮得一點也看不出來的事情。
他極為聰穎敏感,一下子就有個念頭撞進腦海,但他不願相信,拼命想把它抹掉,因為這念頭太可怕,讓他整個人差點癫狂。可是越不願意細想,那些細節和巧合就越是迅速頻繁地來侵擾他,慢慢的,一切都串起來了,在他左躲右閃的逃避下,拼湊出唯一的可能,是邱若蘅!邱若蘅扮作她的孿生妹妹,去陳淵那裏賠罪,替顧錦書争取生機!而她為此付出的代價……顧淩章再也無法猜測下去。
他知道,他可以從很多人那裏求證,但他最終選擇了屏息靜氣,只向邱若蘅索要答案!
她一個勁的搖頭:“我、我不知道……不知道,求你別問了。”
“不知道?那我替你說!你扮作你妹妹,去找陳淵了,是嗎?你讓他碰你了?”顧淩章死死瞪着邱若蘅,她已經吓得說不出話,臉上眼底的那是什麽,驚懼?悲戚?亦或是對他不起的一點點愧疚?他腦中一片空白,揚手揮在她臉上:“你這……你這賤人!”
邱若蘅跌坐在門檻上,發髻散了,頭低垂着簌簌發抖,顧淩章打了那一耳光,心卻劇烈疼起來,各種複雜的心緒交纏在一起找不到出口,他雙眼赤紅,也在發抖,吼道:“說話啊!裝什麽傻!”邱若蘅被扯拽起來,佝偻着身子堪堪站穩,臉頰高高腫起,仍是低着一雙眼睛不看他,叫人猜不透她在想什麽,顧淩章寧願她拼命求饒,那他心裏的怒火或許還會有所消減,而不是像現在,分不清這兩人中,誰更可憐一些。
邱若蘅低低道:“相公……妾對不起你……”
顧淩章一怔,怒火燒起,又是一掌掴去——
邱若蘅踉跄地扶住門框,慢慢跪坐在地,顧淩章身形晃了晃,撲過來揪住她發髻,繼而掐住她脖頸:“你叫我什麽?你還敢叫我!為什麽!為什麽!”他發了瘋似的大喊大叫,邱若蘅呼吸困難,本能發出“呃、呃——”的吸氣聲,在她眼裏的顧淩章的臉,扭曲得變了形狀,她使勁眨巴眼睛,雙手在他肩上拍打了幾下,顫顫的似乎要去摸他的臉。
“在那在那,啊!殺人了——”暖兒領着一群人沖進院子,遙遙一指,突然放開嗓子尖叫起來。
顧錦書大驚,掠入兄嫂中間,試圖分開他們,說來怪了,本應弱不禁風的顧淩章此刻雙手竟像鐵鉗一樣,顧錦書無奈,點了顧淩章手臂上一處麻穴,把他扯開,邱若蘅像個倒掉一半的麻袋一樣癱軟在他懷裏,後面忙上來兩個丫鬟,掐人中扒領口。
顧淩章給推開後,又把火發在顧錦書身上,手邊撿到什麽便朝他扔什麽,顧錦書莫名其妙,卻不敢出聲,更不敢還手,而且他唯恐殃及邱若蘅,只得背對顧淩章,弓着背護住她,任茶杯、鎮紙、硯臺一一飛來打在身上,嘭啪作響,所有人都被這陣勢駭住了,不知道大少爺被哪號瘟神上身發瘋,饒是阮春臨也呆呆愣在那裏,她看到顧淩章掄起凳子,突然醒過神來,大怒着一跺拐杖:“給我把他綁了!”
在場家仆分作兩派,一派一擁而上,摁手抓腳,另一幫人去找繩子,不多時将瘋狗一樣的顧淩章五花大綁,阮春臨又一跺拐杖:“扔到哪間廢屋子裏去,讓他清醒清醒!”
顧錦書忍不住求情:“太奶奶——”
“閉嘴!”阮春臨吼完他,又斥衆人,“還不快去請孔大夫!”
×××
孔良給邱若蘅號了脈,紮上幾針,邱若蘅很快悠悠轉醒,她一醒來,就問衆人,顧淩章怎樣了。
顧沁文翻着白眼道:“太奶奶将那瘋子關起來了!”
邱若蘅一驚,啞着喉嚨問:“關在哪裏?”
“北院的一間雜物房,落了鎖,鑰匙只有太奶奶有,不過你放心,我會想辦法弄。”顧錦書柔聲問,“大嫂,到底怎麽回事?”
邱若蘅目光落到他臉上,針刺一樣收回,她有苦難言,難堪地低下頭。
顧錦書沒等到答案,也不強求,趁暖兒幫邱若蘅梳頭發,他送孔良出去,孔良一邊走,一邊道:“我是不知道你們家裏發生了什麽事,但眼下一陣涼過一陣,盡量別讓你大哥受了風寒。”
“孔大夫放心,我記得呢。”
顧錦書回轉來,房中比剛才熱鬧了幾倍不止——邱若蘅從床上掙下來,跪在地上懇求阮春臨放了顧淩章,阮春臨要她說出原委,她又說不清楚。顧錦書從沒見過邱若蘅這麽狼狽的模樣,披頭散發,鼻青臉腫,涕淚交零地向阮春臨叩頭,阮春臨長嘆一聲,叫顧錦書扶起她來,道:
“行了,只要他不發瘋,我又何必關着他。”
顧錦書拿了鑰匙,打開雜物房的鎖,顧淩章坐在陰暗的角落,頭抵潮濕的柱子,呆若木雞。顧錦書急忙去幫他松綁,一邊喚了他幾聲。
一開始顧淩章全然不理,可不知道在第幾聲時,顧錦書冷不丁發現他目光轉過來對着自己,盛滿刻骨恨意。顧錦書吓一跳,湊得近些,小心翼翼問:“大哥,你沒事吧?”
他伸手去扶,顧淩章一把推開,自顧自抱着柱子站起,踏過繩索向外走去。走得很慢。
顧錦書直直看着他,他在陽光下站了一會兒後,徑自從院子一側的門出去,這一次步子邁得快多了。
邱若蘅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真是比鬼好看不了多少。她身後暖兒到現在還沒緩過勁來,反複猜想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連累小姐被毒打,想得頭都要破了,仍想不出個所以然,反正黛珠銀秀她們都說,大少爺是個喜怒無常的人,從不跟任何人親近,走路輕飄飄,白天晚上都像鬼,沒誰猜得透他心思——暖兒算是徹底領會了,他為什麽生氣,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邱若蘅低聲道:“暖兒你去看看,姑爺回來書房沒有?”
“小姐,別等了,都二更了,姑爺怕是不回來了。”暖兒把被子鋪開,沒精打采地又說,“小姐,你有傷在身,趕緊歇着吧。”
邱若蘅呆呆看着燭臺道:“我不睡,你困了,自己去休息。”
暖兒哪裏敢,只好打着哈欠陪她一起等。
顧淩章一夜未歸,不知道去了哪,接下來幾天裏,也完全看不到他的影子,終于在中秋前一天,看門的寶春兒跑回來說,他發現了大少爺的蹤跡,可是在哪發現的,他卻支支吾吾,最後架不住顧沁文一頓削打,招了出來:“我說我說,大少爺在揚花塵!”
揚花塵是個什麽地方,在座衆人心知肚明,顧沁文雖然不是很懂,也曉得那不是好鳥去的林子,當即鄙夷地撇了撇嘴;顧錦書看看這個,看看那個,抓抓頭,目光無意中落到邱若蘅灰白的臉上,馬上關切地問:“大嫂怎麽了?”
邱若蘅神不守舍地搖頭,惴惴別開眼,顧沁文一掌擊在桌面,豪邁嚷道:“豈有此理!哥,随我殺到那雞窩裏去,把他揪出來暴揍一頓!”她一激動擡手打翻了自己的茶碗,顧錦書還沒出聲,阮春臨訓斥道:“胡鬧!”她和顏悅色對邱若蘅說:“若蘅,放心,我給你做主,這就讓人把他綁回來!”
“老夫人、我——”容不得邱若蘅置喙,阮春臨氣勢逼人地一揮杖,家中壯仆傾巢出動,撲向揚花塵,不一會兒,就将宿醉的顧淩章毫無懸念地架了回來。
一見他邱若蘅的心便揪了起來,這般形容枯槁,面色青中泛白,她急忙去攙扶他,口中低聲輕喚:“相公,你醒下,是我,是若蘅啊。”
顧淩章搖來晃去的身子一頓,雙眼撐開一條縫看了看她,勃然大怒,一用力将她推到一邊,吼道:“賤人,誰是你相公!”
其餘人先是一驚,阮春臨、顧沁文的臉上微現愠色,顧錦書和顧齊宣則一個更加吃驚,一個搖頭輕嘆。
邱若蘅在衆人目光中,再近前些去說:“相公,你醉了,我們回房裏,讓我伺候你休息吧?”
她看着顧淩章的手臂,猶豫一下,還是伸了過去,剛碰到衣料,他擡腳把她踹在地上,說:“別碰我!惡心的東西,你以為你是誰?讓你伺候我?我寧願留在揚花塵!”
顧錦書驚愕地瞪大眼,脫口而出:“大哥!”他是真不敢相信自己方才的所見所聞。
“你也給我閉嘴!誰是你大哥?你們這對狗男女,我跟你們沒有關系!”顧淩章兀自大叫,吓得其他人噤若寒蟬。
“大哥,你這是……瘋啦?酒喝多了會這樣嗎?”顧錦書不可思議地伸出手去想要摸顧淩章的頭,阮春臨忍無可忍,快他一步端起桌上茶碗,一杯冷茶潑在顧淩章臉上。
茶水順着他頭發滴滴答答,在襟前洇濕一片,茶葉挂在眉弓鼻梁上,十分狼狽,顧淩章又一陣笑,道:“潑的好。”
“大哥确是瘋了!”顧錦書斬釘截鐵道。
“顧淩章,你給我仔細聽着!”阮春臨聲色疾厲、一字一句道,“若蘅她自進了顧家的門,一直恪守婦道,同這家中的每個人相處融洽,對你更是上心伺候着,能娶到這樣的媳婦,你還有哪裏不滿?是,我知道,在這門婚事之前,若蘅對錦書确有欽慕之心,但那是之前,老婆子我這雙眼睛還沒瞎,看得出來他們兩個清清白白,對得起天地對得起你!你這狼心狗肺的死東西!知不知道你這樣說,是會毀了錦書前程,更可能害得若蘅無端端丢了性命的?”
顧淩章面無表情聽着這番話,唇角挂一抹冷笑,邱若蘅噗通跪在地上,磕着頭道:“老夫人息怒,不是相公的錯,是妾——”
她突然啞了一樣空張着嘴,眼中悲懼交加地看過廳中每一個人,最後望着顧淩章,嘴唇動了動,伏□去,泣道:“是妾對不住相公,前些日子,小叔遭人陷害入獄……”
顧淩章一顫,猛地打斷她:“住嘴!”他抓起邱若蘅,死死盯着她,有那麽一瞬,邱若蘅似乎從他怒火熾漲的眼裏看到了一絲萬念俱灰的絕望,他冷冷道,“你還真是心疼他,去長寧寺為他祈福求簽還不夠,還熬了幾夜繡出一件百蝶夜穿花,拿着它去求陳總兵的夫人,你們若真是清清白白,你會為他做到這個地步?”
邱若蘅一驚,繼而一怔。
廳裏靜了靜,衆人都面露異色,各自揣測。半晌,顧沁文慚然道:“原來哥的事情,大嫂也出了力呀!對不起大嫂,沁文以後再也不背地罵你了。”
阮春臨心下大慰,自己果然是沒有看走眼,多麽貼心又知道疼人的重孫媳婦,偏偏可惜是嫁給了顧淩章!如果當初顧錦書沒讓邱芷蕙迷得神魂颠倒肯聽勸,現在在她眼前的就是一對郎情妾意的璧人!哎,孽緣!她的天作之合,沒了。
顧錦書更是感激連連,一個勁道謝。
只有邱若蘅愕然凝視着顧淩章,一雙眼似乎在問他,為什麽。
他嫌惡地甩開她,神情冷漠,邱若蘅踉跄着站穩,忍不住又去看他,他卻再不願意與她有半點目光的交對。邱若蘅忽然明白過來,他對自己,以及對這個家,恐怕已是恨到了極點,所以,連解釋都省了。
阮春臨點出兩個護院來,勒令他們把顧淩章看緊了,一旦他再去揚花塵鬼混,立刻回來禀報;其餘人或苦口婆心、或威逼利誘地勸他珍惜眼前人,別胡思亂想。顧淩章不理不睬,他雖然沒有再流連煙花之地,卻也不肯回家,除了商鋪、鹽會、酒家以外,剩下就是泡在工坊裏作圖,沒日沒夜地監督工匠們趕制寧王交代下來的任務——那塊烏金楠木壽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