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2)

邱若蘅回頭,暖兒立即抱起一只盒子過來。

她将盒子放在桌上打開,掀去一層絹紗,佛頭青的布料露在眼前,陳盧氏不由一怔,邱若蘅道:“上次七夕相聚,夫人對若蘅那件百蝶夜穿花似乎有點興趣,若蘅回去後繡了一件,特贈與夫人。”

陳盧氏将手覆在布上,輕輕撫過,指端傳來的觸感令人心醉,她收回目光,望向邱若蘅滿是祈盼和倦意的臉,笑了笑嘆道:“這禮也太重了,你為皇太後、皇後繡過衣裳,身價不比一般繡娘,再說,無功不受祿,只怕妹妹的忙,我是有心無力。”

說完,放下絹紗和盒蓋,就要推還邱若蘅。

邱若蘅一把抵住,懇求道:“夫人,若蘅只懂刺繡,和一些淺顯的做人的道理,錦、我小叔曾從山賊流匪手中救我全家性命,那時我們還素昧平生,他是個溫和善良的人,我相信他不會犯下走私貢品這樣的大罪,懇請夫人在陳大人面前美言,好好徹查此事!”

陳盧氏斂起最後一絲笑意,微微搖了搖頭:“若蘅妹妹,我再怎樣畢竟是個婦道人家,在男人們的事情上,實在人微言輕。”

邱若蘅臉上失望之色慢慢取代了希冀,陳盧氏說得全是實情,女人從不被允許插手或者議論男人之間的事情,陳盧氏嫁入陳家多年又無所出,說話無疑沒有分量。

陳盧氏又道:“其實,顧孝廉早已經找過老爺了,不過,看老爺的樣子,似乎餘怒未消,用處不大。”

邱若蘅聽說顧淩章去求過陳淵,愣了愣,心忽然一軟,想,我還罵他無情無義,原來竟錯怪他了……又想,連相公出面都沒用,難道錦書這次真的在劫難逃?他那麽年輕,善良正直,為什麽不是別人,偏偏是他遭此橫禍?想着想着,胸中一陣陣的抽痛。

這時素齋送上桌來,兩人齊齊看着盤碟和袅袅升起的熱氣,緘口不語,等店家離開,陳盧氏道:“若蘅,我聽說,令妹芷蕙,和錦書的關系匪淺,甚至乎連身子都讓他看了?”

邱若蘅神色微動,沒有搭話。

陳盧氏端詳一番,道:“看來這是事實,難怪老爺那麽生氣,覺得被你們合起來戲弄了。”

邱若蘅忙道:“這,我們絕無戲弄的意思!一切都是巧合和意外。”

陳盧氏搖搖頭:“老爺是朝廷二品大員,生平最看重官威和名聲,如今面子受損,淪為笑料,豈是一句巧合和意外就能說得過去。”

邱若蘅一驚,顫聲說:“可是錦書真的沒有走私,而且還是走私貢品,他是冤枉的,這罪名如果落實,那他、他……”

邱若蘅在心思紊亂中,手背碰到一個東西,低頭一看,陳盧氏已将盒子推到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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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蘅,我的話,老爺心平氣和時,尚且還能聽進去一二,可他現在正值氣頭上,不相幹的人,誰也勸不聽,依我看,或許只有你妹妹芷蕙,能平息他的怨忿。”

陳盧氏語氣平和,邱若蘅聽在耳中,知道陳盧氏說的句句是實,可是要芷蕙為了錦書去向陳淵賠罪,她肯嗎?就算她肯,陳淵會對她做什麽事猶未可知,邱若蘅扪心自問,萬萬不敢推芷蕙去冒這個險。

陳盧氏道:“我們在揚州的雜事已了,後天就要返回淮安,若想有所動作,可得抓緊。”

邱若蘅站起來,對陳盧氏一拜,那件她熬了幾夜的百蝶夜穿花,則說什麽也不肯收回,陳盧氏見狀,只能在心中暗求神明庇佑。

邱若蘅一回到顧家,就在房裏踱來踱去,看得暖兒有些害怕,她突然站住,翻箱倒櫃找了一會兒,又去一趟廚房,弄回些面粉,一整個下午,一直在調弄一種白糊糊的膏,到黃昏也沒成功,可能比例不對,邱若蘅有些洩氣,但很快打起精神,遣暖兒再去廚房,這次要豆子磨成的粉。

暖兒跑到廚房,見廚子廚娘靠牆站着,顧沁文臉蛋黑一塊白一塊,坐在凳子上,嗚嗚地哭,原來三小姐為了逗阮春臨開心,想做個碩大無比的壽包卻失敗了,她看見暖兒,止住哭聲問:“你過來,我問你話,大嫂現在在幹嘛?”

“小、小姐在塗脂抹粉。”暖兒下意識答道。

顧沁文一愣,怒道:“好啊!我哥大難臨頭,太奶奶病重,她還有心思打扮,跟顧淩章那個短命鬼倒是配成一雙,都不是好東西!”她決定收回邱若蘅大嫂的稱謂,叫什麽呢?算了,到時候看她像什麽就叫什麽!

暖兒夾着尾巴灰溜溜地回去時,被屋子裏站着的美人兒吓了一跳——二小姐什麽時候來的?她眨巴眨巴眼,二小姐和顏悅色地問:“豆粉拿來了嗎?”

“你是……大小姐?”暖兒吃驚道,“你臉上的胎記怎麽不見了?”她湊上前細看,邱若蘅眼角那一片皮膚有點微微的不一樣,顏色略白,不太自然,但只有在兩人之間僅一尺距離時,才能看得出來。

暖兒喜道:“真好玩!你們兩個現在站在一起,一定連老爺都認不出來!”

邱若蘅微笑道:“小時候芷蕙偷偷跑出去玩,我就扮作這樣子替她掩護。”她不放心,又問暖兒:“真的分不出來?”

“真的分不出,除非這麽近!”暖兒還伸出手去摸了摸,連觸感都跟肌膚一樣滑,“嘿,神了!”

邱若蘅笑容舒展開來,将面粉換成豆粉後,整個妝容看起來更為自然,簡直難以分辨,她清清嗓子,學邱芷蕙的腔調說了兩句話,暖兒笑道:“語速應該更快更嗆一點兒!大小姐,你這是要做什麽,裝二小姐逗人開心麽?”

邱若蘅再三叮囑她不要說出去,誰問也不能說,暖兒似懂非懂地答應了。

邱若蘅看顧淩章快要回來,趕緊洗了臉,又寫一封信拿給暖兒,讓她送去陳淵府上,為避嫌,信封上寫的是陳盧氏的名字。

然後她便忐忑不安地等着,顧淩章的轎子進了側門,不一會兒,書房裏飄出熟悉的藥味,她走到窗下探頭去望,俊秀清冷的青年正提了筆,伏案專心寫着什麽,她心中微熱,突然很想進去向他道歉,說前些日子錯怪了他,可最終還是忍住了,她不能讓他知道自己去找過陳淵的夫人,至少,現在不能。

“相公,若蘅對不起你。”她在心底裏說了一遍,輕輕将這句話,壓在舌下。

顧淩章寫着寫着,似乎感覺到窗外有人,擡眼望去,卻只望見一扇空窗。他微微失望,目光落到案頭那盅苦藥上,看一會兒,手指伸進杯盤中間的空隙一掏——并沒有期望中的饴糖,他苦笑一下,怎麽又忘記了,那顆糖,已經好久沒再出現過了。

×××

月上屋檐時分,一頂租來的青帳轎子匆匆疾行街上,一路行到保障湖邊,邱若蘅撩起轎簾往外張望,只有燈籠的那一丁點光照着腳下,其餘皆是無邊無際的漫漫黑暗,她縮回轎中,深深呼吸,可是心還是跳得激烈,加上轎子一上一下忽而忽而的顫悠,總覺得心會被甩出身體一樣不安。轎子忽然停了下來,邱若蘅一驚,手指顫抖着又一次撩起轎簾。

月色下,湖水幽幽閃着魚鱗一樣的清光,黑漆抹烏的湖畔靜悄悄停了艘畫舫,船頭挂着三盞燈籠,這是約好的信號。

“夫人,是這兒嗎?”轎夫沉聲問道。

邱若蘅定了定神,讓轎夫們把轎子放下,她一下轎,船上就有人過來相迎,邱若蘅讓兩個轎夫等在岸邊,跟着來人上了船。

她一直發抖,這顫抖在見到船艙裏的陳淵之後,愈發的止不住了。

陳淵先是驚豔,繼而露出滿意笑容,撫須贊嘆道:“二小姐比起閉月美人,毫不遜色。”他說着,就朝邱若蘅伸出手來。

邱若蘅後退一步,她沒有忘記自己現在是邱芷蕙,妹妹的脾氣她再清楚不過,高傲的邱二小姐再怎樣落魄,怎樣受制于人,也絕不會百依百順。

果然陳淵愣了一下,并沒氣惱,又笑起來,指指桌椅道:“請。”他沒有識破邱若蘅的扮相。

邱若蘅緊繃着坐下,陳淵敬酒,她便喝,問話,便用一兩個字答回去,借着夜色燭光的掩飾,倒也一直沒露出馬腳。酒過三巡,陳淵已有醉意,手腳終于不再規矩,抓住邱若蘅的手指拉至唇邊,細細吻着道:“嗯嗯,果然手如柔荑,膚如凝脂!”

邱若蘅驚慌地用力一抽,酒盞打翻,潑在陳淵臉上、襟前,陳淵猛地跳起來,咂着嘴将她抱個滿懷,嬉笑道:“美人潑酒,美人也好,酒也罷,別有一番滋味!”

“陳大人,請你自重!”邱若蘅急了起來,掙紮着往艙外挪步。

“自重?你不是來賠罪的麽,坐下來半晌了,一點誠意也不見!你不想救顧家那小子了?”

邱若蘅離門尚有一步之遙,猛打一個激靈,定定站住,陳淵那濕濕熱熱的嘴唇和胡須戳到了她頸窩裏,惡心得她差點吐出來。

陳淵一邊親熱一邊含糊道:“你乖乖的,我保證一回淮安就放他,否則,顧家就是再有錢,也只能靜等着給他收屍吧。”

邱若蘅閉上滾燙的雙眼,眼淚劃過臉頰,還未流到嘴角就變涼了。

“哈哈,好,哭得好!”陳淵興致大發,雙臂一用力将邱若蘅打橫抱起,往更深處的床榻走去。

衫子、襕裙、小衣,一件件落在地上,最後只剩下桃紅色的肚兜和亵褲蔽體,邱若蘅一手掩胸,一手抓着肩頭,陳淵拿起她纏得小小的腳把玩,不時玩味地看她一兩眼,邱若蘅索性閉上眼,就把這當做是個夢好了,對,這是個惡夢!她牙咬得緊緊的對自己說,不要怕,能換得錦書平安,是值得的。

陳淵酒意闌珊,性事酣暢,好不快活,而在這快活之上的,更有一種位高權重的得意,若非實在不行了,他還想多來幾回呢,看着床單上一小片醒目的落紅,陳淵又是驚喜又是得意,顧錦書,饒是你再有能耐,一樣穿本官破鞋!

邱若蘅撐着爬起,在陳淵眼前用最快速度穿戴齊整,她恨不能馬上離開這艘船,但離開之前,她最關心的事必須得到确認,邱若蘅扶桌站定,之前一直回避陳淵的目光此刻死死盯住他,陳淵了然,淡淡道:“行了,放心吧,就是場誤會。”

邱若蘅大喜,陳淵打量着她,只覺這小女子經他催熟後,看着竟比來時更顯出一絲妩媚意思了,他□又一陣潮熱,但邱若蘅已朝艙外走去,船一靠岸,她戴上風帽,鑽進轎子,趁着夜色匆匆離去。陳淵只得對月興嘆,此時納妾的念頭已蕩然無存,但他也不急,往後日子還長,只要他一日為官,纏綿的機會還少嗎?

邱若蘅坐在轎中,聽着外頭的風聲,拿帕子掩在臉上,淚水驀地湧了出來。她不敢發出聲音,只能在心裏狠狠痛哭,那片落紅不時閃過眼前,她知道從今往後,自己就是連娼妓也不如的那種女人了。

但她依然不後悔,為了錦書,那個表裏俱澄澈的男子,他的存在像天上的明月一樣,在這樣的夜裏陪伴着她,想着他能平安歸來,一絲甜意繞上邱若蘅鮮血淋漓的心尖。

轎子在離顧家還有一條街的拐角處落地,那兒有一個古亭,亭中有一口井,邱若蘅哆嗦着手給了轎夫賞錢,等他們走遠了,才小心翼翼往顧宅摸去,從暖兒留給她的小門進入,來到自己那進院子時,書房竟還亮着朦朦胧胧的燈光,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中,那樣孤獨而溫暖,邱若蘅鼻子一酸,明知道這并不是為她留的燈,卻也忍不住帶着愧疚感激之情,扒在窗上往裏望。

顧淩章不知道在想什麽,想得出神,清瘦的臉龐,單薄的背,像一個影子那般虛無,但對于此時此刻的邱若蘅而言,卻沒有比他更真實的慰藉了。她不由得奇怪,自己犯下了那樣的罪行,明明應該害怕他,或是愧疚,怎樣也好,唯有這份懵懂的想念,來得蹊跷詭異,她何以會對他生出想念呢?

顧淩章忽然愁嘆一聲,團起桌上的紙丢進火盆。

邱若蘅不敢繼續逗留,怕弄出了什麽細小的聲響,她裹緊鬥篷,輕輕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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