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四章
十指春風繡坊裏,邱芷蕙鎖了前門,來到後堂,點兩盞燈一左一右照着繡床,運針如飛。
她的訂單多得像雪片一樣,恐怕全揚州的繡莊加起來,都不及她這一個月所接,邱芷蕙暗自竊喜得意,眼波流轉,繡得更加起勁。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因為人手短缺,她必須樣樣親為,每個下訂的客人都要求“一定得是二小姐的手藝”,如此看重讓邱芷蕙極為受用,當然也就只好日夜趕工了。
夜色在不知不覺中深重,邱芷蕙繡完裙底一串青色的蓮花,覺得還不是太困,便又翻出一個訂單,打算繼續。
可是畢竟勞作了一整天,多少有些乏,邱芷蕙打個呵欠,眼角擠出幾滴淚,這個狀态下睡也睡不踏實,躺在床上純屬浪費時間,不睡又沒法好好做活。她拿着針開始發呆,目光飄來飄去,最後定在對面,去年這個時候,前年這個時候,年年歲歲,姐姐都是坐在那個位置,和她一樣拿着針線,現在那裏只餘下水墨一樣的黑和混沌,再看自己這半邊,什麽绮麗都不免帶上三分寂寞顏色。
“哎……”邱芷蕙一聲長嘆,打開盒子拈了塊蜜餞出來嚼,索然無味——因為姐姐不在了,兩個人一起吃和自己獨自吃,味道當然不一樣。
她呆呆想着邱若蘅出嫁前一晚的話。她在妹妹眼前豎起手來一根一根掰着手指說:“自古女人只有五種歸宿——妻妾婢妓尼,我能夠做妻,已經覺得非常幸福了。”
姐姐啊,你這麽容易就滿足了?那真的是幸福嗎?還是你的自欺欺人呢……
邱芷蕙承認,她是心比天高,那又怎樣,她不覺得想嫁一個鄭冠那樣的男人是過錯啊,既然志向明确,就要守身如玉,拒絕一切狂蜂浪蝶,這也是她為什麽總是對向她示好的男人惡聲惡氣的原因。
邱若蘅出嫁後,屋子一下空了,明明只是少了一個人,卻像丢了大半個世界……邱芷蕙欲哭無淚:“我對姐姐的感情不輸給任何一個男人,而且我對她的感情是根本不求回報的,為什麽我們兩姐妹卻不能永遠在一起,憑什麽!憑什麽!”
她抓起榻上的枕頭一頓狠揍,仿佛那是顧淩章或者顧錦書的臉。
“如果我也嫁進顧家就可以和姐姐天天見面了。”這個念頭一閃而過,讓邱芷蕙足足愣了好久,她居然思考起來。
為了姐姐,放棄鄭冠,其實……倒也不是不值得,只是……要和顧錦書睡一張床……被他糾纏,朝夕相對的不只是姐姐,還有那張花癡的臉……邱芷蕙惡心欲嘔,一巴掌直接扇在自己臉上,搖了搖頭眨了眨眼,總算清醒過來。
不,絕不!她要忠于自己的心,忠于自己的身體!
再一次戰勝了自己,邱芷蕙撫胸定神,心想,姐姐在幹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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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麽想着時,仿佛感應一般,一道刺眼的白光劃過窗外,邱芷蕙下意識捂住耳朵,“嘭——嚓——”奇了怪,打雷是這個聲音麽?
“芷蕙!快出來看啊!”有人在外面大喊大叫,“快出來看煙花!”
這聲音……真耳熟!邱芷蕙疑疑惑惑地把窗子開了一條縫,外頭銀光炫目,仿佛有一個巨大的琉璃罩子,從天空降下,罩住了整個揚州,邱芷蕙眼睛都瞪圓了,她走到院子裏,“芷蕙!”一個黑影朝她飛來,下一刻,她騰空而起,落在了屋頂上。
居高臨下,琉璃罩子變得觸手可及一般。“……”邱芷蕙的腦子亂成一鍋沸騰的粥,一邊處理煙花世界的美景,一邊處理被顧錦書摟了腰這個事實。
“芷蕙,好看麽?半個揚州都能看到呢!”
顧錦書緊緊攬住邱芷蕙,非是他要孟浪,最近雨水多,屋脊生了層青苔,不抱緊邱芷蕙,她可能會滾下去,那就不美妙了,這也是邱芷蕙為什麽沒有捶打他以求脫身的原因。
她貼着顧錦書,肚兜下面,一對胸脯被擠得隆起來,雖然有寬大的襖和比甲遮住,也讓她好不羞惱。顧錦書在她耳邊說話,氣息癢癢的,她沒法伸手撓一撓,只得由着那一絲癢得意地往心裏鑽去,這份得意若是有人形,那絕對就是顧錦書,她不禁仰頭朝他望去,他正看着天空搖頭擺尾,白玉似的下巴颌上,不像其他臭男人,長着讨嫌的胡茬,甚至連青色都不見,邱芷蕙不服氣地想,這草包倒是生得挑不出一點毛病,不知道跟鄭冠比怎麽樣?哎呀,鄭冠那樣的文武狀元,就算容貌不及顧錦書,也斷不可能難看,再說男人麽,要那麽好皮相做什麽,難道去吃軟飯?
顧錦書感覺到邱芷蕙在看他,頭一偏一低,詫異道:“芷蕙,你看我做什麽,難道我比煙花好看?”
“嗯……”邱芷蕙點着頭,猛然醒悟,“才怪!”
煙花已經燃盡,夜空又恢複了寧谧,顧錦書深吸一口空氣中的硝煙味道,喃喃:“大哥和大嫂應該也看到了吧,不知道他們和好沒有。”
“什麽?”邱芷蕙耳尖地聽到,“什麽和好?他們吵架了?”
“這……”顧錦書想,似乎也不能算吵架,吵架是兩個人各執一詞,死命攻擊對方才對吧?
“一定是那個死人臉不好!我姐性情溫柔,操行賢良,完美無缺,他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才能娶到,這樣還不珍惜,還敢吵架?真是嫌命長!到底是個什麽情形,說來聽聽!”
“那我們先下去好不好?”
“不好,你給我就在這裏說!”
“哦。”顧錦書原原本本倒豆子一樣噼裏啪啦說了出來,他用詞直白淺顯,語速不快不慢,可聽在邱芷蕙耳中,那是驚天暴雷的效果!她面色青白,雙手握拳,瞪眼如鈴,咬牙切齒,怒極而無話,竟然一直沒有打斷顧錦書,完完整整地聽完了所有始末,這才緩緩點頭道:“好,好,顧淩章你個殺千刀的腌漬貨,你當初怎麽答應本姑娘的,這才幾天日子,逛青樓,打老婆?我看你一準是活膩發了,想我過去送你一程,你等着!看我不弄二兩老鼠屎給你拌飯吃!吃不死你也惡心死你!”
她說着說着,氣昏了頭,直接就往屋檐底下跳,吓得顧錦書手疾眼快一把撈住,緊緊抱在懷裏,邱芷蕙滾燙發紅的臉頰貼入他的頸窩,她一愣,忽然有點分不清自己這一臉異常,到底是被氣的,還是被臊的。
顧錦書抱着她落了地,輕輕道:“小心呀。”
邱芷蕙撅起嘴,眼珠轉了轉,一把推開他跑回了屋裏,門一關,心撲通撲通跳着想,要了卿命!這厮貼得緊的時候,看起來竟沒那麽呆癡了。
×××
邱若蘅渾身乏力地起了床,穿衣服的時候,連系帶子的力氣都得攢一陣,她還是頭一次在暖兒的伺候下洗了臉,暖兒說她臉色不好,她想,難道是前夜受了風寒,或是吃了冷掉的面條的緣故?
不管它,熬一熬就過去了,她對自己的身體,還是很有信心的。
早飯顧淩章沒有出現,阮春臨拿起碗吃了幾口,終于忍不住問:“淩章回來了是麽?”
“是呀,太奶奶。”顧錦書替邱若蘅答了,阮春臨又問:“你們和好了吧?”這個顧錦書就沒辦法替她答了,他也殷殷切切地望着邱若蘅。邱若蘅有些心虛,顧淩章雖然回來了,卻是跟她分房睡的。
她剛要啓齒,一陣惡心感從胃部漫上來,在口中化作幹嘔聲,聽得阮春臨一愣。
邱若蘅十分羞窘,想等這失态的模樣過去後道歉,阮春臨卻喜上眉梢,小心翼翼道:“若蘅啊,你是不是有身孕了?”
愣的人換成了邱若蘅,她完全呆住了,頭腦空白地不斷嘔着,阮春臨忙吩咐家仆拿痰盂給她用,然後就定定看着她,神情複雜。
按理說這是大大大好事,可是阮春臨竟有些高興不起來,她直覺想到顧淩章的孩子一出世,顧家大權交到錦書手裏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除非錦書馬上也生個兒子,讓兩個小崽子一較長短。可他連老婆都沒有,哪裏來的子嗣,更不妙的是這一根筋的兔崽子鐵了心的要吊死在邱芷蕙這棵歪脖子樹上,阮春臨開始頭疼了。
“大嫂有身孕了?”顧錦書和顧沁文同時騰地起身,同時大叫,二人互看一眼,竟忘形擊掌歡呼,一個喊,“我有侄子了!”一個喊,“我有玩具了!”
阮春臨:“……”
邱若蘅面如死灰,她一下子就想到了這孩子的來源,當然不會是顧淩章,而是陳淵。她吓得哆嗦起來,身體像篩糠一樣地抖。
顧錦書高興地往外沖:“我去告訴大哥!”
“別——”邱若蘅大為驚慌,沒作多想就喊了出來,她去追顧錦書,然而才跑出幾步,一陣天旋地轉,邱若蘅絕望地低喃:“別告訴他……”身子委頓地往青磚石上撲去。
顧錦書及時轉回,抱住了邱若蘅,他身後亂作一團,暖兒、顧沁文尖叫着搶出,阮春臨跺着拐杖指揮:“快!快請孔大夫!”
這些聲音都離邱若蘅遠遠的,就連顧錦書近在咫尺地抱着她喊她,邱若蘅都覺得像是從雲端傳來。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完了,為什麽陳淵陰魂不散,不肯放過她,非要拆散她和相公……不,是老天爺不給她機會,是老天爺來收賬了……她驚慌不已,卻又無能掙紮,因為這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怪得了誰。
家人把邱若蘅扶回房內,她央求衆人,先對顧淩章保密,等孔良來過,确證她有了一個多月的身孕後,她又一次央求衆人,說想親自将這個消息告訴顧淩章,請其餘人守口如瓶,大家都笑着應允了她。
在床上躺了大半日,待氣力恢複一些,邱若蘅掀開被子,穿上鞋,慢慢朝書房走去,這個時候,他應該在那裏。
她輕輕叩了叩門,靜等片刻,沒有回應,她擡手推開,顧淩章果然如她預料的那樣,聽見了叩門聲卻不應答,他坐在書案後面,停筆沉思,目光迎接着她的到來。
邱若蘅往前走了兩步,低下頭說:“我……有了身孕了。”
顧淩章道:“我知道了。”
顧家下人這麽多,保不準哪個心急又碎嘴的說了出去也不奇怪,就算沒有人說,聰敏如他,猜到亦非難事。邱若蘅點點頭,怯聲問:“我該怎麽做?”
他睨她一眼,冷冷道:“那是你的事,與我何幹。”
邱若蘅只好又點點頭,實在想不出繼續逗留的理由,便慢慢朝外走,她希望顧淩章能叫住她,哪怕是喝令她一死以謝其罪,也比漠然相對的好。她退到門邊,最後朝書案投去一瞥,顧淩章已經把注意力放回案桌上,頭也不擡一下。
她輕輕帶上門,沒有發出半點聲響。顧淩章筆尖懸停,看着她的影子滑過那一排窗,不覺抿緊了唇。
天暗得很快,銀秀送藥的時候順便點起燈,試探地問顧淩章,是否知道了妻子懷孕的事,見他反應平淡,不由奇怪,但也不敢置喙,丢下一句“大少爺還是想法子抽時間多陪陪大少奶奶吧。”就匆匆跑了。
顧淩章心情煩悶,蠟燭燒盡熄滅以後,他懶得再點,出了書房反手帶上門,想在家中園子四處走走。走到假山前面,赫然見山間半亭裏有個人影晃動,他凝神一看,那人影搖搖晃晃爬上扶欄,顧淩章突然反應過來,是邱若蘅!他大吃一驚,呆了呆,拔足就往山後繞,想從後面的牡丹花圃裏抄上去抓住她。
在攀爬過程中,他飛快地明白了,她是想用這種方式來結束腹中孩兒的性命,顧淩章的心堵在喉嚨裏,非常不舒服,但他現在沒空郁結,只能盡量快速又不發出聲音地從背後接近她。
邱若蘅倒沒有發現顧淩章,她在夜色中遲疑,看着底下的粼粼波光,不覺雙膝發抖,她在房裏時從床上往下跳了幾次,毫無用處,只得趁着夜深人靜來到高處一試,找了幾個地方,這裏似乎最合适,被人發現可以說是從亭子裏失足跌下。
她不再猶豫,眼一閉往前撲出,顧淩章倒吸一口冷氣,他離邱若蘅僅餘幾步,就這麽錯失了。那一瞬間,仿佛所有的血都往頭上湧去,他正要驚叫,一道黑影自假山腳下騰起,接住了邱若蘅墜落的身體,在山壁上輕輕一蹬,穩穩立在池畔小徑上。
“你沒事吧,大嫂?”顧錦書眨巴幾下眼睛,問懷裏的邱若蘅。
邱若蘅驚魂未定,整個人僵硬得像一塊石頭,顧錦書問她話,她也不答。他放她下地,她軟得沒法站穩,顧錦書只好又抱起來,說:“我先送大嫂你回房,然後找大夫來看一下。”
“不、不用了,我能走,別叫大夫。”
邱若蘅如夢初醒,狼狽掙紮,顧錦書看了看,奇怪道:“大嫂,你三更半夜不在房裏待着,爬到亭子裏去做什麽?”
“我……那兒靜,可以看風景。”
“看風景?你也不提個燈籠,萬一踩空怎麽辦呀!太奶奶說了,你現在可是有身子的人,連走路都要慢慢來,一個不小心孩子就會沒了!天,怎麽這麽吓人!”
顧錦書自說自話個沒完,邱若蘅面色發白,別的女人懷胎不穩,拼命安胎,她就偏偏相反,真是求什麽,不得什麽。
她在顧錦書護送下漸行漸遠,亭子裏,顧淩章背靠柱子,一顆心剛剛從半空落回胸腔,還未平定,又立刻被酸澀、妒忌、刺痛等等複雜的情感包裹得透不過氣。
他在空亭子裏坐了許久,後來他看着自己的手,不由得想,為什麽危險緊要關頭,救她的人,總是顧錦書。
×××
次日清晨,邱若蘅起身,湧入腦中的第一個念頭,仍是如何盡快弄掉胎兒。入睡以前她想的就是這個,醒來後依然如是。暖兒為她梳頭,問她戴哪支簪子,她只顧着發呆,渾然不聞。
看着自家小姐久未舒展的眉頭,一向開朗的暖兒也受了感染,嘟起嘴輕嘆不已。
“大、大少爺,早。”門外響起銀秀結結巴巴的問安聲,暖兒好奇地擡眼一瞥,顧淩章已經跨進了屋,穿一身鴉杏色如意雲紋道袍,寬大的衣着顯得人更為清瘦,邱若蘅一震,忙站起來,戰戰兢兢望他兩眼,又垂下頭。
顧淩章不以為意,神情淡淡道:“梳洗好了嗎?好了就一起去用飯。”
暖兒驚訝地看看兩人,邱若蘅愣了一會兒,小心道:“好了。”聲音中有幾分忐忑,幾分欣喜。
顧淩章就像從沒有發過那頓脾氣,沒有經歷幾日冷戰一樣,下過雨打過雷,莫名放晴,不需要理由。邱若蘅跟在他身後,隔了兩步左右的距離,不時擡眼望他肩頭。
阮春臨等人見他們一同出現,也是先怔再喜,目光中隐隐有詢問之意,顧淩章視而不見,舉箸夾了一只河蝦剝去蝦殼,又蘸了醋放在邱若蘅碗中,對她說:“這個,對你現在的身體有好處。”他語氣平淡,聽在邱若蘅耳中,卻聽出了關懷的味道,也許是她太渴望他的關懷了吧,邱若蘅心意複雜地咬着蝦肉。
對面顧沁文捧着碗,一個勁地用手肘搗顧錦書,示意他快看,但其實顧錦書眼睛一直沒離開過,他一邊看着,一邊笑着,傻氣而詭異。
那只蝦裏還有不少蝦籽,邱若蘅突然覺得腥氣欲嘔,但這是顧淩章夾給她的,她即使再惡心,也強忍着努力往下咽。她以為掩飾得很好,一擡頭卻對上顧淩章若有所思的目光,他叫來廚子問:“這蝦是不是不新鮮?有腥氣?”
廚子還沒叫屈,邱若蘅忙道:“不是,沒有!”
阮春臨也道:“你不要無端生事,孕婦吃不吃都想嘔,過幾個月就好了!”
顧淩章也不再追究,淡聲囑咐:“這段時間的膳食以酸甜為主,盡量清淡,多備幾餐,懷着孩子餓得快。”
邱若蘅受寵若驚,小聲勸他:“不用全家都将就我……”
顧錦書朗笑道:“大嫂不要客氣,應該的!”
“就是,酸酸甜甜我最愛!沾了大嫂的口福才對。”顧沁文拍拍胸脯,趁機聲讨顧淩章,“這個吝啬鬼啊,要不是特別提出來,他才不會主動給我們吃山珍海味呢!”
顧淩章懶得跟她吵,只是淡淡瞪她一眼。邱若蘅勉強笑了笑,心中作疑,他是怎麽了,怎麽突然之間,變得這樣體貼,可這樣的顧淩章又實在讓她沉溺,他釋出的溫暖,不管有意無意,已經融化了她。
他一直夾菜給她,邱若蘅來者不拒,一頓飯下來,真的吃了不少。
飯後,顧淩章又陪她散步,兩人并肩而行,他讓邱若蘅把手搭在他臂彎裏。直到昨天他還是個病中依然伏案不起的工作狂,今天突然變了樣,讓邱若蘅無所适從,卻又貪戀他這來得蹊跷的柔情。
哪怕是虛假的夢境,也請長一些,久一些罷……
在昨天她跌下的假山池塘邊,顧淩章抽出方帕,鋪在湖石上,再扶邱若蘅坐下。
“相公、你……”
顧淩章等了片刻,不見她繼續,便揚聲問:“嗯?”
“你不去,做事嗎?”她到底還是沒有底氣問他,為什麽突然對她這麽好。話題一繞,避重就輕去了。
“我還沒全好,再多休養兩天。”他說話甕聲甕氣,喉嚨仍有些啞。
“那,你快些回房,這裏風大。”邱若蘅起身。
他急忙抓住她的手,往下拽了拽,“不礙事。”邱若蘅坐回,他又說,“重要的是你的身子,你多吃一些,把自己養得……咳咳,強壯些。”
“可是……”邱若蘅沒敢說出口。
他也沒讓她說出口,輕聲打斷,道:“聽話。”一種淡淡的溫柔油然而生。
邱若蘅如墜雲端,似夢似醒。銀秀取來了披風,顧淩章接過,親手為她披上。
他的神情時而恍然,時而淡漠,邱若蘅捉摸不透,索性不去想了,何必要糾結呢,不管他要我做什麽,照做就是了,邱若蘅,就算他要你的命,你也沒有怨言的,不是麽?
她這麽想着,稍微心安。
閑暇的日子一晃數天,顧淩章整日留在家中陪伴邱若蘅,早上用完飯,他帶她在家中折橋回廊四處走走,曬一會太陽,回屋後一個看書,一個繡花;午飯過後,小憩片刻,兩人乘轎出門,到邱芷蕙的繡莊,或是邱家老宅,讓邱若蘅同妹妹父親敘敘閑話,這段時間顧淩章會去處理一些自己的事務,傍晚,他再來接邱若蘅時,手上總是很體貼地,有鬥篷,也有一盒點心,以至于邱若蘅都不吃邱芷蕙為她準備的糕餅,一心一意等顧淩章那份。
邱芷蕙醋意翻騰,可卻不得不承認,姐姐活在幸福中,那姓顧的也許是真心悔改,看在他哄得姐姐極為開懷的份上,邱芷蕙打算把之前他掌掴姐姐的那筆帳,留到外甥出生後再清算。
這天晚上用過晚飯後,顧淩章進房時手上端了一碗藥,邱若蘅接過來,自打診出有孕,顧淩章會讓她喝一些凝神益氣的藥,倒不見得是為了安胎,這碗藥的氣味色澤均與每日喝的不同,但她并未多心,正要飲下,顧淩章忽然擡手按住碗口。
“這是落胎藥。”他神色平靜,聲音有一絲微微的顫抖。
邱若蘅呆了一呆,再看回藥碗,手不禁哆嗦起來。她也瞬間想通這些日子顧淩章對她的噓寒問暖是緣于何故,他要她把身體養得強壯一些,才能經得起這虎狼之藥的摧殘。
碗中藥汁随着她顫抖的手漾出一圈一圈紋漪,顧淩章吸了口氣,別過臉去,他不忍看邱若蘅的眼神。
卻不知為什麽,那日她跳假山都不曾猶豫太久,這時對着一碗藥竟懼怕起來,邱若蘅惴惴望向顧淩章,嗫嚅道:“相公……”
顧淩章背對着她,這一聲低喚如長刺在背,穿心而過,他想回頭,但最終生生忍住。
邱若蘅直直地看他,顧淩章本就清瘦,現在似乎更為單薄,這些日子,他也許每天都在煎熬中過活,假裝溫柔,假裝包容,邱若蘅垂下眼,這果然是一個夢,現在到了醒的時候。
她一口氣飲下整碗藥汁,聽見吞咽聲,顧淩章轉過身,有些驚訝地看她緩緩放低空碗。
他接過碗放在桌上,牽住她的手扶她到床邊坐下,為她脫去鞋襪,低聲說:“不要怕,我都安排好了,很快就會過去。”
他還是很溫柔,邱若蘅松了一口氣,想問他,這樣做,你能原諒我嗎?但尚未來得及問出口,面孔就變得雪白,腹中陣陣絞痛,她一下抓緊了顧淩章的手。
顧淩章低頭看看,霎時了然,一邊扶她躺下一邊說:“我去叫人。”
邱若蘅躺下了卻仍死死抓着他不放,她想求他留在身邊,只是痛得說不出話,顧淩章心中明白,握着她的手換了個位置和姿勢,揚聲大喊:“銀秀!暖兒!快來人——少奶奶不好了!”
外面銀秀脆生生的答應了一聲,暖兒緊張地探頭來望,顧淩章俯身在邱若蘅耳邊,重複了一遍先前的話:“不要怕,很快的。”
她點點頭,眼淚溢出眼角,開始覺得有一絲絲腥熱聚集在□,忽快忽慢湧出,在床單上漫開。
“相公……”邱若蘅□中夾着低喃,劇痛難當卻又得了一絲安慰,那些不潔的過往,但願它就這樣去了吧,通通去了吧。
顧淩章眉頭皺起,輕輕拭去了她的淚水,撫摸着她眼角的那一點胎記。他不經意扭頭看了眼,血跡已經漫到了床邊,甚至染上他的袖子。
他吓得眼前一片刺眼的亮白,怎會流出這樣多的血,他隐隐覺得不妙,又向窗外大叫催促:“人都哪裏去了!快啊——”
邱若蘅掙紮着要爬起,顧淩章驚道:“你幹什麽,快躺好!”
“相公,求求你摟着我,我、我受不了了……你摟摟我吧,我會好受點!”邱若蘅哭求着他,身子一軟,跌進顧淩章懷裏,他不假思索地緊緊摟住,下巴貼着她的額頭,磨蹭着那些被汗浸濕而難看地貼在臉上的碎發,吻着她的鼻尖眼睛顫聲問:“如何?好些了嗎?”
“好多……了……”邱若蘅虛弱笑道,此時唇上已經不見半點血色,面如燭蠟。她擡起眼睛看向顧淩章,眼前像彌漫着黑霧,他的臉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邱若蘅擡手摸去,她的指尖發麻,也不知摸到的是他的鼻子還是嘴唇,她吸了一口氣屏住,低聲道:“相公,若蘅要是死了,你就,別再恨我了吧……”
“不要說這些。”
“這一世若蘅太對不起你,到了下邊,我不喝半口孟婆湯,來生記得補償你。”
顧淩章臉色蒼白,咬牙道:“邱若蘅,挺過這一關,我就原諒你,你若死了,就沒有補償的機會了!來生我必不會讓你找到我!”
邱若蘅在他肩頭暈了過去,顧淩章心往下一沉,突然覺得,整個世界也往下一沉。
銀秀領着孔良撲進房內,後面拉拉雜雜跟着許多人。顧淩章耳邊嗡嗡作響,顧錦書把他架起拖到一旁,他清醒了幾分,猛地抓住孔良肩膀厲聲道:“我不管你用什麽方法,一定要救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