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五章

孔良在屏風後緊張忙碌了好一陣,阮春臨等得心焦,就在屏風前面問顧淩章:“怎會如此,晚飯不是還好好的嗎?”

“恐怕與這碗藥有關。”孔良說着,繞了出來,手裏一只空碗,正是顧淩章端進去的。

他聞了聞碗底殘留味道,警覺搖頭道:“這是落胎藥啊,是哪裏來的?”

“什麽?”阮春臨大驚,繼而大怒,“齊宣!”

顧齊宣接了命令要去徹查煎藥之人,顧淩章深吸一口氣,嘆道:“不用了,藥是我拿來的。”

阮春臨不耐煩道:“我知道是你,我要找的是下藥之人!齊宣,快去!一個個給我問,問不出來就打!”

“我知道那是落胎用的。”顧淩章又道,一時間,屋內幾人都愣住。

“大哥,我沒聽錯吧?”

“你是不是失心瘋啊,顧淩章,那是你兒子!”

全家聲讨此起彼伏,不敢聲讨他的,也是滿眼驚懼厭惡望過來,顧淩章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一心問孔良:“她沒事了吧?”

孔良道:“少夫人出血不止,現在僅用權宜之計暫且壓住,未來幾日恐仍有崩症,要完全治好,須用一味鍛龍骨。”

顧淩章急道:“那就用啊!”

孔良無奈道:“鍛龍骨數量罕有,孔某醫館裏的存量,都是為大少爺你備的,如果給了少夫人,你的藥,就要斷了,下一次續上不知何時,也許幾日,也許……”

顧淩章竟是毫不猶豫地道:“給她!”

孔良疑惑看他,顧淩章怒道:“我不是說過嗎,我不管你用什麽方法,一定要救活她!”

Advertisement

孔良輕嘆一聲,諾道:“那好吧。”

顧淩章站了許久,心緒激蕩,稍一平定,此刻不免覺得頭暈,扶着桌子慢慢坐下,一擡眼見滿屋人都用複雜的目光看他。他知道他們想什麽,既如此愛惜妻子,又為何逼她落胎,陷入險境?自相矛盾的舉動,個中難道藏有隐情?

随他們去猜吧,顧淩章閉上眼,輕揉眉心。反正他們休想從自己這裏得到答案。

邱若蘅醒來時,第一個感覺是手被人握在掌心,她只不過動了動指尖,那只手便有了回應。

“是不是醒了?”眉端被輕輕撫過,于是也恢複了知覺。邱若蘅睜開眼,光并不強,卻仍刺得她眼睛有些痛,顧淩章察覺到了,手掌遮在她額頭上方,給她的眼睛擋出一片暗蔭。

喝了幾口粥,邱若蘅終于恢複些力氣,低聲問顧淩章:“打……掉了嗎?”

他微微愣了一下,然後柔聲說:“嗯。”

“那就好。”她笑了,怯怯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四目相接,他也笑了下,勺子往前一遞:“快點,趁熱喝。”

還是這麽溫柔……邱若蘅現在靠在他懷裏,側臉枕着他手臂,視線正前方,是他端着碗的、蒼白且浮出青筋的手,看得久了,這只手的樣子就深深印在了心裏。

暖兒進來收拾喝剩的粥,目光落到邱若蘅身上,眼圈驟然一紅,手忙腳亂把碗放到托盤裏就端起來跑了,邱若蘅微微詫異,問顧淩章:“她怎麽了?”

“沒什麽,被你前兩天的樣子吓到了吧。”顧淩章不動聲色,把邱若蘅放回床榻。

“你要去書房了?”見他起身,她有些不舍。

顧淩章給她蓋上被子,坐下才又道:“不去。”

這個“不去”,難道是“哪裏也不去”的意思?邱若蘅不敢置信,但看顧淩章靠在床頭,分明就是打算留下陪她,她發現了他眼裏的血絲,滿心欣悅登時轉為不忍,暗暗責備自己。

“相公,你也去睡一會吧。”

“我不困。”

“你看着我,我睡不着……”

顧淩章思吟片刻,點點頭道:“唔,我去書房睡一下,你有事就叫暖兒或者銀秀。”

他出了房門,暖兒正在對面的回廊裏抹眼淚,自己的樣子被看個正着,她微微一驚,行了個禮甕聲道:“大少爺。”

“不是說了,別在她面前露出馬腳嗎。”顧淩章淡淡道,不過語氣中并無多少責備之意。

“哦,暖兒知錯,只是一想到小姐以後再也不能有孕,就忍不住……”

顧淩章臉上表情淡漠,看不出心裏所想。暖兒繼續唏噓:“小姐真是可憐人,沒有自己的孩子,老了怎麽辦?”他聽到這句話,看了看這小丫鬟,仍是淡淡道:“老了再說。”說罷自顧自去,暖兒低聲嘟囔:“沒見過這麽涼薄的男人。”

邱若蘅的身體慢慢恢複了過來,自她能下地行走後,顧淩章的态度又有所轉變,他開始疏離邱若蘅,雖不至于十分明顯,但對于這幾日沉溺在他溫柔中、已經有些上瘾的邱若蘅,卻是一下就感覺出來了。

他再度沒日沒夜地鑽研着獻給皇帝的壽屏,不回房甚至不回家,無論誰來興師問罪,只說日期逼近,趕不及交沒人能夠擔待,這個理由太充足了,于是全家都拿他沒轍,要罵也只能在心裏罵。

邱若蘅猜想在他心裏,恐怕仍有那根作祟的刺,也許這一生都無法拔除。一想到他那些溫柔,因為她的康複每天消逝一點,直到耗竭殆盡,邱若蘅竟深深痛恨起自己帶給他那樣大的傷害。

一年将盡,臘月二十三這天,阮春臨把邱若蘅叫到身邊,提出将她的父親邱澍和妹妹邱芷蕙接到顧家來過除夕,老太太振振有詞,反正顧家人丁不旺,多兩個人也多幾分熱鬧。邱若蘅先是一怔,随即感動得眼前氤氲一片,看着阮春臨臉上遮掩不住的愧色,她知道這是老人家想要補償顧淩章對她的虧欠。

看這天色,陰沉沉的,冷風疾號,應該快下雪了。邱若蘅往手上呵氣,保持手指的靈活度,停下來的空閑裏,不由自主想到顧淩章。

他冷不冷?會記得捧個手爐吧?但,多半手爐冷了他也渾然不覺。

邱若蘅輕不可聞嘆口氣,早晨顧淩章出門前,她聽到他向管家提了一下今天要去城東幾家商鋪看看,這會應該差不多結束了,邱若蘅試探性地詢問阮春臨,她是否方便去接顧淩章回家,阮春臨有些意外地看看她,倒沒有反對,笑笑道:“你去吧。”

顧淩章在黃梨木椅子上坐定,閉目養神一杯茶的時間,開始查看各種賬簿、貨單。

他過目不忘、一眼十行的能力,在數字的轉換和進出之間發揮得淋漓盡致,旁邊的顧錦書只見他眼睫毛快速地掀起落下,一本賬冊就翻到了頭。

然後,顧淩章如果是拿起茶杯,那就表示沒問題,如果是若有所思的表情,那就表示某人要準備挨罵。

于是一群人都目不轉睛滿懷期待地望着茶杯,簡直要把茶杯看出一條裂縫來。

但是顧淩章并沒有如他們所願,既不喝茶,也不說話,屋子裏的安靜實在維持不下去了,為首老石只得“呃”一聲,小心問:“大少爺,是不是……賬簿有問題?”

顧淩章擡眼把在場每個人掃一遍,看得人人自危,他冷聲道:“入,上品龍涎香,一百八十二兩,用銀一萬七千兩……是誰報的帳?”

許長柏上前一步道:“是我,大少爺,可是有什麽不對?”

“龍涎香幾時變得這麽貴?入貨價快趕上賣出的價格了。”

“這件事是這樣的,不知道為什麽那些海盜突然變得十分猖獗,許多從錫蘭山、竹步和剌撒來的商船都被劫了,搞得今年市面上的海貨價格一翻再翻,我們也沒辦法呀。”

顧淩章一只手壓在厚厚的賬簿上,輕輕按了按,不耐煩地打斷他,道:“老許。”

許長柏正打算進一步詳細解說,聞言不得不應聲:“是?”

“去賬房多領三個月的錢。”

許長柏又一怔,不确定地問:“大少爺,什麽意思?”

“你以後不必再來了。”顧淩章把話撂明,被晾在一邊的顧錦書急忙站起來:“大哥,有事好商量嘛,長柏叔在我們家也做了有三十……”

許長柏一按桌,道:“大少爺,我錯在哪裏?只要你讓我心服口服,我這就走,月錢我都可以不要,絕無二話!”

顧淩章鄙夷斜瞪着他:“我為什麽要跟你解釋?你買的這堆次品,拿出去外面,一斤連五百兩銀子都賣不到,你當我每年年底才來一次,從不看貨?我倒要問你什麽意思呢。”

許長柏大為光火,争辯道:“貴是貴點,但,不是上品?怎麽可能!我查驗過了,肌理細膩,質脆而輕,嚼之如蠟,點煙浮于半空,以剪能分,絕對是百年以上的極品!”旁人也都紛紛點頭,一臉詫異,顧淩章盯着許長柏冷笑,許長柏雖一副理直氣壯貌,但卻忍不住回避顧淩章的注視。

顧錦書忙替許長柏說情:“大哥,做生意難免有看走眼的時候,就算那些香賣不掉我們也不過虧萬把兩,沒什麽呀!”

“你說什麽?”顧淩章倏地揚聲,順手就把一個筆筒抓在手裏做投擲狀道:“有膽再說一次!不過萬把兩——你賺給我看看!”

顧錦書雙手擋臉,委屈地縮在牆角嘤咛:“難道長柏叔不值萬把兩麽……”

許長柏嘆道:“罷了,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我與顧家緣分已盡,月錢我不要了!能賠一點是一點吧!”倒是很幹脆地走了,其他人也沒有廢話,唯獨顧錦書,從許長柏出門起就沒有停止過騷擾顧淩章。

“大哥,真的沒有轉圜餘地嗎?”

“為什麽要轉圜?”

“因為,長柏叔看着我們長大,我不想長柏叔走啊!”

“那你來當家,就可以請他回來了。”

顧錦書的臉頓時變得比黃連還苦,顧淩章正看着書,發現沒動靜擡眼一瞥,頓時糾結:“你那是什麽表情!”

“你知道我腦子不夠用的嘛!”

“何以見得?那些武功拳譜那麽難懂,你不也練得來勁。”

“那不一樣,練武比做生意簡單多了,練武是……總之就是……哎唷,很難說清楚啊!”顧錦書在那裏手舞足蹈的比劃,顧淩章真想眼睛閉起來,不見為淨:“別學猴子,別打翻我筆架!”

“大哥,為什麽你一定要我來學做生意呢?”顧錦書悶悶地問。

顧淩章陰恻恻冷笑:“不是我要你學,是你那把你當神童的太奶奶要你學。把這些記熟,回家前我來問,你可以死出去了。”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大概很難把顧錦書和哭哭啼啼的小媳婦聯系起來,而事實就是,這兩者有着驚人的相似性,背影都是那麽委屈,那麽惹人……憐惜……

顧淩章撫了撫豎起的汗毛,錦書外表像爹,個性卻像他娘,簡直是綜合體,所以最得那些長輩的疼愛,他的所有缺點包括不長進、天然呆、反應遲鈍、不會看眼色、爛好人,沒心機,都被寬容地開脫成了“大智若愚”。

其實族中長輩們個個精得像猴,難道他們真的不知道,把顧家交給這樣一個二少爺,會有什麽後果?顧錦書離自己的冠禮還有兩年,兩年後,族人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扶植他接手家業,整個顧家也許都在翹首以盼着這一天的到來,可在顧淩章眼中,那草包飯桶連家裏經營哪幾門生意都說不清楚,他的夢想是習武然後浪跡江湖,或者投身兵營,十幾年如一日不曾改變過,如此自由,如此宏大,倒讓顧淩章生出幾分羨慕,因為除了給母親複仇以外,他想不出自己還可以做什麽,即便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不在話下,他的世界,仍然這麽單調,這麽狹小。

顧淩章撇撇嘴,覺得手指都凍僵了,他兩手貼着脖子,但脖子也沒比手暖到哪去,只得作罷。一到冬天他就容易出神,一出神就打盹,一打盹就受涼,所以他不停喝濃茶來保持清醒,但是再濃的茶,喝多了也就沒用了,他很快伏在了桌上。

也不知睡過去多長時間,通常,顧淩章都會被自己凍到刺痛的腳弄醒,可今天恢複意識時,腳竟然是暖烘烘的,極為舒适。他又一動彈,才發覺自己正躺着,四平八穩,忙睜開眼睛,看了看四周,這分明就是家裏的卧房,自己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一點印象也沒有!

“相公!”邱若蘅聽見聲響,繞過屏風來看,見他滿臉疑惑,無奈解釋道,“你在香鋪暈過去了,是……是小叔把你背回來的。”

顧淩章蠻橫道:“胡扯,我只是睡了一下。”

邱若蘅不與他争論,她低垂着眼扶他起身,銀秀把飯菜熱好端來,顧淩章抄起筷子,發現邱若蘅怔怔地望着他。

“怎麽了?”

“……沒。”她搖搖頭。

顧淩章便自顧自吃飯,心中卻有些翻騰,看她那憂傷的模樣,難道是從哪個碎嘴丫鬟那裏知道了自己無法再孕的事實?

邱若蘅所想的卻是之前孔良來看過顧淩章後說的一番話,什麽久病損陽,三焦不振,什麽血虛受寒,病邪內陷……這些醫書上的句子,她記得不是很清楚,只知道他天生底子就比一般人差,再加上日複一日地勞累,心事又重,以至現在病入膏肓,竟到了能拖一天是一天的地步,別看他現在一切如常,然而一旦睡過去,就很有可能再也醒不來。

孔良終于忍不住告訴了邱若蘅,顧淩章把自己賴以吊命的一味關鍵藥材,在數月前讓給了因血崩性命岌岌可危的她。

邱若蘅心裏一痛,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她及時別過臉去,但放筷子的動靜過大,引起了顧淩章注意。

“到底怎麽了?”他忍了忍,不耐煩地催問,“說清楚!”

她趕緊擦幹臉頰,顫聲道:“孔大夫說……”

她擡眼望去,顧淩章一雙黑沉沉的眼睛正朝她看過來,有些冷漠,又有些無奈。

“相公,你不必把煅龍骨讓給我的,我怎麽樣都是我咎由自取,可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如果你因為缺了這味藥有個好歹,讓我良心何安?”

顧淩章聽着,有些發愣,半晌竟笑了一下,滿不在意地道:“就為這個?”

他道:“不就是味藥麽,就算吃了仙丹,生死有命,我不在乎。”只要做完該做的事,他的人生可以随時結束,無牽無挂。

邱若蘅情急争道:“我在乎!”

顧淩章怔了一下。

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沉默了許久,邱若蘅喃喃問:“你為什麽待我這樣好,我哪點值得你罔顧自己的性命……”

“我沒有。”他打斷她,沒好氣道,“別自作多情,如果你死了,我也會很麻煩,我要怎麽解釋?難道說孩子不是我的,我不想丢人!”

邱若蘅怔怔看着他,半晌低低說:“哦。”

顧淩章心情惡劣,更沒胃口,随便扒了兩口飯就丢下碗筷去了書房。

到了晚上,書房裏陰寒刺骨,顧淩章拿出圖紙來,正對着它出神,門輕輕開了,邱若蘅小心翼翼地跨入,身後銀秀捧着炭盆,暖兒拎着水壺和漆盆。

兩個丫頭忙活起來,不一會兒熱氣升騰,屋子裏回暖如春,銀秀和暖兒告退出去,邱若蘅在書案旁站着,聲音柔柔的,朝愣神的顧淩章道:“相公,妾身伺候你洗腳。”

顧淩章急忙把圖紙收進匣中,猶疑片刻,讓邱若蘅扶他到榻邊坐下。炭火燒得很旺,映紅了他一貫蒼白的臉頰。

邱若蘅試了試水溫,要去脫他的鞋襪。

顧淩章沒來由臉上一熱,腳往後躲:“這個不用你來。”

“相公是想叫丫頭們來嗎?”

“我不會自己來嗎?”顧大少爺很硬氣,無奈他穿得太厚,即使彎成蝦米狀也夠不到靴子!

邱若蘅微微笑了笑,就在旁邊等了一會兒,結果大少爺差點踢翻腳盆,邱若蘅看不下去,按住他的腿,三兩下把靴子拔了,褲腿挽起,放進水裏。

“燙!”顧淩章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立即往外提腳。

“燙才有用!”邱若蘅使勁兒按住他。

顧淩章是非常讨厭燙的,一切都恨不得放涼使用,他的耐寒程度也比耐熱程度強不知多少倍,可以在凍得半死時閉目養神,但是天氣稍微熱一點就幹脆一聲不響地暈過去,基本上冬夏兩季他就是冬眠和中暑兩種狀态。

顧淩章憋了一會兒,實在憋不住了:“要燙熟了!”又掙紮。

“才一層皮,裏面還沒熟呢!”邱若蘅很堅持地不撒手。

顧淩章突然覺得他們的對話很好笑,他顧不得掙紮了:“熟透了還得了啊——”

邱若蘅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也有些赧然。大少爺的腳很漂亮,白得有玉的感覺,現在,腳趾和後跟正慢慢的透出粉紅,她把手伸進水裏攪攪,然後提起墩在炭盆上方的錫壺加了點熱的,讓顧淩章又一陣叫喚。

邱若蘅突然自言自語道:“要是我也有這樣一雙腳就好了。”

顧淩章愕然:“你想有一雙男人的腳?”

邱若蘅眨了眨眼,擡頭:“嗯?”

顧淩章微微偏頭,然後把她的裙子拉起一點,露出裙底的腳。

還沒等他看清邱若蘅就往後一縮:“我的腳不好看的。”

“看一下嘛。”雖然他很好奇,但其實也不算堅持。

邱若蘅猶豫了好一會兒,終于點點頭,顧淩章沒想到她會答應,這下睜大了眼,全神貫注,邱若蘅就笑了:“真的沒什麽好看的,你不要後悔。”她把腳往前伸了一點,裙襕下露出小小的一個尖角,顧淩章微微一怔。

那雙繡鞋真的非常漂亮,顯然是出自十指春風,還是上品,拇指大小的淺粉荷花一朵一朵開得滿目生香,尖頭立着翠綠的蜻蜓,活靈活現。

但這些漂亮的東西顧淩章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眼裏只有那小得不可思議的腳。

邱若蘅也開始尴尬起來,放下裙子,笑着說:“沒辦法,我怕疼,實在纏不到那麽小。”

顧沁文本來也要纏的,當時,顧三小姐那個鬼哭狼嗥,拳打腳踢,仿佛床前的是一群色狼,都沒人敢近身,更別提下手,加上顧錦書這個二傻子,不要命地護她在身後,帶着哭腔道:“太奶奶,饒了妹妹吧!她要是因為這個嫁不出去,我願意養她一輩子!”

二少爺還哭哭啼啼地說:“我有次腳趾踢到桌腿,痛得眼淚都掉出來,拿碎瓷片嵌在腳趾裏包起來,多疼啊!”

顧淩章聽得寒毛倒豎,一陣惡心,差點背過氣去,因為他也踢到過桌腿,也痛得差點破口大罵。

他根本不能想象有人能忍得下那種痛楚。

“你還好吧?怎麽臉色發白!”邱若蘅問。

顧淩章搖一搖頭,開口:“你怎麽能容忍被這麽折磨?”你為什麽不像沁文那樣保護自己,誰動你你就跟誰拼命?

“折磨?”邱若蘅笑了,輕聲細語說,“是很折磨呢,那時我十一歲,聽爹和奶娘說,腳小小的,才有好男人喜歡,我本來就長得差強人意,只好盡量在別的方面彌補啊。芷蕙說我傻,也許她說得對吧。”

顧淩章沒應聲,低着眉,似乎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他這古怪的樣子邱若蘅也沒放在心上,只當他要說的,不過是“你真不是一般的傻”這種話。

她提起壺,又加了些熱水。

水柱傾入銅盆,她聽見顧淩章說:“是夠傻的,白疼一場,要知道你相公我根本不好這一口。”

邱若蘅笑道:“是啦是啦,我那不是年紀小嗎,只纏了半年就疼得受不住了,所以弄得這麽不大不小的。”

顧淩章道:“要是能時光倒流,我就到你十一歲那年去跟你說,叫你別受這個罪了。”

邱若蘅正回身放水壺,聞言輕輕一顫,她不着痕跡飛快地回頭看了顧淩章一眼,他神情懶洋洋地,顯然是無心無意的一番話。邱若蘅背過身對着他,拿鉗子撥了撥炭火,忽然覺得喉嚨裏也像有這些燒得通紅發亮的東西在一樣。

她低聲道:“相公,你把家業交給小叔打理吧。”

顧淩章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麽?”

“你聽孔大夫的話,什麽也別管,好好調養身體,好嗎?”

顧淩章愣了一下,一把推開邱若蘅,匆匆套上鞋襪,邱若蘅還要說什麽,被他沉着臉打斷,喝道:“剛才的話,我當你沒說過!以後不許再提!”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