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四章
崔姝兒在雅間坐定,要了小菜和酒,等上菜的時間裏,她起身出去一趟,買了一只小孩玩的鼓,一些點心,回到樓上,卻故意進了自己雅間的隔壁。
她掩上門,來到桌邊坐下,這才脆生生道:“公子,好久不見了。”
“是有些日子沒見了。沒想到姝兒現在做了母親,卻比以前更為美豔風情。”
崔姝兒笑道:“公子也比以前更會說笑了。還是說正事吧,公子打聽的那個人叫曹重昔,是寧王府來的。我家老爺每次與他會面總是慎而重之,我能知道這些也是因為那天碰巧抱喜隆給大人看,在書房外聽見了幾句對話。”
顧淩章一驚,脫口喃喃:“寧王的人。”
崔姝兒微微訝異道:“我家大人與寧王有些姻親關系,故而王爺不時遣人交往,這個公子你也是知道的。”
顧淩章意識到失态,點了點頭道:“沒事,你繼續說。”
崔姝兒赧然道:“更多我也不知道了,不過他這段時間來得挺頻繁的,要不姝兒下次靠近些偷聽?”
顧淩章道:“不必。”他腦中轉得飛快,一波一波的猜想湧出,消滅,一時之間也無暇回理崔姝兒。
崔姝兒誤以為是自己提供的訊息不夠,歉疚道:“公子當初救下姝兒,又替姝兒找到一個這樣好的歸宿,有需要姝兒效勞的地方,千萬不要客氣。”
顧淩章看着她,笑了笑道:“你一直都在幫我啊,我也從沒有同你客氣過。但你已經有了兒子,不比從前,萬事要以自身安危為重。”
崔姝兒得意洋洋道:“公子放心,我替老爺生下長子,老爺和老夫人現在對我對喜隆寵愛有加,我在家走路都橫着呢!誰也不敢惹我!”
顧淩章不由好笑,搖頭道:“還是小心些吧。不要被朱大人知道你我的關系,更不要被他知道你在關心他的政事。”
崔姝兒道:“姝兒沒那麽傻。公子放心,既是公子的事情,姝兒定會多加留意試探。”
崔姝兒離開後,顧淩章又坐了會兒,手指蘸茶,在桌上無意識地劃出幾個名字,難道刺殺皇帝一事竟是寧王主使?難道寧王打算效法當年燕王去奪侄兒皇位?除了謀反的野心,他實在想不到任何理由,能讓一個皇親貴戚如此瘋狂地铤而走險,如果這是真的,這一場浩劫将會卷進多少人葬身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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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抹去水漬。初夏的輕風已經帶了熏意,而此時此刻,顧淩章突然覺得身處一個滔天陰謀的漩渦邊緣,應該掙紮,卻動彈不得,不知不覺間,手腳俱是一片冰涼。
×××
邱芷蕙把圖樣和胚布分派下去給繡娘們,回到後堂,在架子上找了一番,找出一只繡繃,笑着摸了摸道:“就是你了。”
她多加幾針,完成繡工,剪斷線頭後,又馬不停蹄地縫制起來,她專心致志,兩手配合默契,一個桃心香囊逐漸成形。
穿上珠子和流蘇,邱芷蕙把它別在腰上比劃了一下,滿意點頭,剛放下,就有一個繡娘進來說:“芷蕙,外面有頂可氣派了的官轎在等你呢。”
邱芷蕙一陣奇怪:“官轎?”那繡娘打趣道:“是呀,轎夫說,是顧大人派來接你的轎子。”她刻意加重了顧大人三個字。
邱芷蕙聽了沒好氣地笑道:“這傻子!才做了幾天官,竟然知道擺譜了!一定是被那些狐朋狗友教唆的!”
她理理衣服,走到門口,忽地轉身回來,拿起桌上香囊收在袖籠中,笑嘻嘻上了轎子。
這轎子又大又舒服,邱芷蕙坐在軟墊上一颠一颠,晃得困勁上來,忍不住打起瞌睡。在她迷糊的時候,轎子悠悠出了城,沿一條走勢平緩的山路,往偏僻處而去。
暮色時分,顧錦書拿着一把小刀,開開心心進了繡莊,繡娘們看他穿威風凜凜的飛魚服,長身玉立,格外漂亮,想慣性調笑幾句,可礙着他身後跟的幾名校尉,又大不敢。顧錦書笑問:“幾位姐姐,芷蕙在嗎?”
繡娘們這才活躍起來,其中一個笑呵呵道:“告訴你行啊,給我什麽好處?”
“這……”顧錦書東張西望,認真地想招賄賂時,另一個說:“別逗他啦!芷蕙不是被你的人接走了麽,走了約莫有個把時辰了。”
“啊?”顧錦書愣了愣,“我的人?”他的人都被他派去跟蹤調查朱府那名疑似刺客去了,幾時跑來接過邱芷蕙?
但幾名繡娘異口同聲道:“對呀,那頂官轎的轎夫親口說的,顧大人讓他來接邱二小姐,還能是哪個顧大人。”
顧錦書一頭霧水,他忙了一天,回家路上經過一間鐵鋪,發現這把彎刀小巧鋒利,特別适合邱芷蕙,興沖沖買下後繞路過來,想送給她做防身之用。一切都是臨時起意,何來官轎接人一說!
“我沒有啊!”
大家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顧錦書越想越不對,旋身沖了出去,幾名校尉見狀緊跟其後。
此時轎子終于停住,邱芷蕙在睡夢中聽了一路的蝈蝈聲,這會驟然安靜下來,她猛地一醒,撩起簾子看,外頭竟是一處小橋流水的園子,下得地來,又有老媽子上前帶她前往廂房,邱芷蕙再稀裏糊塗的,這時也覺着蹊跷不已,于是站住了不走,問:“這裏是什麽地方?不說清楚我可走了!”
那老媽子笑道:“二小姐不必擔心,我們大人與小姐可是再熟不過的舊識了,你等會就明白,也不差這幾步路。”邱芷蕙聽得雲裏霧裏,連顧勉秀都猜過了,實在想不出是誰,老媽子把她領到房門口,看她疑神疑鬼的,便輕輕一推,把她推進房內,笑着掩門而去。
邱芷蕙皺起眉頭打量,這房間十分寬大,隔着屏風和帷帳,一眼望不清深裏。她往裏走了幾步,繞過屏風,竟然看到一張海月雲天八步床,床前一只香薰正緩緩生煙,她愣了一下,顧錦書不至于才當幾天官,就學會這些亂七八糟了,這絕不像是他會幹的事!邱芷蕙跳起來,三兩步跑到門口一拉,門從外面鎖住了。
她哐哐哐的拍了一陣,又叫幾聲,把耳朵貼上去聽動靜,外面靜悄悄的。她有些着慌,強自冷靜下來,在屋子裏轉一圈,最後找個隐蔽的角落,拔下頭上簪子攥在手裏,睜大眼睛,嚴正以待。
沒多久便聽見腳步聲,接着是門鎖開啓,邱芷蕙一下警醒萬分,攥緊手中武器。
進屋之人三四十歲,倒是頗有一副做官的派頭,邱芷蕙警惕地上下打量,那人見她緊張,笑了,道:“咱們有些時日沒見了啊,邱二小姐。”
邱芷蕙不認得那人,心中警聲大作,澀聲問:“你是誰?”
“我?”那人竟委屈道,“你我二人雖只得一面之緣,卻是不折不扣的露水夫妻,邱二小姐,你怎能把我忘了,啊?”
邱芷蕙一怔,怒道:“敢再胡說,我殺了你!”
“殺我?你舍得麽!那夜在保障湖心的船上,你對我可是百般不舍,怎麽,還想不起來?”
這人正是陳淵,他說着已迫不及待,朝邱芷蕙邁近一步,邱芷蕙驚道:“站住!你要做什麽?我根本不認識你!”
“得了吧,二小姐,你是真想不起來了?不是你跑來求我,顧錦書能從海運衙門大牢裏放出來?現在還一步登天做上副千戶?”
邱芷蕙呆住,不得不分神思索這人說的話,他怎會知道錦書曾陷囹圄?他到底是誰?看他說話的樣子,言之鑿鑿,并不似編造,可是、可是……自己真的完全不記得這張臉啊!
陳淵見邱芷蕙始終面露驚疑,終于失了耐性冷笑:“裝傻又如何?發生過的事豈能說忘就忘!”他神情轉柔,輕言細語道,“二小姐,本官回到淮安,竟對那夜滋味念念不忘,想來想去,既要了你的身子,便不該一走了之,這不,我又專程來尋你了。”
他再近幾步,邱芷蕙從愣神中回到眼前,連連後退,直至避無可避,她顫聲道:“不許過來!不然我不客氣!”
“不客氣?也好,上一次你那般倔強,最後不也從了我了,我倒要看看,你這次是怎麽個不客氣法。”
他已經把邱芷蕙逼到床腳,再一揉身便輕輕松松把她壓到床上,“啊——”邱芷蕙放聲尖叫,搏命掙紮,突然眼露兇光,擡手往陳淵臉上戳去。
陳淵臉腮一涼一痛,他大驚,探手撫過,摸到筷尖大的一個血洞,登時怒道:“賤人!”奪過簪子遠遠丢開,接着便連掴邱芷蕙幾個耳光。
邱芷蕙被打得腦中嗡嗡作響,臉頰麻木腫脹,耳蝸湧出血來,陳淵手掌刺痛,仍意猶未盡,又罵一句:“臭婆娘!”這才起身去銅鏡前照自己的臉。
邱芷蕙暈頭轉向,使勁攏着神智,掙紮跌下床來,想從陳淵背後逃出門去,被陳淵察覺,回身抱住她,又摔回床上,雙目充血道:“本還想着念在舊情好好疼你一下,你這賤貨不識擡舉,等我玩完定要毀了你的臉!”說着掐住她脖子,另一只手扯開衫襟,邱芷蕙嘶喊號哭,雙手亂抓,一下摳在陳淵眼窩上,死死不放,陳淵吃痛大叫,一絲血流順着鼻梁一側流下。
“啊啊,眼睛!我的眼——”
陳淵丢開邱芷蕙,捂着左眼在地上滾了一圈,又痛又怒,吼道:“我要殺了你!”
邱芷蕙咳嗽着起身再逃,陳淵四下一看,随手抓了個茶壺,幾步追上,邱芷蕙踩到裙角,撲倒在地,看也不看身後陳淵,手腳并用爬向一處,陳淵騎上她的腰,舉起茶壺正要砸下,邱芷蕙猛地回頭,陳淵哪裏想到這個時候她還有力反抗,冷不丁一分神,喉嚨上便多出一件異物。
陳淵兩手一松,茶壺咚地落地,他摸自己脖子,摸到一支發簪,順着發簪再摸,簪頭以下都摸不着了。陳淵目眦盡裂,瞪着邱芷蕙,邱芷蕙吓得發狂,拼命去推,陳淵就像一座肉山壓在她身上,氣絕了還不倒下。
最後她使勁一掙,陳淵倒在茶壺上,咯地一聲,邱芷蕙不敢多看,扒門逃出。接她來的那頂轎子還停在院中,被夜色吃去一角。她頭也不回,穿過小橋,把大門拉開一條縫,急不可待側身鑽出。
門外有路,但邱芷蕙不敢走,她不假思索遁入最黑暗的深處,不辨方向,只聽見自己的喘氣聲,沉重黏稠。天邊泛着青光,她跑了一陣,依稀看清四周——腳下是一片坡地,生滿高樹和矮木叢,
容不得她多想,遠處院中響起刺耳驚叫,陳淵的屍體已被人發現,整座宅子頓時燈火大盛,邱芷蕙又驚又怕,忙一頭鑽入樹叢,才不過一眨眼的工夫,身後便有人緊追上來。
她在前面狂奔,連回頭看一眼的心思也沒有,正逃得脫力之際,耳邊突然咻的一聲,竟是一支箭矢,射入了前方樹幹,邱芷蕙豁出全力逃奔,又是一箭越過她頭頂,射中前方樹冠,只見一物筆直墜下,大如竹籃,不等衆人看清,嗡嗡嗡地飛出一蓬黑霧,邱芷蕙首當其沖,慘叫聲中一腳踩空,朝坡下滾去。
後面幾人臉色劇變,沒想到射下了一個胡蜂窩,一時之間無暇顧及邱芷蕙的死活,全都手忙腳亂拍打着往空曠處逃,反正在他們看來,邱芷蕙即便能僥幸撿回殘命,也絕不可能還有力氣再逃,等胡蜂散去再找她不遲。
邱芷蕙摔下山坡,掉進一條溪澗中,水流沖走了她身上的胡蜂,附近一個賣柴歸來的樵夫聽見有人大聲慘叫,急忙跑過來将她從水中撈起。
邱芷蕙手臉如火燒火燎,眼睛腫得睜不開,不斷□,樵夫急忙扯來酸漿草,嚼爛敷在她傷口上,可惜無濟于事,眼看人是出的氣比進的氣多,邱芷蕙抽搐着痛苦掙道:“顧錦書……顧錦書……”
樵夫一愣,他還真的聽說過顧錦書的大名,“顧錦書?你是說顧家二少爺嗎?”才一愣神的工夫,邱芷蕙已經無法出聲,樵夫當下不敢耽擱,背着人向城中疾奔。
才到城門口,就見兩個校尉正詢問守城士兵是否見到一個姑娘離開,樵夫大叫:“兩位官爺,我在城外撿到這姑娘,她認得顧千戶!”
校尉急忙圍攏,一個看一眼便道:“這衣裳——就是邱二小姐!我去找大人!”
顧錦書聞訊而來,邱芷蕙已面目全非,人事不省,他呆了一下,樵夫在旁邊提醒:“她被胡蜂蟄了,二少爺趕緊找大夫吧,再遲就來不及了!”他一路辛苦,自然希望邱芷蕙能活下來最好。
“胡蜂?!”顧錦書回過神,手忙腳亂找出方實昭給他那顆百海丸,捏碎蠟殼,捏開邱芷蕙牙關喂入,看她含在嘴裏卻毫無反應,又大叫道:“水!拿水來!”
很快有人給他遞水,又有人打燈籠,顧錦書小心翼翼摟着邱芷蕙,把水一點一點灌進她口中,看藥丸在水流沖潤下一點點變小,最終融化消失,臉上神色才略微緩和。
顧錦書抱起邱芷蕙,一路狂奔而去,很快顧宅外便響起他凄厲的叫喊聲:“方大夫!方大夫救命!”
方實昭手拈銀針迅速紮在曲池、三陰交、內關,手指輕按邱芷蕙臉皮,顧錦書等得心焦,又不敢打擾,方實昭道:“奇怪……”
顧錦書一驚:“奇怪?”
“蟄得這樣厲害,毒性卻不太深……”方實昭愣了下,眉頭微皺道,“錦書,你把百海丸給她用了?”
顧錦書點頭:“是啊,怎麽了嗎?起作用嗎?”光看那一臉焦慮,就知道他根本不在意這藥丸有多珍貴,只在意邱芷蕙能不能活命。
方實昭嘆氣,不與他廢話,命人倒醋,再泡濃茶,瀝去茶水,将茶葉捏團,和醋成泥,敷在蟄傷處。做完這一切他才有空說話:“百海丸雖能救她性命,但她身體已經損傷的部分,恐怕很難恢複了。”
顧錦書又緊張起來,問:“什麽損傷?”
“她手腳的反應力,還有……容貌。”
在場女眷看着邱芷蕙那腫脹變形的面孔,幾乎人人倒吸一口冷氣,邱若蘅呆若木雞,低喃一聲:“芷蕙!”便再也說不下去。妹妹心高氣傲,她怎麽能接受自己的花容月貌突然變成如此醜陋模樣。
顧沁文情不自禁摸摸自己的臉,心說要我頂着這樣一副尊容過完剩下的一輩子,還不如殺了我。
就連阮春臨也不禁随口喟嘆:“可憐,這樣怎麽嫁人……”
顧錦書突然道:“芷蕙要嫁的人是我,不管她變成什麽樣,她都是芷蕙,我都要娶她。”他輕輕捧起邱芷蕙右手,不敢用力,就那麽托在掌中,視如珍寶。阮春臨暗叫不好,可是此時此刻,反對實在太不合時宜,只能按耐不發。
邱芷蕙昏迷了兩天,第一次醒來,也只清醒了很短的一段時間,便又昏昏睡去。她記得那時,只覺有只手,飛快地從黑暗中伸過來,抓住她的手,輕柔撫摸,讓她安心。
邱芷蕙睜開眼,懵懵然盯着守在榻邊的顧錦書看了一會兒,喃喃問:“我的臉好痛……是不是傷了?很吓人?”
他笑着搖搖頭。
“真的?”邱芷蕙動一動肩膀,撐着坐起,又道,“那你靠近些。”
顧錦書依言欠身,邱芷蕙道:“再近些。”
他又移幾寸,“看着我。”她說,然後從他黑沉沉的瞳仁裏看到了自己形容扭曲的臉。
這張臉映在那樣一雙漂亮的瞳睛中,就像是格格不入的妖怪。
邱芷蕙沒有尖叫,亦沒有哭泣、或捶打發洩,她一動不動,安安靜靜看着顧錦書的眼睛。
“芷蕙?”他覺摸着不對,叫了她一聲。
邱芷蕙眨了眨眼,低下頭,笑道:“我餓了。”
顧錦書高興地起身:“廚房一直都有準備飯菜,就是怕你突然醒了會餓,我去端給你,你想吃什麽?”
他端着一只托盤回來,在走廊上,突然聽見屋裏傳出一聲悶響。
顧錦書推門撲入,見邱芷蕙趴在地上,額頭上一個血包,皮開肉綻,他吓得丢了托盤去抱她起來,想掐人中,又想先止血,手忙腳亂,急得汗都冒出來了。
邱芷蕙本是抱着求死之心用力撞向牆壁,沒想到體虛力竭,到底沒能把自己一下就撞去黃泉。她幽幽緩過氣來,一睜眼就和顧錦書面對面瞧個正着,這張臉啊,即使吓白了也還是好看得過分。她笑了,有氣無力道:“傻子,我殺了人了,遲早要償命……與其給別人殺頭,還不如我自己來了結……”
“不會的,你不會有事!”
“我真的殺了人,真的。”邱芷蕙笑得有些傻氣,“那人是個官,現在他們一定正全城拿我吧。顧錦書,我不想連累你,你窩藏重犯,這罪不小。”
“我不管!”他死死抱着她道,“就算你殺了人,也不會無緣無故,一定有理由,我代你向皇上求情,他會查清楚的!總之,你不會有事!我不讓任何人動你!”
“就算皇帝赦免了我,可我這個樣子也是生不如死,你懂嗎?”
顧錦書連連搖頭,然後定定看着她,忽然低頭,親在她臉頰上,嘴唇貼着她臉上的肌膚,一字一句的道:
“對我來說,芷蕙跟以前相比,并沒有太大不同。”
邱芷蕙掙不開,只能由他把自己抱回床鋪,他端粥來喂,她死死閉着嘴,頭扭向牆壁。
“芷蕙,你不吃東西不行的……”
“芷蕙,至少讓我把你頭上的傷裹一下,好麽?”
顧錦書坐在床沿上,捧着一碗粥,不停對邱芷蕙說話,說了半個多時辰,她仍不理不睬。顧錦書試着扳過她肩膀來看,只見枕頭被血和淚浸濕了一大片,他呆了呆,心如刀絞,差點流下淚來。
邱若蘅聽說妹妹醒了,急忙往這裏趕,途中和顧沁文遇到,兩人在房門口靜靜地立了一會兒,看到顧錦書手足無措坐着,顧沁文實在是忍不住了,一步沖進去大聲道:“邱芷蕙!我哥為了救你,把皇上賜的藥給你吃,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你這樣不識好歹對得起他麽?”
邱若蘅也俯□在妹妹耳邊道:“芷蕙,姐姐知道你心裏痛苦,我們是雙生子,我能感覺得到的。”
邱芷蕙長號一聲,推開姐姐,抱着頭把臉埋在膝蓋之中,大叫:“你不明白!你們為什麽救我,為什麽不讓我幹幹脆脆的死!我死了就什麽也不知道了,就不會痛了!我求求你們大發慈悲,讓我死了吧!”
她一邊大叫一邊扯着頭發,只幾下兩手指縫中就塞滿淩亂斷發,邱若蘅駭得要去阻止,顧錦書搶身而上,扯開她兩手把她的臉壓在懷中,邱芷蕙的每一拳每一抓都打在了他肩背上。她像是完全沒有意識到打的已不是自己,依然瘋了似的不停扯抓,哭聲從顧錦書胸口深處傳出,突地戛然而止,竟是昏厥過去了。
顧沁文驚聲道:“我我我、我去找方大夫來!”忙旋身奔出房去。
邱若蘅從水盆中擰起手巾,擦拭邱芷蕙的臉,顧錦書呆呆看着懷中的邱芷蕙,又看看邱若蘅,懵然啞聲說:“大嫂……我剛才胸口堵得好像快要死去一般,芷蕙不在了,我要怎麽活?”
邱若蘅一怔,手上動作慢了幾分,很快恢複如常,柔聲安慰他說:“芷蕙不會有事的。只要我們陪着她,假以時日,她一定會好起來。”
顧沁文帶着方實昭趕來,阮春臨稍慢一步,走進院子時,堪堪撞上顧錦書失魂落魄跨出門外的情景。
她心一緊,忙喚道:“錦書!”
顧錦書朝她看一眼,跟沒了魂似的身子一軟,坐在臺階上,把阮春臨吓得不輕,正要上前好生安撫兩句,顧齊宣卻在這時快步跑來,叫道:“大事不好,老夫人,二少爺,衙門的官差來了,說要捉拿邱家二小姐,大少爺正在前廳和他們對峙呢!”
阮春臨莫名其妙,還沒開口,顧錦書騰地跳起:“來得好!”阮春臨聽他聲音,竟然充滿怒意,她不明就裏,只覺得從來沒有這樣生氣過的顧錦書今天怕是要幹出什麽沖動難以收拾的事兒來,忙叫顧齊宣攙着自己,緊跟其後。
顧錦書沖到前廳,來的人比他想象中多出兩三倍不止,廳中站不下,都站到了廊檐下面。顧淩章和一個身穿皂衣、捕頭模樣的差吏正在說話,眼角餘光看到他,略略一頓,顧錦書想起剛才邱芷蕙的慘狀,突然氣不打一處來,怒喝一聲上前揪住那捕頭的衣領,對方顯然沒明白過來怎麽回事,滿臉錯愕神情。
顧錦書怒吼:“你們想幹什麽?要抓芷蕙,先問過我!”
“顧錦書,松手!”顧淩章愣了下,厲聲喝止。
顧錦書看他一眼,猶豫少頃,猛地把捕頭摔開。
那捕頭踉跄了一下才站穩,臉上有些不悅之色,勉強忍住,朝向對顧淩章道:“大少爺,你雖出手大方,可這不是銀子的事,邱芷蕙犯的那是殺人的重罪,而且她殺的不是普通人,是漕運總兵陳淵陳大人,今天是最後期限,我若帶不回人,兄弟們都要受重罰,對不住了!給我搜!”
顧錦書喝道:“誰敢動一下就試試看!”
他不是說說而已,幾個得令後剛邁出幾步的捕快頓時被他一掌一個拍倒在地。
捕頭愣住了,醒過來後大怒:“你、你窩藏欽犯,公然拒捕!你這是要反了?!”
顧錦書擋在門外,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吼道:“你們別忘了,我是皇上親封的錦衣衛千戶,有單獨巡查問審之能!你們今天誰敢動我的芷蕙一根汗毛,我不光揍他,還要在皇上面前告他狀!就說他、他——妨礙錦衣衛辦案!”
“這!”皂衣捕頭又驚又怒,卻着實不敢妄動。在來顧家之前,捕房衆兄弟們興高采烈,說此去首富之家,大有油水可撈,唯獨他料想這是個苦差,顧家的二少爺對邱家的二小姐,戀慕之情人盡皆知,要從這武功好、還有皇上撐腰的祖宗手上拿人,真真難于登天。一路上他都在思考,萬一顧錦書擡出皇上,他要怎麽應對,到了顧家還是沒想出來,于是此刻便僵在了當場。
顧齊宣從賬房取來銀兩,在顧淩章授意下放進捕頭襟內,顧淩章道:“我知道各位空手回去,少不得要受皮肉之苦,可是今天,無論如何不能讓你們把人帶走。此案另有隐情,蔣知府是個好官,相信他會察明真相。”
捕頭面上怒色轉為無奈,他摸了一把懷中沉甸甸的銀兩,想着被自己人打板子,怎麽也強過錦衣衛的酷刑千百倍,不由一跺腳,嘆着氣道:“走!”
顧錦書虎視眈眈地瞪着這群人,直到走得一個不剩,才親自去插了大門,餘怒未消地回到前廳踱來踱去。
顧淩章卻在椅子上坐下,陷入沉思,自言自語道:“陳淵死了……”
顧錦書也反應過來,不覺蹊跷起疑:“芷蕙跟這個陳淵無冤無仇,為什麽要殺他?一定是抓錯人了!”他又一想,“不對,她親口對我說她殺了人,應該确有其事,當時她衣衫不整,難道說,陳淵想侮辱她?”
顧淩章靠在椅背上,食指撫唇沉思,陳淵死了,被邱芷蕙親手所殺,當日他玷污邱若蘅時,可曾料到自己将來會有這麽一天?顧淩章不動聲色閉上眼,心中忽然喟嘆因果輪回,世事無常。
×××
離端午還有幾天,天氣忽晴忽雨,悶熱難當。邱芷蕙體內的毒素漸清,可情況卻不見好轉,她不肯進食,一心要絕食而死,并且只要醒着,要麽癡癡呆呆,要麽就不停抓臉,邱若蘅只得把她手腳縛在床柱上,往她嘴裏灌米粥,但無論多麽努力,折騰許久也只能灌進去一丁點兒,邱若蘅心力交瘁,又半點不敢懈怠,生怕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嫌隙,會讓極為敏感脆弱的妹妹生無可戀,就此棄她而去。
入夜,邱若蘅困乏至極,眼皮如灌了鉛一般沉重,她手遮在嘴上,盡量幅度很小地打了個呵欠,忽然聽見邱芷蕙動了動。
邱若蘅忙湊到床前問:“芷蕙,是不是要小解?”邊問邊解開繩子扶她坐起來,“不要憋着,姐姐幫你。”
“陳淵……”邱芷蕙突然吐出兩個字,她睜開了眼,定定看着姐姐。
邱若蘅一怔。
邱芷蕙道:“陳淵他是不是……侮辱了你?”
邱若蘅神色一變,低下頭去,半晌扯出一絲笑容來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她走到水盆架子邊,取布巾浸入水中絞搓,邱芷蕙看着她的背影,顫聲問:“原來這是真的?前年錦書走私那件事,其實是你找陳淵救他出來的?為什麽……你做了這麽多,卻從不對他說?”
邱若蘅沉默片刻,少頃輕輕道:“因為他心裏只有你。”
姐妹二人相對無言,門外走廊上忽然響起腳步聲,邱若蘅回頭望去,顧錦書推門進來,笑道:“芷蕙!我有東西送你!跟我走。”
他抱起邱芷蕙,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道:“啊對了,大嫂,有勞你給芷蕙披件外衫,我怕她着涼。”
邱芷蕙被他抱着,出了房門,穿過走廊、月亮門,遠遠望見一方池塘上,星星點點浮着許多盞巴掌大小的蓮花燈。
顧錦書欣然朝她望去,卻見她神色平靜,仿佛在看尋常風景。
他手上抱得更緊些,足下一蹬,踩着假山躍上半亭,在高處坐下來,摟住懷中邱芷蕙,低聲道:“芷蕙,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找到行刺皇上那班人,建功立業,到時候,我求皇上赦免你。然後,然後……我們成親,好不好?”
邱芷蕙眼中微微閃過什麽,但也許那是花燈太多,缭亂所致。
顧錦書看了她許久,小心翼翼在她臉頰落下一吻,試探似的,又看了半晌。
邱芷蕙不掙不鬧。
“我答應過你,我會做個大英雄,我會為你入贅。去年元月,我在孔明燈上就是這麽寫的,你看,現在底下漂着的那些花燈上,也都是這個心願,我寫了這麽多遍,誠心如一,佛祖神明一定會聽見,一定會讓我如願的。”
邱芷蕙終于有了反應,她淡淡道:“顧錦書,為什麽你從來都聽不進去我的話,你不是我喜歡的那個人,一直不是,從來不是。”
顧錦書沒想到她居然開口說話,喜出望外,邱芷蕙要從他懷中離開,他緊緊箍住,湊在她耳邊說:“可你一直都是我喜歡的那個人啊,一直都是,從來沒變過。”
“我不會同你成親,你早些死心吧。”
顧錦書笑道:“我不會死心,我有很多耐心,是不會放棄的!”
假山腳下的池塘邊,邱若蘅站在夜色暗處,怔怔不動。亭子裏的那兩人如何,她看得不太分明,可是一種暗湧的情愫,她卻感覺到了。
顧淩章經過附近,見這情形緩緩踱來她身邊。邱若蘅心中愧疚,不敢看他,那些舊日傷疤好不容易才結痂,何苦又去碰它。于是故作輕松地笑道:“忙完了?”顧淩章一語不發,牽起邱若蘅的手起來,拇指撫摩着她手背,輕柔緩和。忽然說:“這不是你的錯,不要苛責自己。”
邱若蘅一愣,不知該說些什麽,怔了半晌,低聲說:“芷蕙……她知道了。”
頓了頓,又說:“我讓你傷心,我還害了妹妹。”
“那就對我們好一點。”
邱若蘅聽得迷糊,顧淩章認真地說:“後半輩子,好好彌補我們兩個。”
在邱若蘅記憶中,他一貫神情冷漠,所以難得的笑意也總是帶了三分清寒,而此刻,他凝視她,瞳眸中有花燈的燭光不時跳動,也許是這個原因,讓他的眼睛生氣勃勃,看起來那麽溫暖。
顧淩章道:“若蘅,明天,我們去山上。”
邱若蘅下意識看一眼亭中的顧錦書和邱芷蕙,有些疑惑:“明天?我們要搬回梅花谷了嗎?”
“不,”他說,“只去一天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