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二十六章

同年六月,密報漸頻,寧王朱宸濠被迫倉促起事,集十萬大軍戰艦數千艘,取道鄱陽湖,圍攻安慶,自稱皇帝,欲往南京即位。不想遇到知府張文錦與都指揮楊銳的殊死抗擊,久攻不破,只能屯兵城下。

汀贛巡撫都禦史王守仁聞訊,從豐城急赴吉安,會同知府伍文定等各州縣官員派兵會合,并臨時征招鄉民編入軍中,共抗叛亂。

眼前一派忙碌緊湊景象,前來投軍的面孔五花八門,各式各樣,王守仁身邊一名親兵因為識字,被抓來登記人名,他搓了搓手上泥垢,拿起毛筆,問一個寫一個,頗有架勢。起先他還端詳一番,後來新鮮感過去,人變得絡繹不絕,便頭也不擡,只管記錄。“姓氏籍貫?”是他重複得最多、也是唯一的一句話。

“顧錦書,揚州人氏。”來人聲音謙遜健朗,略帶鼻音,聽着十分舒服,小兵不禁投去一瞥,只見他與自己年紀相仿,眉目俊美,身形修長,衣飾雖然簡單,料子卻十分考究,當下“咦”了一聲,記錄下來,心忖道:“長得這副好樣貌,家裏想必也不窮,做什麽跑來從軍?”

十幾天下來,營中軍民募集近十萬人,數量上完全可與寧王對抗。衆官員将領喜出望外,迫不及待要去安慶解圍,唯王守仁頭腦清醒,意識到雙方實力仍有不小的差距,叛軍多為江湖上的強盜流寇,是玩命之徒,自己手上這支隊伍當中卻有不少平民百姓;另外寧王船堅炮利,全副武裝,有大量火铳,自己這支軍隊,武器匮乏,即便解決了武器問題,鄉兵們也不見得能得心應手地運用,此外他們雖不缺快船大船,卻大都是儀仗、運鹽及打漁之用,雙方如果交戰,局面勢必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不能去安慶。”王守仁結束沉思,朗聲道,“朱宸濠集結全部兵力圍攻安慶,現在南昌除了宜春王朱拱樤,再無旁人留守,這是大好機會,我們應領兵攻打南昌!我就不信後院老巢起火,朱宸濠會不來救!”

大軍逼臨南昌,朱拱樤沒想到王守仁不按理出牌,慌了手腳,命城門上的将士往下放箭投石,并将裝有火油的瓦罐點燃擲進人群,沖在最前面的士兵因此受阻,突然有個身影越衆而出,一個騰躍落在扛梯子的梯隊前,口中喊道:“我來開路!你們跟在我身後。”

他周圍幾人看得分明,那是個英朗青年,舉手投足間一股粗衣藤甲擋不住的氣勢,他拖槍在手,格挑劈甩,把箭矢和飛石一一擋開,喝道:“走!”

衆軍士驚詫不已,大開眼界,青年在前面舞槍成罩,護送第一支梯隊來到城門下,幫他們搭起梯子,一切似乎只在眨眼之間就已完成。

梯子剛搭好,他縱身躍上,并不像常人那樣一格一格攀登,只足尖一蹬,幾下就飛快達頂。到頂後順手解下腰間系的一捆百尺長繩,抖開,這繩子在他手中像被賦予了生命,他結一個套,捆一個人,神速地把瞭望口後面的士兵放倒一大片,繩子用完,底下攻城的先頭部隊也爬了上來。這些人爬上來後第一個下意識動作就是要揮刀大戰,不曾想卻看見今生難得一見的奇景:幾十個将士捆得跟粽子一樣串在一起,有的躺着有的跪着,還有的折成個直角挂在炮臺上,弄得先鋒軍們無所适從,不知道究竟該上去一刀結果了合适,還是繼續前進去找有戰鬥力的人對打合适。

其中有人還得閑感嘆:“這,這不是在做夢吧?”

南昌一戰,從開始到結束僅耗去大半日,勢如雷霆,王守仁擒宜春王朱拱樤和內官萬銳等朱宸濠的親信數十人,府內妃嫔皆自盡身亡。

消息傳往安慶,朱宸濠大怒,回師解救,四天後與王守仁兩軍會于黃家渡。王守仁與伍文定佯裝敗退,誘敵深入後南北夾擊,殺敵數萬,大敗朱宸濠兩次。

朱宸濠被迫退守樵舍,将戰艦相連,形如方陣。萬安知縣王冕向王守仁獻計,以小舟載柴薪,點火乘風沖入方陣,王守仁來到江上視察一番,覺得可行,于是傳令下去。小船數十條很快集齊并堆滿幹燥易燃的枯草,王守仁正在船頭眺望,他的親兵自側舷來,跪地禀報說有人自告奮勇,願去陣前點火。

“哦?”王守仁露出意外神情,那名親兵正是當日被臨時抓去登記名冊的,叫做何斌。這何斌興致勃勃道:“大人,他叫顧錦書,身手着實厲害,攻城那天一馬當先的就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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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啊。”王守仁恍然大悟,笑道,“好吧,如果是他,這差事想必易如反掌。”

他邊說邊淺淺思索一下,顧錦書,這名字似在哪裏聽過?

是夜,江上起了一層薄霧,使得一切朦朦胧胧。兩岸皆是蘆葦闊叢,滿載柴草的小舟藏在蘆葦叢中的灘塗上,此時被推了出來,錯落排開,趁着迷霧劃向叛軍陣營,在距離百尺之處停下,劃船人按序撤回守軍陣中,只留顧錦書獨自立于名副其實的萬軍之中,靜待風起。

在他身後是不計其數的關注目光,雖然看不分明,卻似乎有一只手,把他們的視線全部牽向同一處,萦系在這個年輕人身上。

起風了,霧氣朝叛軍船陣流動而去,顧錦書燃起火把,每點着一艘船的草垛,便在船尾發力一蹬,借勢躍向後一條船。草垛燃燒一陣後形成的熱風讓小舟自發自動地加速沖向叛軍船陣,越來越快。

王守仁和一衆官員将士将他行雲流水的身法看在眼裏,贊嘆不已,驀地有人愕然道:“我想起來了,這不是揚州顧家的二少爺嗎?”

這一提醒,王守仁也有了印象,心道難怪這麽耳熟,又難怪有這般身手,原來是錦衣衛中的一員,還官至千戶,他竟只身前來投軍?

王守仁分神之際,顧錦書已經完成任務,踏水而歸落在船頭。他背後紅光沖天,第一支小舟沖入叛軍陣營,撞上前排戰艦龍骨,緊跟着第二支,第三支,叛軍滅火不及,又無法阻止小舟接連撞來,紛紛跳船逃生,江面上燒成了一片火海。

顧錦書靜靜望着遙遙相對的那片煉獄景象,仿佛火光也在他眼中燃燒不止。

王守仁命人喚他上前,以禮道:“顧千戶,王某實在沒想到你會出現在這裏。”

顧錦書忙還禮于他,然後認真地道:“我不再是錦衣衛了。”

“哦?”

顧錦書道:“寧王一日不滅,我都只是個守軍士兵。”

王守仁看他神情肅穆堅決,不由颔首,他雖不清楚這個年輕人舍棄安逸舍棄前途,從戎抗敵的原因,但不妨礙他敬重對方。

七月廿六日清晨,燒了一夜的大火化作滾滾濃煙,升向天空。朱宸濠座艦被毀擱淺,副艦亦然,不得不棄船逃往岸上。王守仁率大軍撲滅餘火,生擒生還的諸子官員,緊追朱宸濠,在百裏之外的李家莊将其活捉綁縛,至此,宸濠之亂從表面上看,完全平息了。

王守仁欲押解朱宸濠返京,消息傳回紫禁城,朱厚照大失所望,之前讨伐鞑靼小王子過了一把打仗的瘾,此後他便被幾個內閣大學士嚴密看管,好不容易得了寧王謀反這個契機,正打算威風凜凜地禦駕親征,沒想到才四十多天就平亂了,他還沒動身呢!

身邊親信江彬進言:“陛下不如佯裝不知,仍然親去。”馬屁拍在朱厚照心坎,當即給自己封了威武大将軍、總督軍務、總兵官太師、鎮國公等一系列頭銜,易名朱壽,興高采烈地踏上南下擾民之旅。

王守仁遞上奏疏後,不日等到回複,讓他目瞪口呆,竟是——不準進京,原地待命。原來江彬和張忠見王守仁輕松立下頭等戰功,心中妒恨,于是揣摩聖意,向朱厚照進言道:“陛下若禦駕親征,戰績定比王守仁精彩百倍,不如放了朱宸濠,再打他一次,叫他敗得心服口服。”

王守仁哭笑不得,正大為頭痛,無可奈何之際,顧錦書來求見,道:“大人如果信得過,我願押解叛王面見吾皇。皇上和我有一面之緣,我還救過他,希望他能聽我一兩句勸吧。”

王守仁半信半疑,思慮一番後始終覺得顧錦書是個可靠之人,便讓他帶一支軍隊,押朱宸濠去南京面聖,自己返回江西任上。

此時,太監張永得朱厚照手谕,至蘇杭揚州一帶查審其餘逆黨,順藤摸瓜搜出許多官員勾結罪證,竟有大半得過寧王好處,依附寧王羽翼。

顧錦書押着朱宸濠前往南京,途經揚州,正逢錦衣衛缇騎滿街搜捕,鬧得雞飛狗跳,人心惶惶,公報私仇者大有人在,幾乎每條街上都能見到缇騎跨馬橫刀,殺氣騰騰地行走來去,不問青紅皂白沖進某戶人家,一眨眼的工夫便綁了人出來。

東關街前,處于“一覽衆山小”高地上的鹽運衙門,今日兩扇烏門大敞,一地狼藉,內中各種嘈雜交織,打砸聲,號哭聲,令人側目,心中生寒。

顧錦書在臺階下立了一會兒,看那些錦衣衛忙碌,沒多久其中有人發現了他,過來問好,他糾正說自己不再是他們的長官,此去南京,還有一個目的就是向皇帝請辭。打發走了下屬,顧錦書朝囚車中的寧王投去一瞥,昔日風光無限的皇親貴戚此刻蓬發覆面,對周遭漠不關心,似乎已生無可戀,萬念俱灰。

那下屬臨去前說:“錦書,你若要回家過夜,可以将亂黨交由我們看管,啓程時再來提他。”

顧錦書想了想,搖搖頭。他雖然很想和親人小聚,可是有要事在身,還是軍務比較重要。

不過不能過夜,至少可以報個平安。快到家門口時,顧錦書特意放緩了腳步,慢慢一步一步走到寶春兒面前,寶春兒拄着掃帚棍正在打盹,隐約覺得有人站在面前,他掀起眼皮,擡起頭,看了看,又看了看,驀地大驚:“二少爺!”

寶春兒扔了掃帚,撲上來抓住他道:“是二少爺!二少爺,你曬黑了!”他扭頭朝裏喊道,“二少爺打了勝仗回來了!”

阮春臨聞訊,健步如飛而出,雙眼泛着淚道:“錦書,我的錦書果真回來了!打仗沒有受傷吧?快讓我好好瞧瞧!你再不回來,就見不到太奶奶了!”

扶着她的顧沁文沒她那麽激動,卻也忍不住面帶喜色,眼眶微紅地站在一邊,看他被阮春臨摸來摸去。

顧錦書站在她們中間,問:“大嫂呢?”

阮春臨安靜下來,微微笑道:“她還在祠堂裏,陪淩章說話呢,你也去,給你大哥上一炷香吧。”

方池裏的白荷開得正好,那荷葉年複一年地圓潤,荷花加荷葉,正是“合家團圓”的意思。

顧錦書一拐過照壁就看見了邱若蘅的背影,她正從蒲團上起身,拿手巾拂去牌位上的落塵,專心致志,手勢輕柔。

他踏上平橋,喊道:“大嫂。”一邊走了過去。

邱若蘅回頭,眼中還有淚光,看見是他,驚訝了一瞬,忙拭去淚水微微笑了:“錦書?我剛還在和相公聊起你。”

他笑道:“真的?你們說了我什麽?”

“仗已經打完了,我跟他說,你應該很快就要回家了。”

顧錦書從案上抽出三根線香,湊在蠟燭上點燃吹熄,合在手中,道:“大哥,我……”

他想說什麽,卻靜了下來,久久無言,只是凝視着牌位上的字。

顧淩章。

緊挨着的,是馮小屏的牌位。

他忽然覺得,人生如夢。有的夢長,有的短。有真亦有假。

一旁邱若蘅輕聲說:“沒關系的,你不必說,相公他全都知道。”

顧錦書雙眼微濕,他低頭眨了眨眼,朗聲說道:“大哥,我幫你報仇了。”說完鄭重将燃去一截的線香插入爐中,深吸口氣,這才稍微平複一些。

邱若蘅微笑道:“不用問,你一定已經去找過芷蕙了?”

顧錦書搖搖頭道:“我沒去。”

邱若蘅一愣,問:“為什麽?你每次從外地回來,不是第一時間趕去見她的嗎?”

他沉默了片刻,強顏笑道:“我還有要務在身呢,要是見了她,我怕就走不成了,延誤軍機可是大罪。她……她最近怎麽樣?”

“就呆在家裏或者彩衣街的繡坊,極少露面。”邱若蘅道,“我昨天才去探過她,雖然這段時日她不曾提起你,可我看得出來,她無時無刻不在惦記着你,總是出神,常常下意識地去看你送給她的彎刀。”

顧錦書靜靜聽着,末了一正衣冠,笑道:“我得走了,有什麽話,等我從南京回來再說吧。”

他沒有告訴家人門外那囚車裏關押的正是寧王朱宸濠。

離開揚州前,顧錦書還是忍不住帶隊伍繞了一點路,經過邱家後門所在的瓊花觀巷。院子外面那棵百年石榴樹早已開過了花,正努力結出果實。他仰起頭,看陽光透過葉縫漏下來,想起自己曾經傻乎乎地跳上這棵樹,而映入眼簾的女子光裸的雪背,如畫中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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