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二十七章

押送隊伍不日抵達南京,朱厚照正躺在玄武湖畔的水榭中聽戲,被松柏柳竹綠意盎然地包圍着,一聽說罪王朱宸濠帶到,懶洋洋地嗯了一聲,把這段看完,才又開口:“不是讓放了,等朕去捉嗎?”

內侍官道:“回禀陛下,張公公也是這麽說的,可押送之人說,他有比放人更好的法子,管保陛下滿意。”

“什麽人呀?傳他入內。”

顧錦書亦步亦趨跟在內侍官身後,他穿着普通軍服,又低着頭,直到走得近了,朱厚照才眼前一亮:“嘿,是——”忽然想起自己偷溜出宮的事不能明說,忙正襟危坐,輕咳一聲道:“你們退下。”

護衛同內侍們面面相觑,朱厚照等了片刻,怒道:“全部退下!”他看這些人一個接一個地走,還嫌不夠快,拍着扶手連連催促。

等最後一人也撤出了水榭,站到岸上去遙遙相望時,朱厚照伸個懶腰,對顧錦書笑道:“別來無恙啊顧二少爺?哦,你現在可是朕的錦衣衛千戶了!”

顧錦書曲膝跪地行大禮,朱厚照道:“免了免了,沒看朕把人都撤了嗎?起來說話自在。”

顧錦書起身,朱厚照指着凳子讓他坐下,湊近了道:“還是這樣舒服,原來押送寧王的是你啊!”他後傾少許,打量着顧錦書身上裝扮道,“怎麽回事,你不是錦衣衛嗎,怎麽穿得跟從軍似的?”

顧錦書面帶愧色道:“錦書有負陛下聖恩,前些日子投去王大人麾下,對戰叛軍去了。”

“什麽?”朱厚照如遭雷擊,呆了半晌,沮喪道,“豈有此理,真羨慕你!”

他央求顧錦書将戰況詳細說與他聽,顧錦書便說了,他當然沒有說書的口才,只會平鋪直敘,不過因為是親身經歷,比說故事多了許多驚心動魄感覺,只是這些驚心處,他自己完全意識不到罷了。

朱厚照聽得蕩氣回腸,兩手按着膝蓋搖頭晃腦,聽到火燒船陣,一擊掌道:“妙啊!”複又握拳,恨恨道,“為什麽!為什麽朕不能親臨!”

聽了顧錦書這番經歷,朱厚照豔羨至極,又不免有幾分喪氣,江彬那個蠢貨還說這場仗由他來打将更為精彩,精彩個屁,哪裏抵得過顧錦書的萬分之一!

但要他就此班師回朝,更不甘心,因此在幾個太監近臣的慫恿布謀下,辟林場一塊,立參天大旗,環置諸軍,把朱宸濠從囚車中放出,趕進林子,然後自己全副武裝騎馬追擒。為了顯示其威武雄風,朱厚照不準護衛随行,只許顧錦書一人緊跟身邊,下令朱宸濠若是逃到林子邊緣,護衛們就要将他趕回去,直到他被自己抓到為止。

折騰了大半天,就在朱宸濠第四次接近林沿時,朱厚照總算一箭射在他膝窩上,将他放倒再度捆起,結束了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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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意猶未盡,朱厚照卻也滿足了,畢竟真要像顧錦書那樣,于萬軍之中自由來去,等先練成他那身功夫再說。

顧錦書趁他高興,便向他請辭副千戶一職,朱厚照思吟片刻,道:“嗯,你平叛有功,區區副千戶的确是委屈了點,不過要封将軍的話,那班內閣老頭子廢話肯定少不了。”

顧錦書急忙打斷他:“陛下誤會,我的意思,是無官一身輕才對。”

朱厚照愣了愣道:“為什麽?”他倒沒有生氣,只是不解,“你要是嫌累,朕可以封你個閑職,很閑的那種!不用幹活,天天玩樂!”

顧錦書不禁赧然,眼睛往地面望去,半晌慢慢地道:“我……我答應過我的心上人,要成為一個大英雄,然後,入贅去她家裏。”

朱厚照聽前半句時,面色如常,帶一縷會意微笑,待聽到入贅二字,眉頭微皺,眨了眨眼,像是在确定飄入自己耳中的內容。

“入贅?!”正德皇帝低吼道。

朱厚照問了邱芷蕙家世年紀,撫颌道:“揚州十指春風,和早幾年京城裏的十指春風,不會是同一家吧?”

顧錦書道:“陛下明鑒,正是一家。”

“朕記得有年春天去行宮狩獵,撿到個活靈活現的風筝,就是出自這家繡坊。邱家那兩個小姑娘現在也已經亭亭玉立了吧。”朱厚照憶起往事,一發不可收拾,“去年朕的壽辰,一看到那扇屏風上的繡工,就想起了她們,所有壽禮中,朕最喜歡寧王獻的這個屏風。”

顧錦書突然一笑,笑過又悵然若失。

朱厚照看他神情複雜,就問原委。顧錦書道:“陛下有所不知,屏風剛造出來時,上面畫的內容正正暗示了寧王要謀反。”他把天有二日、回光反照的圖樣同朱厚照如實詳禀,聽得朱厚照一愣一愣,心中突然對這個素未謀面的顧淩章充滿了矛盾的好感和忌憚。

“你大哥現在身體如何?方實昭的療法可有起色?”

顧錦書馬上靜下來,許久才道:“大哥去世了,是為了救我。”

朱厚照聽過不禁唏噓,道了聲“可惜”。

他思忖片刻,笑道:“錦書,朕想去揚州看看,住在你家,你不介意吧?”

顧錦書愣了一下:“當然不介意,只是陛下萬金之軀,到我一個庶民家去住,合乎禮儀嗎?我怕招呼不周會被人罵。”

朱厚照笑道:“不用拘禮,朕和你是好朋友,方實昭在你家時什麽樣,朕去也什麽樣。”

聖谕一出,所有人馬不停蹄忙碌起來,開赴揚州,知府蔣瑤接到消息,忙列儀仗出來城外迎接。朱厚照把顧錦書叫到乘坐的辇車窗下問:“這個蔣瑤,做官如何?”

顧錦書微笑回答:“蔣大人愛民如子,看到街邊乞丐會上前詢問何以無所依,城外山賊肆虐的時候,他還扮作商賈,去實地查探。就連我大哥提起他來也是敬重有加的。”

朱厚照滿意地道:“那就好。”

酷暑已過,進了北城門後,河邊涼風不住吹來,把兩岸花市的幽香也送到隊伍當中。經過東關,顧錦書很想去附近彩衣街上邱芷蕙的繡坊裏看看她,可是因為要陪同聖駕,只得忍耐。

朱厚照的突襲把顧家上下震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好半天才想起要跪迎。

顧錦書對禮儀不是非常清楚,反正朱厚照好像也不講究,等一衆家眷禮畢起身後他就挨個介紹,朱厚照一一看過去,目光落在邱若蘅身上,她還在戴孝期間,穿一身素服,挽着簡單的髻式,朱厚照道:“擡起頭朕看看。”

邱若蘅依言擡頭,朱厚照道:“不錯,女大十八變,但這個胎記朕還有印象——你是雙生子中的姐姐吧?”

邱若蘅有些緊張,但仍莞爾道:“陛下形貌同十年前毫無分別,而氣度更為神朗。”

朱厚照大悅,命太監張忠領一隊侍從去傳他口谕,讓邱芷蕙即刻前來面聖接旨。

他朝顧錦書道:“你兄弟二人平亂有功,朕還沒想好賞些什麽,不如你自己想吧,過一會兒提出來,不管什麽要求朕都答應!”他湊近顧錦書,聲音壓低提醒道,“你若是想朕‘賜婚’,這可是大好機會。”

顧錦書呆住了,一時木讷,不知作何反應。

『十指春風』牌匾下面,邱芷蕙正插上門板打算歇業,突然一隊官兵出現,她一驚,捂緊了面紗,張忠确定是她本人後和顏悅色道:“不用怕,陛下傳你去顧家問話。”

邱芷蕙只得跟他走,邊走邊想,皇帝要見她,多半是因為錦書的緣故吧。戰事平息,他的事跡也傳回了揚州,為人津津樂道,一天能聽好幾遍。如今他是不折不扣的英雄,更是皇帝跟前的紅人,鄰裏街坊看邱芷蕙的目光不禁複雜了許多,各種流言蜚語,中聽的,不中聽的,都向她撲來,人們猜測着,甚至拿他們的結局打賭。她心裏清楚,自己是配不上錦書的,是什麽樣的人,就該過什麽樣的生活,她已不再是從前那個走到哪都被人關注的美人,從容毀一刻開始,便注定了要過寂寂無名的平淡日子,注定了和他的雲泥殊途。

顧家門口是林立的車馬、侍衛和儀仗彩隊,更遠些的街頭巷尾則聚起人潮,個個臉上浮動着驚嘆豔羨之色。邱芷蕙穿過人圈,在衆目睽睽之下走上臺階,進了門,顧家下仆和朱厚照身邊內侍們混在一起,忙碌來去地布置着,她所熟悉的園亭在短短時間內,就被渲染上了皇家氣息,讓她不覺又添幾分拘謹。

張忠把她領到正廳,退至一旁,邱芷蕙只知道前面椅子上坐着個男人,她不敢多看一眼,低頭跪在地上:“民女邱芷蕙,見過吾皇萬歲。”

“你就是芷蕙吧?擡頭朕看看。”

邱芷蕙遲疑起來,只得說:“民女容貌醜陋,恐驚聖駕。”

“不就是被胡蜂蟄了麽?錦書都跟朕說了,擡頭吧。”

邱芷蕙擡起頭,與朱厚照四目相接,朱厚照道:“拿下面紗。”

邱芷蕙慢慢摘下面紗,朱厚照盡管有心理準備,還是吸了口冷氣皺起眉頭,不禁望向一側的顧錦書,心想,臉都毀成這樣了,你還願意娶她?而且還是入贅?朕都不忍心下旨啊!

他輕咳兩聲,點頭道:“嗯,把面紗戴起來吧。你們姐妹小的時候,和朕見過一次面,還記得嗎?”

邱芷蕙道:“民女記得。”

她雖然戴回面紗,朱厚照卻還沉浸在她那張臉帶給自己的沖擊中,于是随便聊了兩句就換邱若蘅上前,對她道:“淩章的事朕聽錦書說了,哎,聽得朕心裏怪難受,他有沒有什麽心願未了,朕可以幫得上的,你但說無妨。”

邱若蘅道:“謝陛下,先夫生前最大心願莫過于能将生母的靈位遷入祠堂供奉,而老夫人已經幫他實現了。”

朱厚照愕道:“就這樣?沒別的了?”又問,“那你呢?”

邱若蘅一時出神,想起若幹剎那,如果時光可以倒回到出嫁那天,她願在淩章掀起蓋頭時就給他一個微笑,從此一心一意。雖然相處的日子太少,相愛更短,但回首看去,所有美好的事,淩章都帶她經歷過了。

恍惚過去,邱若蘅微微笑着,搖了搖頭。

朱厚照無奈,只得去詢問邱芷蕙,顧錦書功勞最大,肯定是要留到最後賞的。

邱芷蕙低頭不語,朱厚照急了,說:“你可不要也來一個無所求啊。”

邱芷蕙道:“民女求的有些大,陛下真能滿足麽?”

朱厚照放下心來笑道:“當然,你說啊。”

邱芷蕙跪下,認真道:“我三歲起跟着母親學刺繡,繼承十指春風那一天,矢志将它光大,請陛下準我開設繡學,四海傳藝。”

朱厚照滿以為她會求自己賜她一個上門女婿,聽到這要求頗為意外,卻也生出幾分敬意:“準。想不到你身為女兒,雄心不小。”

邱芷蕙謝恩後正要起身,顧錦書突然幾步跨到她身邊,屈膝一跪大聲道:“陛下,到我了嗎?我想好了,我要向芷蕙提親,求陛下為我見證!”

廳上,阮春臨臉色都變了,朱厚照翻個白眼,一陣頭痛:“這!那——”

邱芷蕙道:“陛下,請聽民女一言。”

朱厚照被打斷兩次,快沒脾氣了,他雙目半合懶洋洋道:“說吧。”

邱芷蕙淡淡道:“民女不願嫁他,陛下如果賜婚,民女自然不能抗旨,可絕非心甘情願,請陛下三思。”

朱厚照語塞,看看下面跪的兩個,心道這是怎麽回事?邱芷蕙還不領情?

顧錦書急道:“芷蕙!”

邱芷蕙額頭觸地,又道:“求陛下三思。”

顧錦書叫道:“你明明是喜歡我的,為什麽就是不肯和我在一起?”

邱芷蕙鼻尖抵着冰涼的地面,不管他說什麽,決絕不起。

朱厚照為難道:“這如何是好,錦書,要是邱芷蕙不甘不願,那朕賜婚就不是成全佳偶,是怨偶啊,你可不要害朕。除了賜婚外你還有其他心願麽?”

顧錦書斬釘截鐵地道:“沒有。”

邱芷蕙直起身,看向顧錦書說:“這幾個月,我想得很通透了,我們不般配,就算勉強在一起,他日也必不會有善果。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我心意已決,這一生我都不會嫁人。如果這一世得不到完美的姻緣,我寧肯孤獨終老,等下一世再尋找。”

顧錦書呆了好久,咬牙道:“好!芷蕙,我等你!就像你說的,這一世等不到,我下一世繼續等!”

邱芷蕙淡淡一笑,沒說什麽,朝朱厚照叩首謝恩後起身離去。

顧錦書在她背後望着,她感覺得到,卻頭也不回。這時候的他年少輕狂,以為能花一生去等一個人,哪裏會知道歲月斧刃刻人的厲害。經過曲榭時,九月的柳梢如同三月,邱芷蕙停下步子來看了看枝頭上的光暈,秋光照在她臉上,暖暖的,她忽然想起曾經無意在寺裏得的簽文,內容已經記不清,只記得是下下簽。下下——那就是他們這一世的緣分。她無論如何也想不懂,如果那些無憂無慮嬉笑打鬧的時光都是下下,那,什麽才是上上?

罷了,罷了。如今再提,已無意義。

這一趟揚州之行,朱厚照什麽也沒賞出去,他住在顧家,每日游山玩水,嘗遍市井鮮食,好不惬意。一晃半月過去,個別大臣開始催促,朱厚照頂不住他們一再勸谏,終于戀戀不舍地撥軍北上。臨去,朱厚照把蔣瑤叫到面前,笑呵呵道:“朕知道在揚州呆的時間太久,弄得你們一個二個的跑來嫌棄朕,朕馬上就走啦!有件事你要記得,若是做的不好,朕回頭再來揚州找你算賬。”

蔣瑤哭笑不得,忙道:“陛下請講。”

朱厚照說:“朕在顧家叨擾了這麽長時間,也沒賞點什麽,于心不安于理不合,想來想去,不如這樣,你就将顧家那兩對不能眷屬的有情人寫進府志裏,令其轶事流芳後人吧。”

正德十五年,維揚地方郡志編載:揚州東關業鹽顧家,富甲一方,房舍逾百,園林十二,無不精妙。有兄弟兩人,長子淩章,廣陵孝廉,善詩工畫,德義并勝,妻邱氏,始一而終,善繡,開江南畫繡結合技法之序。次子錦書,字奉恩,為人謙睦,官千戶。時宸濠之亂,皆受其害,兄卒,弟戎之,平亂居功不受,辭帝賞,歸家尚武。慕女不得……長齋繡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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