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你只……屬于我】

以人類的審美來說,那是把非常動聽的嗓音。

沉如古井,又浮如雲霄。好像有羽毛在心尖搔了搔,叫人聽得癢癢的。

不過,有遠比品味它有多麽低啞性感更重要的事情:郁延立即意識到,這個聲線屬于阿吼。

——是阿吼在同他說話。

除了咆哮和呼吸,這還是他第一次聽見阿吼發出的別的聲音。

一字一頓的、清楚無比的人類語言。

且不說這句霸道且滿滿獨占欲的宣言究竟意味着什麽,郁延很快反應過來,并非是因為阿吼突然會說人話,而是它通過雪團子的感應能力,投射了自己的意識。

看雪團子不太高興的小臉,很有可能還是強行擠進通話裏來的。

換言之,雪團子現在就是他們的傳聲筒。

這樣的機會不可多得,郁延腦海中湧現了先前許多的疑惑,趕緊挑:“你到底是什——”

話還沒說完,雪團子的影像又一次消失,他與它與它的談話中止。

郁延:“……”

鏈接也太不穩定了吧。

然而,無論郁延如何嘗試表達想要和阿吼重新建立聯絡的想法,都沒有成功。

不但巨獸再也沒開口跟他講話,連雪團子也僅是投射一些斷續的話語,不再以形象示人了。

兩個家夥都仿佛單方面拉黑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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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在是過分。

郁延難免會感到失落:他又回到了無邊的黑暗中。

幾百年前古母星還沒有發展出治療技術的時候,那些盲人的一輩子,是不是都在孤寂和絕望中度過?

如果他逃不出去,是不是自己也要在黑暗中等到死?

在那之後,雪團子成了山洞的常客。又或者在郁延到來之前,它本來就是固定訪客。

他給小家夥起了個沒什麽新意的名字:寧寧。

阿吼依舊早出晚歸獵食,雖然在郁延看來,它出去一次能囤上一周的食物,也許別的時間只是在散步和消遣。

有時候寧寧跟着去,大多數則留在巢穴陪着郁延。

他們有時候對話,有時候則不。

寧寧很饞阿吼留給郁延的那些果子,但被大家夥明令禁止,不許碰人類的食物。

郁延吃的時候,它就眼巴巴守在旁邊。

寧寧心情好的時候會突然闖進郁延的精神中,讓他的黑暗世界點亮一盞毛茸茸的燈。

換言之,它是郁延能看見的唯一的東西。

基于對光明的向往,和一些與生俱來的好心腸,郁延自然拒絕不了這樣渴望的小眼神,便會分給寧寧一個果子。

雪團子個頭太過迷你,是典型的眼大肚皮小:郁延吃什麽它都想要,可真輪到自己吃了,小小一塊就撐得不行。

吃飽了,就攤着依舊毛茸茸的肚皮賴在郁延身邊,嘤嘤咛咛想被撓一撓。

現在二十幾歲的郁延看着冷冷淡淡,幾歲的時候,意外得很喜歡小動物。

他所在孤兒院裏有兩只救助的小奶貓,每次輪到他值班去照顧,平時不愛說話的小孩兒能在那裏一待一下午。

遇訁。小貓咪剛長牙,吃完奶糕不滿足,細細地咬他的指尖。

不疼,反倒是種與另一個小生物心意相通的奇妙體驗。

若是小郁延抽走手指,奶貓們就會發出嬌氣的喵嗚聲,直到小孩子重新伸出手,摸摸它們小小的腦袋。

小郁延常常因為看得入迷,錯過吃晚飯的時間,被着急找來的修女拎回去。

那些漫長的斑駁午後,無依無靠的貓咪,和無依無靠的男孩,組成了不被打擾的小小世界。

寧寧讓他找回了童年。

然而無論是寧寧還是郁延,都只敢趁阿吼不在的時候偷偷摸摸親昵——說起來怪怪的。

阿吼堅決不同意郁延摸寧寧,尤其在享受了郁延給自己撓撓鱗片之後。它回來的時候,甚至會故意使壞,用長長的大尾巴把他倆隔開。

醋勁很大一穿山甲。

若巨獸把人類與毛團的互動逮個正着,便會氣呼呼火山爆發。

郁延捂住耳朵的同時,難免不會回想起聽過阿吼說的唯一一句話,【你只屬于我】。

捂了耳朵,就分不出手捂眼睛了。

只好緊緊閉着。

……真的很怪啊。

阿吼看得再緊,總有不在家——呃,他的意思是,不在洞裏的時候。

寧寧便會抓住一切時機對他撒嬌。

一開始還只是蹭蹭他的腿,到後面愈發無法無天,直接蹦到他懷裏,圓滾滾的小身體還扭啊扭,找個最舒服的姿勢。

郁延不喜歡、或者說是排斥和人類有肢體接觸,但動物例外,尤其是萌萌的小動物。

看起來像雪,其實小團子非常暖和。尤其四周岩壁陰冷潮濕,郁延抱着寧寧,就像抱了個微型暖風機,暖洋洋軟乎乎,體驗感升級加倍。

他常常抱着雪團子,聽着小家夥在懷裏嘤嘤咛咛地念叨,就這麽迷迷糊糊睡過去。

半夢半醒間,竟朦胧回想起阿吼尾巴的堅硬冰涼觸感。

明明溫軟在懷,心裏卻惦念着盔甲。

還真是……

寧寧的耳朵很靈(雖然郁延還沒從這一身毛團中找到它的小耳朵),每次在阿吼剛到洞口就立刻跳出郁延懷裏。

等到阿吼進來,狐疑地掃視他倆有沒有什麽“奸情”,又一臉無辜懵懂:“咛咛~?”

阿吼看不出異常,只得作罷。哪怕直覺告訴它其中必定有詐。

兩位神奇動物有時候還會聊天,考慮到寧寧說過它倆是朋友,也正常。

郁延非常想參與進去,如果能和阿吼重新連上線,或許對日後離開這裏有幫助。

不過,肯定不能說這麽清楚。

他向寧寧表達了很想和救命恩人說說話的想法,小家夥用那雙玻璃珠似的眼睛歪頭看了他一會兒,咛咛着翻譯給阿吼聽。

阿吼在思考。

郁延屏住呼吸。

阿吼發出了低沉的回應。

郁延心都提起來,以他對阿吼的了解,不覺得這屬于贊同。

果然,寧寧出現在郁延的精神世界中。

「……不。」它說,「嗷嗚,不要。」

郁延心裏一沉。

對方拒絕了他的通話請求。

難道是阿吼察覺到了他想要逃跑的意圖?

不對,這家夥哪有那麽高的智商。

阿吼對他既有很強的占有欲,又不願同他交流。

哪怕是把他當成寵物,和寵物對話不是件很正常的事情嗎?就算是話不多的他,小時候也能同小貓咪叽裏咕嚕各說各話。

它到底在想什麽?

它想做的,又是什麽?

聯想阿吼“說”過的那句話,郁延皺起眉。

或許,他不應當單單以動物的思維和邏輯,去衡量阿吼的一切。

第二天,阿吼回來時帶了一種對神經有輕微蔴痹作用的果子。

郁延剛來那幾天,成夜成夜做噩夢,直到吃了這個果子以後,睡得很沉。

從那以後,阿吼時不時會帶點兒它回來,有需要自取,這種果子便成了郁延的天然安眠藥。

對人類來說,果子中蔴痹成分的劑量正好,足以安神。

但對于雪團子來說,那可太多了。

郁延看着懷裏呼呼大睡、仿佛個假毛球的寧寧,有些擔心:“它這樣真的沒事嗎?”

阿吼行動代替回答,用尾巴尖一掃,毛團就被這麽随意地扔到幹草堆上。

郁延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麽,像個等待被大人抱着的孩子那樣主動張開雙臂。

和往常一樣,巨獸把人類卷到自己身邊。

不同尋常的是,這一次不再是讓郁延靠在自己腹部附近,而是放在了面前。

面前的意思是,郁延能感覺到阿吼的鼻音。

像個大功率風扇。

印象中野獸總是充滿腐爛肉糜的腥臭,但阿吼不是,它聞起來是由草垛和野果組成的幹燥氣味,帶一點點自然的清新。

郁延這段時間日夜與幹草和果子為伴,反倒覺得這氣味很叫人安心。

阿吼低下頭(郁延大致能描摹出,它光頭顱就有兩米),用鼻子輕輕碰了下郁延。

對于巨獸來說是“輕輕”,但人類得竭盡全力穩住重心,才沒被撞得向後踉跄。

阿吼的鼻頭有一點濕潤,又讓郁延想起以前飼養過的小奶貓。

超巨型小奶貓。

郁延還是沒動,像個洋娃娃似的随野獸心意擺弄。

阿吼沒有松開尾巴,依舊纏在他的腰上,把他又往前帶了帶。

垂下大腦袋,像學着寧寧的樣子蹭一蹭人類,可又怕把這個(在它眼裏)比雪團子大不了多少的小東西弄壞。

萬一不小心吃進嘴裏,挺尴尬的。

它放開他,有些焦躁地甩了甩尾巴。

七八米高的巨獸甩尾巴,跟一場小型地震差不多了。

阿吼發出了一聲煩惱的嗚咽。

郁延好像明白了它在做什麽。

它想……抱抱他。像寧寧那樣,通過親密無間的接觸來表達喜愛。

可惜身型的差距過于巨大,讓擁抱顯得很無奈。

等“地震”停息,郁延憑借着剛才停留的方位記憶,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

阿吼一動不動盯着人類的所作所為。

郁延摸到了它的鼻子,然後是下颌的位置。

他盡量地張開手,主動抱住對方。

阿吼因他的動作,完全睜開了金色的瞳。

郁延在沉悶的黑暗中,竟然感到一絲幽微的光。

他不确定這是什麽,以為還是寧寧的精神投射的殘像,沒多想。

阿吼在這個擁抱中慢慢放松下來,垂着腦袋,貼着人類,慢吞吞地用鼻子拱了拱他,在郁延差點跌倒時準确無誤地用尾尖接住他。

它先是吭哧吭哧了一陣兒,又哼哼唧唧,好像在撒嬌。

郁延被它頂得東倒西歪,無奈地想,這——麽大的塊頭像只小狗狗一樣對着自己撒嬌,還真是……有些承受不住啊。

一直到他們語。鹽準備入睡,寧寧依舊沒有醒。

阿吼應當不會害自己朋友的想法,況且,他自身都難保,也沒法去探查寧寧的狀況。

只能祈禱吉球自有天相了。

有了新的關于抱抱的摸索和進展,今日入睡時,阿吼也沒再将郁延放在腹部附近,而是卷到面前來。

郁延清楚自己必須習慣這種背後有個吹風機的新睡眠模。

“阿吼,”他喚它的名字,“你為什麽不想跟我說話?”

他忍了兩天,還是沒忍住。

哪怕得不到結果,起碼問出來再說,別憋着自己。

“有寧寧這個媒介,不是很好嗎?你也在通過它來聽我的話吧。”

他的嗓音染上了一絲困頓。

“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在想什麽。”

阿吼的鼻息均勻,并不打算回答。

郁延等了一會兒,什麽也沒等到,困倦一陣陣來襲,意識漸漸沉沒。

直到人類睡着,昏暗中緩緩響起一個聲音。

「別……走。」

那個聲音低沉喑啞,似乎還不習慣用人類的語言開口。

本想用尾巴把人類卷得緊一些,又怕驚擾到他的睡眠,只得作罷。

人類的體溫……好溫暖。

它挨着他,金瞳中摻雜着一些絕不屬于單純獸類的情緒。

它想就這麽一直……

野獸阖上眼。

沒有邊界的黏稠黑暗中,本該熟睡的人類卻睜開眼。

……抱歉。

他在心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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