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三合一) “小美人兒,可怎麽辦?” (1)

石榴果的第二種“功效”來勢洶洶, 郁延掙紮在大火與汪洋之中,翻來覆去無法平息,難受得要命。

直到有什麽倏然撬開他的口腔。

是阿吼的尾尖。

身為戰士, 對身體情況高度重視是應該的,眼下他中了春天的藥,更哪哪兒都敏。感。

郁延本來就很不舒服,巨獸的尾巴這麽毫無預告地一戳, 差點沒把他戳吐了。

人類條件反射想要閉上嘴, 卻因為粗壯的尾巴擋在那兒, 合不上口腔, 又酸又痛。

他不能咬阿吼的尾巴, 也咬不動,根本無法抵擋。

人類潛意識裏相信巨獸不會傷害他,不再掙紮, 只因難受而嗚咽了一聲。

原來在洞底時, 阿吼每次給他喂水都很粗暴,好幾次鱗片把他嗓子都刮疼了。

直到郁延讓雪團子在中間做溝通,告訴阿吼自己可以進食、無須它的幫忙後, 他才獲得了自主喝水權。

阿吼大概是剛才看見他昏迷中也在掙紮、再次失去了自理能力,才将這一幕重演。

巨獸因他的聲音尾巴一緊,似乎猶豫了片刻。

然後,一股帶着淡淡苦味的汁液順着尾尖流淌進人類的喉嚨裏。

郁延在孤兒院吃過很多藥,在“晨星計劃”吃過別人故意留給他的變質的剩飯剩菜, 在第一軍校高年級的野外生存課吃過野草樹皮充饑。

但他這輩子沒嘗過這麽苦的東西。

那汁水苦得他胃裏翻江倒海, 舌尖都麻了, 就算是剛才被阿吼撐到喉嚨都沒有現在這麽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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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延的大腦仿佛被劈成了兩半, 一半叫嚣着現在立刻馬上把反人類的東西全都吐出去, 另一半卻冷靜地告誡阿吼這麽做一定有用意。

最終,信任阿吼的那一半占了上風。

郁延再一次賭贏了:阿吼沒有害他。

這種不知名的樹汁或者果汁雖苦,卻有奇效,郁延吞咽下去沒多久,身體由內而外散發的燥熱竟然減輕了許多,也不再像一塊浸了水的海綿。

阿吼不愧是森林之主(他剛封的),對各種植物都有了解 ,不僅知道什麽東西可以喂飽他,盡然還分辨得出來什麽可以解毒。

郁延昏沉地想,阿吼的智慧程度或許遠超他的預估。

石榴果的致幻、春天的藥和苦汁輪番把柔弱的人類蹂。藺了一遍,郁延累地再次要昏睡過去,卻忽然懸了空。

有什麽光滑但堅硬的東西正貼着他的後頸。

那種說不上來的……讓人頭皮發麻的陰森感覺,郁延懵了下,這是……牙?

阿吼把他叼起來了?

這還是從來沒有過的體驗,畢竟七八米高的巨獸光是腦袋都比人類大,牙齒更是擁有難以想象的力量。

郁延本能地想要掙脫,可方才的後遺症還沒完全消散,四肢仍然綿軟無力,像果凍。

他忽然理解了為什麽阿吼沒有選擇一貫的、用尾巴裹着他的方式,很有可能支撐不住的人類就滑下去了。

郁延揚起臉,心想着總算有機會看看這個大家夥什麽樣子了。

……然後就被阿吼的尾巴遮住了眼睛。

郁延不會傻到用手去掰開它的尾巴。

好吧,很明顯,阿吼不想讓他看見自己。

什麽樣的理由會讓它這麽做?

郁延莫名想起先前幻境中看見的醜陋的“法拉米”,晃晃悠悠地問:“阿吼,你是覺得自己難看嗎?”

沒等巨獸回答,他又自言自語:“沒關系,我不會嫌棄你的。”

阿吼:“……”

不久前在洞底的時候,阿吼會像大狗狗一樣蹭在他身邊哼哼唧唧撒嬌,這會兒從森林裏撿到他至今,除了正常的喘息聲以外,什麽也沒“說”。

郁延心想,這家夥不會還在因為自己的出逃而生氣吧。

他像從前一樣,張開雙臂抱着阿吼的尾巴,用臉頰蹭了蹭它冰涼的鱗片。

“我總要回去治好眼睛。”半晌,他輕聲開口,“這樣才能看見你。”

阿吼還是沒吱聲。

郁延腹诽道,結果我好不容易能看見了,你又不讓我看。

他不過是想親眼瞧一瞧自己救命恩“人”的模樣,有這麽困難嗎。

尾巴從他眼前拿開了。

郁延心中一凜,以為阿吼這是想明白了對于主人來說寵物沒有美醜之分(誰把誰當寵物,他們各自都有各自的看法),剛要再起擡頭去看,尾巴又遮住了他的臉。

郁延:“……”

他嘆了口氣:“我保證不看你,好嗎?你可以相信我。”

尾巴從他臉上移開,煩躁地在地上甩了甩,好像在說信你個鬼。

上回信他說什麽不會離開自己,結果連人帶毛球一起跑了,很多天都沒回來。

它不會相信詭計多端的狡猾人類,還是拴在身邊比較合适——

不。

阿吼金色的瞳孔緩緩眨動了一下。

養一只鳥兒,困在籠中,并不是歸順于自己的好方法。

想确認鳥兒是不是屬于自己的,那就放飛它。

如果是,它總會回來的。

巨獸相當明白這個道理——“失蹤”半個月的郁延重新來到森林深處尋找自己,就是印證。

這只漂亮的鳥兒,是它的了。

更何況,如今精神煥發的人類,看起來比洞底還要……美味得多。

尤其是剛才昏迷的時候,它還從來沒見過……

這些,都是人類留在自己身邊所看不見的美景。

阿吼眯起眼睛,面向巢穴的腳步一滞。

它有了一個新的想法。

郁延不太記得自己是怎麽又昏了過去,等到他重新睜開眼,看見的并不是暗無天日的山洞,而是有些發黃的天花板,和老舊的燈管。

這是……阿吼已經進化到可以使用電器了嗎。

有什麽在靠近。

他還沒完全清醒過來,下意識呼喚:“阿吼……?”

“郁長官!”年輕而陌生的嗓音急急地靠近,“你醒啦,你還好麽?你在說什麽?”

一連串的問題把迷迷糊糊的郁延打了個措手不及,他恢複了清明,看見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眼珠很黑,皮膚顏色同樣很深,非常瘦,臉上沒什麽肉,顴骨都凸出來了,營養不良的樣子。

唯有那雙眼睛實在是明亮,閃爍着不該屬于軍人的、天真的光芒。

郁延的大腦還沒完全從森林中轉過彎來,但也明白了自己已經回到了人類的地界。

是阿吼把他送回來的?

那個因他嘗試逃跑就大發雷霆、恨不得把他拴在尾巴上哪兒也別想去的阿吼?主動把他送到人類的手裏?

郁延隐約有不詳之感,可眼下最重要的不是揣摩巨獸的心理,而是弄清楚狀況:“這是哪裏?”

男孩兒興高采烈:“這是基地哦,你被好心人送到森林和基地的交界處,巡邏隊發現了你,就把你送回來了。我們本來還以為你是附近走失的居民呢,結果有人說你看着好眼熟,一比對,發現你就是來接任的郁長官诶!你比照片上還帥!!”

……真的是好心「人」送來的嗎。

郁延沒有對他的真誠贊美做出什麽回應:“那你呢,是誰?”

少年恍然大悟,剛才竟然沒有做自我介紹:“我叫阿岚!郁長官,我是你的貼身小兵。”

郁延對“貼身小兵”這個詞感到一陣微妙,沒有表現出來,問:“你姓什麽?我習慣以全名稱呼。”

阿岚顯現出了一絲為難:“對不起,長官,我沒有姓,我是孤兒,我們這裏的孤兒都只有名字。”

看來諾厄星和母星上的習俗不太一樣。

郁延所在的福利院的孩子們都有自己的全名,便于登記。

有的是被父母抛棄、或者雙親去世時還記得原來的名字,有的則是修女或匿名資助人起的,也有随機抓取的組合——“郁延”這個名字就是這麽來的。

阿岚看起來實在是稚嫩過了頭,也就十四五歲的樣子,不超過十六歲。

帝國雖和大多數國家一樣劃分十八歲為成年的界線,但征兵的規定則必須要年滿20歲,違規者會受到處罰。

但外形對于人判斷年齡是有很大的迷惑性的,郁延自己也有過不止一次因為看起來比其他軍人瘦小而被質疑年紀。

他幹脆直截了當地問:“你成年了嗎?”

阿岚的黑亮亮的眼睛眨了眨,沒有立刻回答,躊躇了幾秒鐘才說:“二十啦!”

對于這種心直口快的小孩兒來說,通常是有什麽立刻說什麽。

遲疑,就相當于另有隐情。

郁延稍稍加重語氣:“向上級瞞報,會很麻煩。”

他這話講得既不是直接威脅,又有威懾。

阿岚果然表情垮了:“……對不起,郁長官,我年底十七。”片刻,他又慌張地補充道,“請你不要告訴別人!我、我答應了他們不說的!”

郁延心裏咯噔一下。

這個孩子才十七歲,并且還被命令不要告訴新來的長官,說明這裏沒達到年齡的征兵一定不止他一人。

而且郁延有預感,在諾厄星的種種違規現象中,這僅僅是最輕微的一個。

阿岚擔心地盯着長官,不知對方會不會立刻做出什麽裁決。

此時,另一個魁梧的男人端着杯子走進來,瞄向床上眼睛一亮:“郁長官,您醒啦!”

阿岚屁颠屁颠跑過去:“闵哥闵哥,我來拿杯子。”

“去去去一邊兒去,你笨手笨腳的,別弄灑了。怎麽樣,長官您身體還好嗎?”

後一句是對郁延說的。

郁延謹慎地點了點頭。

石榴果帶來的種種副作用的确都消退了,這是目前最大的好消息。

男人把水放在床頭櫃上,沖他敬了個禮:“報告長官,我叫黃揚闵,軍士長,現在負責訓練新人,處理一些雜事。”

阿岚也站直身體,學着黃揚闵的樣子敬了個禮,笑嘻嘻的:“報告長官,我是中士阿岚,負責照顧你,你已經知道啦。”

黃揚闵的眉毛又黑又粗,聽聞阿岚的話後有些滑稽地高高揚起,用力拍了下他的後腦勺:“臭小子,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對長官要用‘您’!”

阿岚捂住腦袋,忿忿道:“別敲了,會變笨的!”

“你本來就不聰明。”

“你……傻大個!!”

“你說什麽?”

“沒、沒什麽……”

兩個月的洞底時光,一周的昏迷,一周的醫院治療,再加上去療養星、回到諾厄星,最近他的人生像是做了隔音,總是格外靜谧。

好久沒有聽過如此有煙火氣的鬧騰聲了。

就像以前還在學校時一樣,盡管他只是個不參與的旁觀者,卻總能聽見他人的笑鬧聲,好像自己也鮮明地活着。

郁延聽兩人拌嘴,喧嚣中帶着一絲熟悉,熟悉中帶着一絲懷念,懷念中帶着一絲頭疼。

他擡起手止住兩人的争論:“……沒關系的,可以不用敬稱。”

二人同時閉嘴,眼巴巴地望着他,好像在等他主持公道。

郁延當然沒法給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裁決,決定轉移話題:“能介紹一下這裏的情況嗎?”

兩人一聽,順利地忘記了之前的事,争先恐後介紹着駐軍基地和諾厄星的情況。

阿岚和黃揚闵都是普通的熱心腸,沒什麽遠大理想,也沒什麽惡念。

郁延卻感到一絲罕見的茫然。

無論是藺上校還是老師,包括只聽過傳聞的室友,都叮囑過他諾厄星上窮山惡水出刁民,無論是當地居民還是駐軍都很難搞。

可他迄今為止遇上的,阿吼也好,寧寧也罷,現在的阿岚和黃揚闵,個個對他關懷備至,看起來很是民風淳樸的樣子。

難道說,真正的挑戰,尚未開始?

伴星諾厄與母星的自轉類似,夏季的白晝漫長,不到六點便早早有了陽光。

無論是諾厄星和其他伴星的駐軍,還是第二帝國,包括深空的遠征軍,都應遵守第一帝國的條例,每日七點到崗。

但諾厄星與世隔絕,且無人問津,沒組織沒紀律,要多自由,有多散漫。

哪怕今天是新指揮官上任的日子,士兵們還是拖拖拉拉到快九點才打着哈欠到了集合地。

諾厄星面積不算小,一半森林,一半荒漠,基地就在交界線上。

駐軍總共三百來號人,竟然來了不到兩百。

要不是商量好了要給新來的下馬威,老榔頭和痞子都會是缺席的一員。

二人混在平日慣常拉幫結派的隊伍裏,優哉游哉走到露天場地上。

他們也聽說過其他星球的境況,新官上任也好,嘉獎、送別也罷,好歹是有個禮堂的,無論修繕好壞。

而他們無論幹什麽都只有可憐巴巴的一塊場地,連個圍欄都沒有,東倒西歪幾排栅欄,還是為了保護外面的農田。

他們是最後到的,放眼望去稀稀拉拉的一百來號人跟來趕集似的,有聊天的,有打瞌睡的,有幹脆坐在地上玩牌的。

士兵們和外圈的栅欄一樣東倒西歪,哪裏有半點帝國軍的樣子。

老榔頭和痞子特意擠到前排去,為了一瞻新指揮官的風采。

昨天有人在基地附近帶回來一個人,據說就是指揮官。

但他一直在醫務室,也沒幾個人見過。

前排正中間為領導發言壘了塊木質的臺子,年久失修,走上去嘎吱直響,說不定哪次就會踏空。

其他星球一百多年前就進入新星際時代、用上各種高科技的玩意兒,與此同時,可憐的諾厄星依然用着舊時代遺落下來的東西。

比如臺子上那個角度一旦不對就會發出尖利刺耳叫聲的話筒。

臺子上擺弄着話筒的人,正是黃揚闵。

黃揚闵已經不年輕了,三十來歲,還是個窮酸的軍士長,為即将上任的、只有二十出頭的少尉鞍前馬後、端茶倒水。

老榔頭光是看着,都替他覺得丢人。

老榔頭和黃揚闵頗有些淵源,當年是同一批被派遣——或者說流放到諾厄星的。

不同的是,在老榔頭沒過多久就對生活徹底失望開始混日子,黃揚闵數年如一日對這份工作充滿了熱情,似乎仍舊抱着把諾厄星建設成阿爾法象限一級伴星的天真願望。

放在別的星球上還能說是美好的憧憬,諾厄星?只能說是可笑了。

老榔頭向來不喜歡這種對生活充滿熱情的人。

這樣的人像一面鏡子,把頹喪的另一種人照得格外清楚。

而他恰好屬于後者。

黃揚闵在上面忙來忙去,又是調話筒,又是擦臺子,表情愉悅萬分,就差哼歌了。

不喜歡他的顯然不止老榔頭一個。

痞子湊過來想同他說什麽,倏然看見一道黑色的風刮了過去。

是阿岚。

那個才十七歲的諾厄星原住民,又黑又瘦,在他們眼中就是個小猴子。

幹啥啥不行,但跑得快。

阿岚擁有着與荒涼的諾厄星格格不入的明媚笑容,比黃揚闵還要紮眼。

不過這小子倒是對誰都很熱情,哪怕是沖他們這群老家夥也甜甜喊一聲叔或者哥,讓人不太好冷臉相對。

昨天阿岚跟他們說自己有一個巨大的好消息,神神秘秘的,不肯說是什麽。

今天看來……八成是和新指揮官有關。

阿岚和黃揚闵耳語幾句,後者點點頭,拿起話筒:“大家安靜,長官馬上就到。”

這話也就是走個形式,完全沒人聽他的。

黑色的阿岚又跑走了。

衆人七嘴八舌議論着新來的家夥究竟是什麽樣的人,還是痞子眼尖,瞧見一個有幾分纖瘦的身影出現在集合場地的角落。

他戴着鑲了銀邊的、代表着長官的軍帽,身穿墨綠色的駐軍制服,別着象征着優秀畢業生的第一軍校榮譽勳章,在各色目光的打量下不緊不慢地走過場地,走上演講臺。

等到看清了帽檐陰影下的臉孔,臺下一片嘩然。

黑發柔順,皮膚白皙,睫毛纖密,眼眸幽靜。

清麗俊秀如大家族養尊處優的小少爺。

就算不在娛樂圈當明星,也該安安靜靜做些藝術創作之類的東西。

總之,和終年雨打風吹、泥漿硝煙裏厮殺的軍人完全不沾邊。

然而就是眼前這個看起來一碰就倒的小家夥,竟然是他們這群臭名昭著駐軍的新長官?

“哈,沒開玩笑?”

“就這?就這?”

“他不是走錯地方了吧?”

“怎麽,帝國是看兄弟們太寂寞,送個小姑娘給我們解解饞嗎?”

“這是來當長官,還是當軍※妓的啊?”

“害,你不懂,說不定是長官帶來的呢,白天幫着擦槍,夜裏也擦槍……”

“哈哈哈哈哈哈……”

話裏的譏诮和下※流意味鮮明無比,衆人放肆地大笑起來。

指揮官淡淡掃視了一圈,然後垂着眼睛核對PADD上的信息,對任何流言蜚語充耳不聞:“所有缺席的人,本月信用點扣30%。”

這個人到來之前,上一任指揮官藺上校雖說在諾厄星待了十來年,但他年紀大了,又因戰争中的舊傷身體不好,大多數事情其實是交由副官打理的。

藺上校任期的這些年,副官來來去去,沒有二十個也有十好幾,誰都忍受不了諾厄星的環境和這群為所欲為的手下。

新官上任三把火,每一個來都會搞些花裏胡哨的規定,自認為能洗滌舊環境,重振諾厄星。

也很快都敗在現實面前。

士兵們早就看清楚了本質:沒有哪個長官會一直待在這兒,所以也沒必要遵守誰的規矩。

痞子咂了咂嘴:“小美人兒,你看這裏哪裏有地方花錢啊?我上一次喝到酒都已經是去年的事情了。你想扣就扣吧,扣光了也不影響。”

老榔頭對他選擇的稱呼差點沒笑噴出來,對他比了個大拇指。

痞子也得意地一笑。

“是嗎。”指揮官的語氣很平淡,似乎對挑釁并不驚訝,那個稱呼也沒聽到似的,“那就扣除三日的餐食吧。”

他望向痞子的方向,微微一笑:“就算沒有餐食,我相信你們也有辦法填飽肚子的,對吧?”

痞子先是被這個一直情緒沒什麽變化的指揮官舒展的笑顏驚得一愣,然後才明白過來他說的話是什麽意思。

“我……”

指揮官并沒有搭理他,接着說:“我希望以後在有人發言的時候,其他人安靜一些。無論是我,還是其他長官,或者任何一個人。”

他聲音不大,語氣和表情一樣平和,并不像責備的意思。

偏偏像有魔力,讓鬧騰的士兵們海浪一樣一層層靜了下來。

年輕的長官點了十幾個名字,并沒有讓他們出列:“除了他們,其他所有人負重十公裏。”

又是嘩然。

有人憤憤不平地抗議為什麽,郁延掃了他一眼,念出了名字。

那人一愣。

郁延又說了兩個名字:“你們剛才一直在打牌,對嗎?”

三人露出難堪的表情。

他們怎麽也不會相信,剛剛來這兒才十幾分鐘的新長官能記住平平無奇的自己的名字,一定有人告密!

可長官身邊除了一左一右的黃揚闵、阿岚以外,沒有其他人。

就算是這兩人,也沒有和長官有什麽直接接觸。

是誰——會是誰?

郁延看他們的表情,就知道這幾人在胡思亂想,也不在意,耐心地解釋道:“剛才點到的那些人,在我說話的時候都很專心。希望其他人以後也能夠這樣。”

有人忽然明白了。

指揮官就是在剛才講話之餘,觀察了臺下一百來人每一個的動作、表現。

那他到底又是什麽時候把PADD名冊上的三百來人的姓名和長相一一對應上的?

要知道,之前的某個副官在這兒待了快三年都沒記住。

這個過分年輕的少尉,究竟有多麽驚人的洞察力和記憶力!

指揮官補充了一句:“晚餐前還沒有完成訓練的人,就可以不用吃晚飯了。”

他聽起來就像在讨論今天天氣不錯,而不是做出一個幾乎全軍覆沒的懲罰決定。

“黃揚闵。”

“到!”男人的聲音很是洪亮,挺起的胸膛一如既往為自己渺小的職務感到驕傲。

“你負責監督。”

“是!”

“阿岚。”

“到!”少年的回答聲更是嘹亮。

“通知食堂今日不用準備餐食了。”

少年遲疑了:“那長官你……您自己不吃嗎?”

郁延似乎是在對他說話,卻又是對着全場講:“點到名的那些,今天的晚餐由我來準備。”

他說完徑直下臺離開。

衆人瞪大了眼睛。

能同長官一起進餐,本就是獎賞,更不用提長官親自動手來準備了。

別說諾厄星,就算放眼整個帝國境內,估計也沒幾個先例。

被點名的十幾人比其他人還要吃驚。

他們并不是每一個初衷就是為了專心聽長官演講,有些是困的,有些在神游天外,有些單純是很喜歡指揮官略帶疏離但不至冷漠的嗓音,或者幹脆垂涎那張漂亮臉蛋……

可就這麽歪打正着,讓他們受到如此意外之喜。

等他們回過神來,激動地雙頰通紅,兩眼放光,着急忙慌回宿舍梳洗打扮去了,比和心儀之人約會還要虔誠。

一懲一獎,一張一弛,不需要多費口舌教訓乃至恫吓,三言兩語就讓所有人知道了明天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

手腕相當了得。

“不就是收買人心,誰還不會了。”痞子依然嗤之以鼻,“是吧?”

老榔頭并沒有回答,眉頭緊鎖。

這只看起來漂亮又柔弱的金絲雀,用一個相當簡單的辦法向他們展示了自己絕非籠中之鳥。

可真實面孔,又是什麽呢。

指揮官已經離開了,很多人仍然回不過神。

直到黃揚闵催促他們趕緊去跑,昨天食堂還有些剩飯菜、早跑完的還能吃上一口,才争先恐後綁上負重儀。

有一個突然問道:“老黃,我們還不知道長官姓什麽吶?”

其他人也聞言擡起頭來。

“姓郁。”黃揚闵洋洋得意地介紹,仿佛讓衆人又敬又怕的那人是他自己,“——讓你們這群小混蛋郁悶的郁!”

入夜以後的基地很安靜,只有風聲和微弱的蟲鳴。

指揮官的房間當然不和其他人挨着,原本諾厄星就遠離人煙,這裏更是孤島。

好在郁延習慣了獨來獨往,享受一個人的時光,并不覺得寂寞。

郁延坐在窗邊,與純粹的自然靠得很近。

他前面二十幾年忙忙碌碌,周遭塵世喧嚷,很少會有這麽靜谧的時刻,意外得很叫他感到舒适。

盡管今天召見士兵時,很明顯那些人對他有很強的敵意,也肯定會在未來使絆子,可這并不影響郁延對這顆濃綠赤紅相間的神秘星球感到一種愈來愈強的好奇。

而好奇,往往是被吸引的開始。

百廢待興的士兵們也好,神秘的、擁有高等級精神感應力的雪團子也罷,以及他最想知道的、關于阿吼的一切——這些都要、也只能在諾厄星上完成。

郁延的想法慢慢發生着變化。

不僅不再沮喪沒能加入遠征軍,甚至覺得,也許自己會喜歡這裏。

室友以前總贊嘆他心态好、看得開,郁延倒覺得沒什麽。

人嘛,總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挫折,要麽想得開,繼續往前走;要麽想不開,這輩子就結束。

他遇到的挫折或許是比常人多得多得多。

如果想不開,是活不下來的。

說起來,他兩次來到諾厄星都不太順利,也都是阿吼救了他。

也不知道那個大家夥在做什麽。

他見到它的時候好像忘記說寧寧的事了,雖說對方也沒有好奇。

它倆是朋友嗎?還是別的什麽關系?

話說又回來,巨獸究竟為什麽會把自己主動送回人類的地界呢?

郁延百思不得其解。

他的思緒飄了很遠,被餘光裏PADD息屏的明暗變化拽回了現實。

郁延低下頭,看向手中擺弄的照片——有相框的那種、真實的照片。

這個時代已經很少有地方會有紙質實體照片了。

可以用來造紙的原生木材在舊母星時代遭到濫砍濫伐,幾乎滅絕,開國大帝确立新紀元以後,将它們設定為二級計劃保護物種,任何人不得私自開采。

如今,那種樹木彌足珍貴,連帶着紙張都變得奢侈。

然而在杜門謝客的諾厄星,一切似乎都停留在百年前,古樸而沉靜,包括這種原始的記錄影像的方式。

照片是基地的上一任指揮官,也是這間房間的上一位住客藺上校留下來的。

不知是忘記帶走,還是有意為之。

照片上一排站着七八個年輕人,二十出頭的模樣,個個筆挺而英俊。

他們勾肩搭背,都穿着第一軍校的制服——和郁延現在的款式不太一樣。

年輕人們的背後是第一軍校的标志性建築,一顆被火箭——這種人類探索太空的最初方式——環繞着的母星。

第一軍校的使命很簡單,作為人類意志的凝聚代表,永遠向星海更深處航行。

不難看出,這是一張畢業合照。

雖然和後來的相貌都有些變化,不過郁延還是認出來了,正中間的是他的老師和藺上校。

就像二老跟他說的那樣,他們曾是第一軍校的早期畢業生,是同學,是後來并肩作戰的戰友,更是一生的摯友。

相紙看上去有些年歲了。

郁延翻到背後,有一行字:帝國紀元77年,夏。

沒有落款,也沒有寄語,只是一個日期。

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仿佛透過一張薄薄的紙,再度發生在對面。

照片上的年輕人們對鏡頭笑得燦爛,沒有陰霾。他們和現在的郁延一樣剛剛畢業,未來還很遠很長。

況且,能同老師站在一塊兒的,必然都是評級在S級以上的軍校精英。這張照片上的人們,也許就是如今分布在阿爾法象限和貝塔象限的國家棟梁。

他們的表情都帶着一點天之驕子特有的驕矜,盡力掩飾着內心的激動。

只有站在老師另一邊的男人無所畏懼,還搞怪地把手搭在老師頭上比了個耶。

郁延莫名覺得這個男人有些眼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他的記憶力很強,能夠輕松地過目不忘,才會在很短的時間內記住了諾厄星上所有駐軍的長相與名字。

對他來說,只要是在清醒狀态下清晰見過的人,絕不會忘。

可這個人……

郁延正在記憶的汪洋大海中打撈,忽然外面響起了敲門聲。

這麽晚了,會是誰呢。

他蹙起眉。

郁延看了眼時間,問:“誰?”

對方也并不掩飾:“郁長官啊,您還沒睡吧?我想找您啊請教個事兒。”

每句話都帶着敬稱,卻毫無恭敬的意味,反而像挑釁。

這個流裏流氣的聲線并不陌生,郁延聽出來了,是早上叫他“小美人兒”、率先擡杠的痞子。

黃揚闵給他的名冊上,除了有這些士兵的本名,也有“花名”。

畢竟他們平日裏更多以花名互相稱呼,而郁延身為長官必須熟知每一個人。

郁延忖度了下。

他自然不會相信痞子所言“請教”的鬼話,可也不覺得對方會對自己有加害的舉動——畢竟,跟長官對着幹,和謀害長官,那是完全不同性質的事情。

更何況,郁延已經從那麽多次刀山火海中成功活了下來。他對自己的實力有把握。

郁延打開門,外面果然站着痞子。

對方沖他一笑:“您沒睡真是太好了。”

郁延掃了眼地上,抿了抿嘴:“有什麽事嗎?”

痞子說:“我聽人說啊,您在學校裏,格鬥課是這個。”他比了個拇指,笑嘻嘻地,“能不能請您教我兩招?”

“我想這不屬于我的工作內容。”

“哎,您可是我們敬、愛、的長官啊。”痞子把重音放在了“敬愛”兩字上,“照顧一下好學的下級,不難吧?”

郁延沒說行也沒說不行,反而問:“要去哪裏?”

“我們有專門的格鬥訓練場。”痞子聽他這意思像是同意了,“就是有點兒偏,得我給您帶路才行。”

“唔,然後你‘藏起來’的同伴們紛紛現身,一起來和我交流嗎。”

郁延說這話時聲音很穩,完全沒有惱怒,像個單純的疑問,只不過以句號結尾。

痞子的臉色有些難看。

郁延不知怎麽的,想起自己在去療養星探望老師之前,被紐曼·布魯斯“請”到對方的地盤後,把對方氣得臉黑成鍋底的事情。

有時候郁延也挺納悶的,他自認為脾氣挺好,說話一不夾槍帶棒二不陰陽怪氣,怎麽總把人氣成這樣呢?

難道,自己天賦異禀,很會怼人?

不應當啊,他這麽與人為善……

他排除了自己語氣上不好的可能性,毫不避諱地看向痞子,話卻并不是對他說的:“大家也都出來吧,角落裏蚊蟲多。”

草叢處窸窸窣窣一陣響,接着,老榔頭和其他幾人陸陸續續走了出來。

每個人因草屑灰頭土臉的同時,表情各有各的精彩紛呈。

和郁延猜得差不多,他們原本的計劃是打算由痞子把這小子誘哄到偏僻處以後出來群毆一頓,讓這家夥長長教訓。

這種事他們以前不是沒做過,且頗有成效,才決定故技重施。

沒想到,出師未捷身先死,一步都沒邁出去就被識破了。

倒不是怕會被郁延處罰——扣完錢扣飯還能有什麽後招啊——只不過也太

餓龍崽崽找上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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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三合一) “小美人兒,可怎麽辦?”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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