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一更)

長夜寂寂, 燈火飄搖。

李望舒換了個舒服的坐姿,才開口。

“我父君很早就去世了,不過我印象裏, 他是個很溫柔的人。”

在李國女子為尊, 男子為卑。

李望舒聽說, 她父君未入宮前,是樂坊的琴師。因他相貌出衆, 又彈得一手好琴,後來在一次入宮獻藝時, 被李望舒的母皇看中,而留在宮中做了侍君。

陳妄打斷李望舒的話。

他滿臉好奇:“既然你父君彈得一手好琴,為何你不會?”

“在我們國家, 女子學琴, 是玩物喪志的表現。而且,我很早就來你們陳國了,你們有人給我請師傅嗎?”

陳妄頓時就不高興了。

“喂, 李望舒,你別忘了, 你是來我們陳國當質女的, 不是來當祖宗的。”

“那不就結了,你還廢什麽話。”

陳妄:“……”

李望舒最近膽兒肥了啊,竟然敢這麽跟他說話。

“你還聽不聽, 不聽我睡覺了。”

李望舒這麽一說,陳妄頓時偃旗息鼓了。

“我印象裏, 父君是個很溫柔的人。他性子溫潤淡泊, 愛穿竹青色的長衫, 他琴藝高超, 是我聽過彈琴最好聽的人,我記得,那時候,每次他彈琴,院中的鳥兒都會忘記飛走。而且他很疼我和皇姐,那時候,我還小,他每天背着我,去接送皇姐上下學,風雨無阻。他還會給我們紮風筝,做好多小玩意兒……”

李望舒撐着下巴,慢慢回憶着,那段短暫卻又幸福的時光。

而陳妄趴在枕頭上,聽着聽着,眼裏不由自主,便流露出豔羨來。

李望舒的父君亡故的很早,而那時候,李望舒也還小,能記住的有限。

所以她絞盡腦汁回想到的東西,也很快就講完了。

講完之後,李望舒偏頭看向陳妄。

陳妄趴在枕頭,長睫低垂,眉眼沉穩安靜。

他們認識這麽久,李望舒從沒看見過,這樣的陳妄。

她想了想,輕聲問:“你要講講,你和你的父皇麽?”

陳妄倏忽回神,他冷笑一聲,自嘲開口。

“我們之間有什麽好講的,全華京誰不知道,孤不得帝心,孤這個太子之位,也是皇祖母和朝臣,為孤讨來的。”

一提到陳帝,陳妄就像只刺猬一樣,一下子豎起了全身的刺。

李望舒嘆了口氣。

陳妄眼下不宜激動,她便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只道:“你身上還疼麽?要不要喝點水?”

“不要,孤困了。”

陳妄覺得,他是腦子被驢踢了,才會要說起這個話題。

他将頭埋在枕頭裏,一副‘孤要睡了,你別打擾孤’的模樣。

李望舒見狀,便沒再說話了,

她徑自躺下,沒一會兒,困意便席卷而來。

外面風聲簌簌,引人如夢。

許是臨睡前,同陳妄說起了父君的緣故,李望舒這天夜裏,破天荒的夢見了她的父君。

父君還是穿着那件竹色青衫,坐在廊下。

周遭竹影簌簌,薄霧冥冥,有露水打濕了父君的衣裳,但他神色卻很溫柔。

李望舒已經很多年,沒有夢到過他了。

她迫不及待飛奔過去,父君滿臉慈愛,拿着帕子,替她溫柔擦着臉上的汗。

李望舒夢見了她的父君時,陳妄也破天荒夢見了陳帝。

夢裏,陳妄又回到了鳳儀宮。

鳳儀宮裏花香襲人,草木繁盛,盛夏的日光,兜頭落下來,帶着灼意。

在看清楚,自己身處的周遭環境後,陳妄立刻拔足狂奔。

他拼命跑,拼命跑。

風在他耳邊呼嘯,熱汗順着額角滾下來,他渾然不覺,只拼盡全力,沖進了鳳儀宮的後殿花房裏。

花房裏,花草葳蕤繁茂。

紫藤花架下,正擺着一個秋千椅。秋千上坐着一個垂髫女童,那女童穿着豔豔的紅裙,正窩在一個婦人懷中撒嬌。

“好好好,母後真是怕了你了。”

那婦人似嬌帶嗔,正伸手替那女童撥開頰邊的碎發時,似是心有所感,猛地擡頭,看過來。

便看見了立在門口,滿頭大汗的陳妄。

那婦人神色頓時溫柔起來。

她拉着女童,從秋千椅上下來。快步走過來,眼裏全是心疼,嘴角張合着,似乎在說什麽。

但陳妄卻一句話都聽不見。

他似飛倦了的鳥兒,終于重新回到了母親的懷抱,他伸手緊緊攔住那婦人的腰,哽咽叫了句‘母後’,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那婦人柔軟的掌心,一下又一下,扶着他的發頂。

她聲色溫柔道:“怎麽了?是不是你父皇又兇你?”

聽到那婦人提起陳帝,陳妄又将她的腰,摟緊了幾分。

他的聲音帶着濃濃稚氣:“我不喜歡父皇,我只喜歡母後。”

那婦人眉眼裏溫柔的都能浸出水來。

她正要答話時,看見有人從外面進來,便嗔笑着問:“陛下又訓斥他了?”

陳妄一聽這話,慌忙要往皇後身後躲時,卻被人一把抓住胳膊,拉過去抱在懷中。

陳妄驚愕轉頭。

便看到了陳帝那張臉。

這張臉是陳帝沒錯,但這個人對陳妄來說,是陌生的。

因為陳帝對他,向來都是疾言厲色的。可面前這個人,他滿臉慈祥,甚至還将他抱了起來。

年幼的陳妄,睜着烏黑的眼睛,看着他。

此時的陳帝臉上,并沒有陳妄熟悉的冷漠。他穩健有力的臂膀抱着陳妄,同他笑道:“都是小男子漢了,怎麽還動不動哭鼻子?你要是這樣,日後父皇,如何能安心,把江山交給你呢?”

陳妄不說話,只睜大眼睛看着他。

面前這個父皇,是陌生的。

但他是慈愛的,陳妄想同他親近,可又不敢。

幾經猶豫後,陳妄轉頭想去找他的母後。

可面前,已經沒有他母後的身影了。陳妄吓了一跳,忙轉頭四處尋找,而他身邊還繁花盛綻的花,在須臾間突然枯死了。

陳妄面容頓時變得驚惶起來。

緊接着,有嗚咽的哭聲響起來,陳妄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人猛地推了一把。

他一下子跌跪在冰涼的地磚上。

嗚咽哭聲愈發響亮了,陳妄茫然擡頭,入目皆是刺眼的白,先前還對他慈愛有加的父皇,此時正立在他面前,眼睛猩紅,面容冷漠,指着旁側的一口棺椁,道:“去見你母後最後一面。”

陳妄怔愣了下。

他順着陳帝指的方向跌跌撞撞過去,趴在棺沿上,就看見先前眉眼溫柔看着他的母後,此刻靜靜躺在棺內。

“母後——!”

陳妄突然伸手,想去拉她的母後。

“殿下不可!”

有人先一步,從他的身後抱住他,制止了他的動作。

“你們放開我!我要母後!”

陳妄拼命掙紮着,可他只是一個幼童,如何能掙脫成年人的禁锢。

有人上前,向陳帝請示。

“陛下,時辰到了,該封棺了。”

陳妄一聽這話,掙紮的更猛了。

他雖然年幼,可他曾親眼看過,他的兄長,他的妹妹,都曾被封在這一方長條裏,而後被擡走,從此就徹底消失不見了。

他知道,一旦封棺,便意味着,他也要徹底失去他的母後了。

“不要!”

陳妄拼盡全力,掙脫開身後的束縛,他撲過去,雙手緊緊扒拉在棺材沿上,向陳帝痛哭哀求:“父皇,不要封棺,兒臣就剩母後了,求求您,不要封棺。”

旁邊的侍衛們已經擡起棺蓋,準備要往上蓋了,可因陳妄突然撲過來,他們便只能捧着棺蓋,不敢蓋也不敢放,個個臉都漲的通紅。

“陛下,這……”

先前禀報要封棺的官員,面色為難看向陳帝。

陳帝厲聲道:“你們都是木頭嗎?還不把他拉下去。”

一群內侍蜂擁而上。

可陳妄的手,卻緊緊摳着棺材沿不肯松手,他不住痛哭哀求:“父皇,你不要帶母後走,我就剩母後了,父皇,我求求你了。”

在陳妄聲嘶力竭的哀求中,他看見一雙繪了龍紋的靴子,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陳妄心下一喜,以為陳帝會答應他。

可下一瞬間,陳帝一把抓住他摳住棺材沿的手腕,冷冷道:“封棺。”

陳妄的指甲,劃過棺材上,留下一道銳利的指甲印。

轟的一聲巨響,棺蓋落下,遮住了他母後那張溫柔的臉。

“母後……”

陳妄還想過去,可陳帝仍抓着他的手腕,用力程度,幾乎能将陳妄的腕骨捏碎。

緊接着,有侍衛拿了冗長的釘子來。

他們兩人一組,一人扶釘,一人拿錘敲打。陳妄眼睜睜看着,那些釘子一寸寸下沉,最後陷進棺材裏。

他的母後,被這些釘子釘住,永遠困在地下了。

陳妄雙目通紅,幾欲能落下血來,凄厲叫了聲:“母後——”

李望舒是被斷斷續續的哭聲吵醒的。

她條件反射性坐起來時,整個人都是懵的,她下意識向外面望去。

可卻發現,這哭聲,是從她身後傳過來的。

李望舒吓了一跳。

她忙掀開被子,赤腳跪坐到床邊,不住去叫陳妄:“陳妄,醒醒,快醒醒。”

陳妄沉浸在喪母的悲傷裏不能自拔,看到母後被囚在那個長方形的木頭裏時,他甚至想跟他的母後一起去。

可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李望舒的聲音。

“陳妄,醒醒,醒醒。”

李望舒的聲音,像是一條繩,猛地将他從夢境裏拽了出來。

陳妄睜眼,就看見李望舒眉眼急切看着他,唇角張張合合,似乎在說什麽,但他一句話都聽不進去。

他只緊緊盯着李望舒。

陳妄眼下倒是如他所願醒了,可他直愣愣望着自己的模樣,沒來由讓李望舒心下生起一股不安。

李望舒又用手背去探了探陳妄的額頭,果真燙的吓人。

不行!她得去找太醫來。

李望舒正要起身時,手腕猛地一把被人拽住,李望舒跌坐下來。

“陳妄!你瘋了是不是?你忘了你身上……”

話沒說完,就被陳妄打斷了。

“李望舒,你會離開孤嗎?”

李望舒:“?!”

這大半夜的,陳妄說什麽夢話呢!

李望舒不想搭理他,她冷着臉,道:“松手,你發燒了,我去叫太醫來。”

陳妄不松手。

身上的傷口火辣辣的疼,他卻像渾然不覺,臉上冷汗淋漓,他只用那雙哭的通紅的眼睛,執拗看着李望舒,問:“李望舒,你會離開孤嗎?”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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