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房子是我蓋的
周秋萍一路走一路往村裏銷,還沒過橋呢,就在寧安地界上将豬油渣和菜籽餅賣了個底朝天。
因為路上耽誤了功夫,她到村裏時,天色已經灰蒙蒙,家家戶戶都忙着搬桌子到房前屋後吃晚飯。
周秋萍趕緊騎車回家,連水都沒來得及喝一口,卸下塑料桶和好不容易留下來的一小袋油渣丢給阿媽,只叮囑一句:“阿媽你燒湯多煮會兒。”,就拿着塑料袋急急忙忙往大溝邊上跑。
再不綁袋子,知了猴都爬上樹了。
泥巴屋旁的小洋樓的院子門響了聲,從裏面出來的年輕女人只來得及冒了個頭,就瞧見便宜小姑子的背影消失在蒼茫的暮色中。搞得她搜腸刮肚組織好的咒罵都沖到嗓子邊上了,又不得不硬生生地憋回頭。
周秋萍壓根沒注意到自己的便宜嫂子從娘家回來了。她連奔帶跑,一口氣綁了一排的塑料袋。
今天她只跑了三四個小區就賣掉了兩千只知了猴,明天要是再多跑兩家只會賣得更多。掙錢這種事真是因緣際合。
還有油渣和油餅,明兒還得繼續賣。對了,她得打聽下縣城的糧食加工廠在哪裏,看能不能搞到便宜的油糠。這是大米和谷殼中間的部分,營養豐富,豬超級愛吃,肥豬的效果相當好。鎮上糧站的油糠都供不應求。
她明明從天不亮忙到現在,整個人累得都要散骨頭架了。可因為看到花花綠綠的鈔票在眼前飛舞,她居然一點兒都感覺不到腰酸腿軟,愣是綁完了塑料袋才雄赳赳氣昂昂地回家。
還沒到家,周秋萍就迫不及待扯着嗓子喊:“青青,油渣好吃不?”
結果她連走兩步,感覺氣氛不對勁。
天光已經跑得一幹二淨,只有各家各戶窗戶門口透出的昏黃燈光照亮星星點點的各處。泥巴房前,大女兒縮在方桌邊,手緊緊抓着躺在竹床上吐泡泡的妹妹,一聲都不坑。
周高氏不等女兒柳眉倒豎,趕緊迎上來:“我們進去吃飯,別跟人一般見識。”
然而你敬人一丈,人進你十丈。
小洋樓的院子門開了,周家嗣子周良彬的老婆胡桂香雙手叉腰,想凹豆腐西施的圓規造型因為腰粗直接勒成了游泳圈。
她尖着嗓子咒罵:“哎喲,我當是哪個來了,原來是我們家的姑奶奶啊。好厲害,進門就蝗蟲過境,怕是要把整個家都搬去婆家。這貼男人貼的真是貼心貼肺,女婿好福氣啊。果然是倒貼的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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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晚上的,家家戶戶吃過晚飯都無所事事,正愁沒樂子呢。聽到叫罵聲,左鄰右舍全都往周家跑。
胡桂香一看觀衆來了,表演得愈發起勁,那尖利的嗓門簡直要唱戲:“誰沒娘家啊,誰不曉得回娘家舒坦。可我講良心,我要臉,我曉得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我沒臉拖累娘家哥哥嫂嫂,叫人養我一家子!”
周圍鄰居開口勸:“桂香,有話好好講,秋萍難得回趟娘家。”
“好好講?我怎麽沒好好講。一筐子雞蛋吃的一個不剩,我再晚回家一步,我們家姑奶奶就要殺雞吃肉了!”
母雞是農家的小銀行,現在下河村雖然早就分田到戶了,但是種田之外沒其他營生的人家平常也舍不得吃雞蛋,要靠着雞蛋去供銷社換鹽換醬油呢。
這一口氣吃光了家裏的雞蛋,真不是會過日子的姑娘。
立刻有人出來教育周秋萍:“秋萍,你……”
青青吓得縮在母親身旁,小聲喊:“媽媽……”
她能聽懂的大人話不算多,可是吃雞蛋她曉得,今天外婆就打了蛋給她和妹妹吃呢。
周秋萍伸手安撫地摸摸女兒的腦袋,推孩子:“去外婆那邊。”
她回過身提高嗓門,“好笑了,我回我阿媽家,我吃我阿媽養的雞生的蛋,關你什麽事?別說我們娘兒仨就吃了幾個蛋,就是我阿媽殺雞炖肉給我們吃,也跟你沒關系吧。”
胡桂香急了:“我家的雞!”
“你家是哪家?我阿媽可不跟你一個竈頭吃飯。是你撈的雞苗還是你喂的雞啊?這喂雞的口糧都是我阿媽種的田,周良彬沒給過我媽一顆糧食吧。”
周圍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
這種事在農村不少見,老人跟兒子分家後,但凡老人還能下田的,基本都不用兒子養,反過來還得貼補孫輩。
不過老人自己養的雞鴨都做不了主,還要被兒媳婦指着鼻尖罵,那就說不過去了。
胡桂香見勢不妙,趕緊轉移火力點:“你天天住在娘家啊,你就曉得我沒喂過雞?”
旁邊有人嗤笑出聲,胡桂香跟個老佛爺似的,還喂雞呢,一天除了三頓飯屁事不幹,別說自留地是周高氏幫忙打理的,就連小洋樓的院子都是住不上樓房的婆婆給打掃的。不然再好的房子都被糟蹋成豬圈了。
胡桂香立刻嚷嚷:“車子,你好大的派頭。我回娘家都靠兩條腿走,你倒是騎着洋車浪來浪去,好風光哦!也不曉得你回娘家是為了看阿媽還是想幹什麽。”
其實她也想騎車風光回娘家,可她不會騎車,周良彬又有事跟人跑了,她只能自己背着兒子回娘家。
周秋萍可不被她牽着鼻子跑:“好,說到車子,咱們好好掰扯掰扯。這車子怎麽來的?馮家給我的彩禮。天底下第一的笑話,娘家進了門生了娃的嫂子扣下小姑子的彩禮,哪個收彩禮哪個嫁人,你怎麽不嫁去馮家啊?”
她越說越覺得此事甚好,就胡桂香這個攪屎棍配上馮二強那個畜生,簡直宇宙和諧。只是剩下周良彬那個憨裏刁,還不曉得會禍害什麽人。那還是算了吧。
胡桂香一蹦三尺高,作勢要打周秋萍:“我撕爛了你的嘴,你冤枉我什麽,你給你哥頭上戴綠帽子。”
她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連沒反應過來的村民都哄堂大笑。可不是,農村的規矩就是收了彩禮嫁姑娘。
那種嫁了妹妹拿彩禮去讨媳婦的人家不稀奇,但已經嫁進門生了孩子的還扣下妹妹彩禮的實在奇葩。
要說周大爹精明了一輩子,就在這種事上昏了頭,白鬧出笑話。
周秋萍哪裏會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真讓胡桂香打,她往邊上一避,冷笑道:“又撒潑啊,當年是看上了自行車,這回又看上什麽了,一哭二鬧三上吊投河跳井要弄到手啊?”
她喊出這嗓子後,胸口莫名一松。那沉郁多年的怨氣居然輕而易舉就散開了。
為着被娘家扣下的自行車,她嫁進馮家後莫名其妙就低了一頭。馮老太還有大嫂三不五時就拿這事出來刺一刺她,說她家是賣女兒。其實她陪嫁的東西不少,光那臺縫紉機就是新媳婦裏的頭一份。
胡桂香生完孩子後一直沒減下去,加上嘴饞身懶,是這年代農村難得的壯實體型,身體笨拙的很。她一巴掌沒扇到周秋萍,反而自己身子一歪,摔倒在地上。
這人也不是個真要臉的角色,居然就勢往地上一滾,拍着大腿開始嚎啕:“哎喲,不得了咯,嫁出門的小姑子要逼得嫂嫂沒地上站哦。你們都是周家人,就我一個不姓周。”
她兒子原本在院子裏看熱鬧,這會兒倒機靈地往她身上撲,哭着喊着:“媽媽,我們走,我們不在周家待着。”
周高氏一直縮在後面沒吭聲,這回聽到寶貝孫子要走,頓時急了:“哎喲,桂香你別吓到小寶。不值當個事情,吵什麽吵。秋萍,你少講兩句,趕緊扶你嫂嫂起來!”
周秋萍早知道一旦涉及到周家的嗣孫,阿媽就會見風倒。她也不生氣,只盯着還在地上哭天嚎地的胡桂香:“你還沒地方站啊,放眼十裏八鄉,哪個不曉得我阿爹阿媽不是過繼了個兒子,而是過繼了一家祖宗啊。”
周高氏氣得臉發白,揚高嗓門喊:“秋萍!”
周秋萍充耳不聞,伸手指着泥巴屋道:“蓋了小洋樓給過繼兒子一家住,老人卻只能住外面下大雨裏面下小雨的泥巴房。到底哪個是爺奶,哪個是孫子啊?我看過年的時候磕頭都反了,不曉得該誰給誰壓歲錢呢!”
周高氏渾身發抖,又喊了一聲:“秋萍!”
旁邊有老人看不過眼,也勸周秋萍:“好了,別氣到你阿媽。”
周秋萍卻沒停下來的意思,冷笑道:“兒子精貴,自己沒有過繼了人家的也是寶貝。我争不了也不敢搶,但是,養兒子是娘老子願意,沒理由讓妹妹養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哥哥吧。蓋這個樓,不說人工,我阿爹就是材料就花了一萬五。這裏頭有我上班三年的工資夜班費加班費,還有我從頭到尾跟着當了半年小工。那會兒大工兩塊錢一天,小工一塊錢一天。我就算每天只幹半天,那也是五毛錢。兩層樓六間房,我占一間不過分吧。”
聽到這兒,衆人恍然大悟,原來秋萍突然間跟變了個人似的大吵大鬧,其實還是為了替她阿媽出頭要房子住。
也是,一家三口還能占了一棟樓,六間屋子都沒婆婆睡覺的地方?這過繼來的兒子媳婦的确不像話。
左鄰右舍幫着周秋萍說話:“不過分,本來就該有你阿媽一間房。”
周高氏慌了,趕緊表态:“我不住,我住老房子挺好的。”
周圍人恨不得捂住她的嘴,爛泥糊不上牆的東西,沒養兒子就要跪在過繼兒子面前過日子嗎?那你等着跪一輩子吧。等到幹不動的時候,哭的日子還在後面呢。
周秋萍從善如流:“我阿媽不想住,那就折成錢吧。六間屋子三萬塊,一間五千,你拿五千塊錢出來就行。”
胡桂香吓得連號喪都忘了,拍着大腿爬起身,立刻嚷嚷:“什麽?五千塊錢,你怎麽不去搶啊!”
周高氏趕緊出來當和事佬:“桂香,秋萍說笑呢,不要……”
“我沒說笑!”周秋萍冷下臉,目光冰冷地盯着周高氏,“這間房子是周良彬欠我的。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阿媽你就別替我做主了。”
周高氏叫女兒看得背後發涼,不知道為什麽,她總感覺要是這會兒她還替嗣子一家說話的話,有些東西就再也回不來了。
就是周圍,也聽不到附和她的聲音。
她張了張嘴巴,到底沒出聲。
女兒跟以前,真的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