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上午是徐夫子的史課,講《資治通鑒》。大冷天,屋子裏炭盆燒着,暖和得不得了,許多弟子都哈欠連天。還有的,腦袋一點一點,眼看就要栽倒了。謝離與郗真一前一後坐着,謝離坐姿挺拔,一衆歪七倒八的弟子裏,只有他最惹眼,似乎有光環似的。
郗真撐着頭,一只手摩挲着戒指,盯着謝離的背影。
徐夫子的課終于講完了,那些個打瞌睡的弟子們一瞬間精神起來,三三兩兩地起身走了。
郗真見謝離要走,忙收拾東西跟上他。外邊跑來一個弟子,叫住郗真,道:“師弟,你家裏人來了,在你院子裏呢。”
郗真只好停下腳步,看着謝離走遠,轉身回了自己院子裏。
院門口一個衣着華麗的老仆,身後跟着十來個灰衣小厮,守着十幾個檀木箱籠。
那老仆見了郗真,忙迎上來,“小公子好。”
郗真看見他,笑起來:“逢伯,這麽這次是你親自來了?”
郗真一邊說話,一邊将人迎進院子裏。逢辛是郗真家裏的老人了,自小看着郗真長大,當日郗家家主将郗真送進九嶷山的時候,還是逢辛親自送他來的。
“快年下了,家主惦記小公子,命我等送些東西給小公子。”逢辛道:“方才我已見過山主,送上了今年的供奉,過會兒我們下山之後,小公子記得去回山主大人,全一全禮儀。”
“我知道了。”郗真将逢辛迎進屋子,請他坐下,又親自為他煮茶。
逢辛忙道:“哎呦,這麽能勞煩小公子。”
說着,逢辛接過茶具,自去泡茶。泡出來的茶先奉給郗真,後又自己嘗了嘗,道:“這是陳茶了罷,味道已不好了。我這次來,帶了許多今年秋天的新茶,小公子先吃着。山上到底清苦,諸事不便。”
郗真笑道:“談不上清苦。”
院子裏仆人們正在搬箱子,逢辛想起了什麽,道:“小公子叫我們找的雪狼皮,只得了幾條的灰色的,顏色斑雜,不好做東西。不過倒是有一箱子白狐貍皮,雪白雪白的,公子且将就用着。”
郗真皺眉,“沒有雪狼皮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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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辛道:“家主知道小公子想要,立時就讓人去尋了,咱們自己家裏找不見,還去膠東陳氏,西河宣氏,汝南葉氏尋了,只是都找不見。這雪狼皮或許北邊有,可咱們家沒有人在北邊,也就不好得了。”
逢辛叫人開箱子,拿了條狐貍皮來,道:“小公子看,這狐貍皮也極好。”
郗真懷抱着那狐貍皮,喃喃道:“那謝離是從哪兒來的?”
逢辛想了想,道:“聽聞燕帝北伐之時路遇狼群,跟随狼群找到了狼族埋骨之地,于是得了好些雪狼皮。也因此,北地的世家中狼皮價格瘋漲,一條狼皮足可換百斛珍珠。”
郗真眉頭緊皺,難道謝離的雪狼皮出自燕帝?燕帝竟如此賞識他,只露了一次臉,就得了如此貴重的賞賜。
郗真咬牙,心裏越發憤憤不平。他簡單交代了幾句與宣雲懷交惡一事,讓逢辛把這消息帶回去,又說向父親請安,請父親不必挂念。
逢辛一一應了,擔心郗真沒有人照顧,道:“不然留下兩個仆人伺候吧。”
郗真擺手。“山上從來沒有這樣的規矩,我不用人伺候。”
逢辛只好作罷,兩人又說了些雜事,郗真送逢辛下山。
屋子都歸置好了,床榻上鋪了一層白狐貍皮,郗真越看越不順眼,索性走出門去找謝離。
謝離在院中練劍,今日天氣好,陽光和煦溫暖,長劍反射出的光也不顯得淩厲了。
忽聽破空之聲,什麽東西直沖面門,謝離伸手一抓,只見手中一塊黃澄澄的果脯。他看去,郗真坐在牆頭上,殷紅色的衣袍垂在腳邊,神色悠然。
“師兄,”郗真含笑道:“請你吃果子。”
謝離兩指微動,就将那果脯扔回給了郗真。郗真接住了,挑眉問道:“不吃?還是怕我又下毒啊。”
謝離不語。
郗真把果脯扔進口中,紅菱唇在日光下顯露着潋滟光澤。
謝離看着他,問道:“你有何事?”
郗真道:“前幾日那雪狼皮拼成的氈子,我很喜歡,你開個價,賣給我怎麽樣?”
謝離看都不看他,“不賣。”
“等等,”郗真從牆上跳下來,道:“你想要多少金子都行,不喜歡金子,也有珍珠絲絹,只要你開了價,我都出得起。”
謝離不理他,轉身要進屋。
郗真氣道:“那氈子我都用過了,想必你也不會再用了,賣給我怎麽了?”
謝離停住腳步,回頭看向郗真,道:“我還可以拿來墊腳。”
郗真一瞬間惱羞成怒,手中的果脯紛紛扔向謝離,謝離長劍挽了個劍花擋下所有的果脯。再看的時候,郗真已經氣極跑走了。
回到院子裏,郗真碰見來找他的扶桂。扶桂知道今日郗家來人,想問問郗真先前托他尋的藥材找到了沒有。
見郗真面帶怒容,扶桂猜測,“剛從大師兄那裏回來?”
郗真哼了一聲,跟扶桂一起進屋。扶桂一眼就瞧見屋裏又多了不少擺飾,連長榻上都鋪了雪白雪白的一層氈子。
扶桂“哇”了一聲,當即就撲在榻上,“好舒服好舒服好舒服!”
“謝離那裏有個更好的,”郗真給他倒了茶,道:“我本來想買下來,但是他死活不賣,還諷刺我!”
扶桂毫不意外:“不是所有人都跟我一樣,願意為五鬥米折腰的。”
“而且,”扶桂喝着茶,吃着點心,道:“咱不是說好了嗎,你要跟他相好,怎麽還能這麽針鋒相對的?”
“我是要跟他好呀,”郗真道:“我要讓他對我欲罷不能,對我百依百順,可不是要低聲下去地去求他的。”
“非也非也,”扶桂呷了一口茶,道:“誰先主動出手,誰就占了先機。到時候他喜歡上你,被你引導着一步步走進你的圈套裏,你想讓他做什麽他就會做什麽。那為了這個,你前頭軟和些又何妨,這才叫以柔克剛。”
郗真想了想,覺得扶桂所言不無道理。扶桂見他愁眉苦臉的樣子,湊近道:“你要是想不明白,不如翻翻書吧。我前幾日整理了些史書,都是有關褒姒妲己的,知古鑒今嘛!”
郗真看了看他,道:“要多少錢?”
扶桂嘿嘿笑道:“誠惠三兩金。”
郗真哼了一聲,道:“你還真是人如其名,早晚能富貴起來。”
郗真正要掏錢,忽然想起什麽,道:“你托我尋的藥材都得了,你要出多少錢來買呀?”
扶桂吃着點心,慢悠悠道:“你随便開價,我已經回了我師父,這批藥材走公賬。”
郗真嘆為觀止。
是夜,月朗星稀,謝離剛練完劍回來。進了屋,他将劍放在一邊,從茶壺中倒茶來喝。這是山門份例中的茶,茶味輕淡,涼下來的時候微有些苦澀。
謝離不在意,他是個物欲極淡的人,有則很好,沒有就罷了。
房門忽然被敲響,謝離放下茶杯,起身開門。
門一下子被拉開,露出郗真那張光華萬千的臉。他身後是一地月華,身上是濃烈如火的紅衣,眼裏挂着明亮的笑意,明媚如春花。
謝離挑眉,“你來做什麽?”
郗真踮着腳往屋裏看,道:“外面冷,我要進去。”
謝離頓了頓,側身讓郗真進去了。
郗真往裏間看了看,房間裏還是一樣的簡樸,他心心念念的雪狼皮并沒有被拿來墊腳。
“我家裏來人給我送東西,這些送你吃。”郗真手裏拎着一壺酒和一包蜜餞,道:“這是我們那邊的特産,很好吃的。”
謝離沒有動,神色冷淡。郗真不客氣地在桌邊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茶水一入口,郗真的眉頭就嬌氣地皺起來,道:“好難喝。”
他眼珠子轉了轉,看向謝離,“我那裏有上好的茶葉,送你一些吧。扶桂問我要,我都沒舍得給呢。”
謝離沒應,一雙眼睛打量着他,問道:“你想做什麽?”
郗真便沖着謝離讨好地笑,“你那塊雪狼皮......”
“我說了,不賣。”
“你聽我說完嘛,”郗真道:“我知道你那塊雪狼皮珍貴,外頭一塊皮子能賣到百斛珍珠,但我也是真的想要,我願意再多加一箱蜀錦。”
謝離神色淡淡,不為所動。
“蜀錦很珍貴的,一匹之價不下百金。”郗真道:“況且天下大亂以來,蜀錦很難流入中原,只有一些蜀地世家手裏零散有些存貨,連燕帝皇宮裏都未必有。大師兄,你不再考慮考慮?”
謝離神色微動,擡眼看向郗真。郗真站起身,燭火下轉了一圈,錦緞燦爛,光彩奪目。
“我身上的就是蜀錦,你看,是不是很好看?”郗真歪着頭問他,明亮澄澈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謝離撚了撚手指,道:“好,皮子賣給你了。”
郗真愣了下,随即欣喜若狂,态度軟和點真的有用!
“那行,”郗真道:“明兒我就将東西給你送來。”
“不,”謝離給了他一個地址,道:“把東西送去這裏。”
郗真接過看了看,是山下一個客棧,瞧不出什麽特別的。他心裏存着事,也沒在意,随手塞進荷包裏,“知道了。”
謝離走到書房,翻開書卷抄書。郗真跟着來到書房,看謝離抄書。謝離手中的筆微頓,道:“你還不走嗎?”
“不忙。”郗真施施然在謝離對面坐下,笑道:“我忽然覺得,你也不算太壞。”
謝離嗤地笑了一聲,“說起壞,誰能比得過你。”
郗真立時神色不善,但他還記着态度和緩些,于是幹脆在謝離對面坐下,道:“看來師兄對我的了解還是太淺顯了。正好,趁這個時候,咱們師兄弟,好好交流交流感情。”
謝離看了他一眼,沒理他。郗真撐着頭,坐沒個坐相,聲音漫不經心,“咱們倆自小一塊長大,可惜後來交惡,一直也不親近。其實有個問題我很早之前就想問你,”郗真頓了頓,探頭到謝離面前,呵氣如蘭,“師兄,我好看嗎?”
謝離擡眼看他,郗真眸如秋水,眉目多情,眼底卻閃爍着算計的光,狡黠地像只小狐貍。
“好看,”謝離收回目光,“不說話更好看。”
郗真嘴角的笑意僵硬了一瞬,咬着牙道:“只要能陪着師兄,不說話也無妨。”
謝離不置可否,任由他坐在這裏。
郗真百無聊賴,撐着頭,打量這間書房。書房裏面的書很多,大多數都是謝離抄下來的。九嶷山有藏經閣,裏面有自先秦以來的許多著作,不因朝代更疊更流離。只有山主和長老們的親傳弟子才能不受限制的進藏經閣取書。
郗真也會抄書,書籍對世家來說比金銀財寶要重要,郗真抄的書都會送回家去,不知道謝離是不是也是一樣的做法。
郗真的目光轉過一圈,落在謝離身上。燭火下,謝離的面容半明半昧,眼睫落下一片陰影,端莊肅穆如佛像一般。郗真挑剔地看着他,不得不承認,這個人确實豐神如玉,倜傥出塵。
作者有話說:
郗真:美人計我最會使了。
謝離:誰不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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