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謝離受傷了,幹脆請了假,課也不上了,劍也不練了。可憐郗真,昨夜忙了半宿,今早還要聽徐夫子講《史記》。屋外大雪紛飛,屋內溫暖如春,郗真撐着頭,眼睛怎麽都睜不開。
原本謝離坐在郗真前面,總是身形挺拔,可以将睡覺的郗真擋住。如今謝離不在,郗真就在徐夫子眼皮子底下。徐夫子轉個頭的功夫,郗真已經伏在案上,昏昏睡去了。
徐夫子很生氣,竹簡“啪”的一聲敲在郗真桌子上。郗真一下子坐起來,如驚起芙蓉,眼中還帶着未散去的茫然。
徐夫子氣不打一處來,“昨天是沒有睡覺嗎!半夜幹嘛去了!現在在學堂裏睡!你給我站起來。”
郗真便站起身,低垂着眉眼,酥骨頭似的,渾身慵散。
後半節照例是練劍,懸崖之上,大家都在兩兩對招。郗真一身紅衣,坐在崖邊的山石上,身邊是一株矮松。矮松上頭落了積雪,郗真拉扯松枝,看着積雪簌簌随風落下崖去。
陳松遠遠地看了郗真好一會兒,聽見身邊幾個弟子說話。
“前兩天,我瞧見小師弟往大師兄院子裏,今早也有人看見小師弟是從大師兄院子裏回來的。”那弟子擠眉弄眼的,“你說,小師弟是不是......”
另一個道:“這怎麽可能?小師弟與大師兄一貫是針鋒相對的,小師弟去大師兄院子裏,八成是有什麽詭計吧。”
“你這就不懂了吧,”那人道:“先前小師弟是針對大師兄,但這一陣兒小師弟的态度好多了。”
另一個人也加入聊天,“你們知道是為什麽?還不是宣雲懷那件事,似乎是大師兄出手救了小師弟,這才讓小師弟轉變了态度。”
一個人嘿嘿笑道:“小師弟刻薄的時候是真刻薄,可是他好看起來也是真好看,這樣一張臉去讨好大師兄,我不信大師兄能把持住。”
“還得是大師兄啊,”那弟子幽幽嘆道:“山上的好東西都是他的,如今小師弟也先叫他得了。”
陳松面色淡淡,道:“你們再說下去,就不怕和宣雲懷一樣的下場?”
幾個人都噤了聲,各自散去練劍了。
陳松理了理衣衫,走到郗真身邊,笑問:“師弟,你怎麽不去練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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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真回頭看了眼崖上衆人,懶洋洋的,“跟這一群庸才對招能有什麽進益。”
頓了頓,他看向陳松,眼波流轉,笑道:“昨天做的不錯。”
陳松喜笑顏開,在郗真身側俯下身子,道:“師弟滿意就最好了。”
郗真點點頭,道:“還要勞煩師兄,昨晚的事千萬不能說出去。”
“那是自然。”陳松看着郗真的臉,試探道:“昨晚,是師弟将大師兄救回來的嗎?”
想起這個,郗真還覺得可惜。但他面上卻不動聲色,只道:“陳師兄,昨晚多謝你,若你現在無事,不如我陪你練劍吧。”
陳松立刻笑了,道:“好。”
郗真于是起身,陪着陳松練了一晌的劍。山崖上的許多人都在悄悄看他們,流言又變成,陳松入了郗真的眼。
一直在午時,風雪也不見消減。謝離在書房寫字,忽然聽見院中傳來嘈雜的動靜。他擡眼,看見郗真大大咧咧走進來,指使幾個弟子将東西搬進謝離屋子裏。
郗真帶來了很多東西,竹榻放上了大紅灑金條褥,上頭扔了幾個玉色如意枕。喝茶的陶壺也被換成了描花如意青瓷,一旁還有個花鳥六方茶葉罐。地上鋪了地毯,銅絲炭盆裏添了沒有煙氣的銀絲炭。謝離的書桌上,筆墨紙硯一概換了新的,一對黃玉鎮紙擺在謝離面前。謝離擡眼,看見郗真拿了個插着幾支梅花的梅瓶,擺放在花幾上。
等到屋子裏煥然一新之後,郗真才好心情的走到謝離面前,“怎麽樣,是不是好看多了。”
謝離看着各色布置,緩緩道:“世家果然底蘊深厚。”
“這算什麽,”郗真把一個梅花銅絲手爐遞給謝離,道:“我小的時候不愛穿鞋,整個府裏,凡我所到之處都鋪設绫羅,每兩個時辰就要換一次,一日耗費不知幾許。”
謝離沾了墨,繼續寫字,道:“如今可還能供你作踐绫羅?”
那自然是不成的,郗家位居蜀中,綿延百年,族中百姓安居樂業,家家富足。即使是面對天子,也不過是聽調不聽宣。而後戰亂頻發,天下沒有一處是桃源,郗家多少受了牽連。
燕帝一統天下之後,郗家家主就料到此人作風強硬,容不下世家,也不允許郗家游離皇權之外。然而郗家人不入朝,在朝中沒有助力,與中原衆多世家沒法比。也因此,郗家家主不得不把聰穎的小兒子送入九嶷山,為家族謀一份生路。
郗真哼了一聲,道:“我好心好意幫你布置屋子,你還諷刺我!”
謝離看都不看他,道:“我沒讓你給我布置屋子,而且,是你闖進來的。”
郗真眉頭皺起,走到謝離身邊,“我好歹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的态度能不能好一點?”
“救命恩人?”謝離擡起頭,緩緩看向郗真。
郗真肩背微微拱起,聲音不自覺放高了些,“怎麽,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嗎?”
謝離收回目光,淡淡道:“我對你的态度好點,就算抵了你的救命之恩了?”
“當然不行!”郗真道,他還沒想好要怎麽利用這個救命之恩,但絕不能浪費在這裏。
郗真歪在榻上,将一個如意枕放在腦下,問道:“你這個竹榻還是太簡陋了些,不如我屋子裏的檀木床。”
“你打算在這裏長住?”謝離問道。
“怎麽會!”郗真道:“我放着我的高床軟枕不要,住你這裏的硬板床破竹榻?”
“那就不必換了,”謝離淡淡道:“我很喜歡。”
郗真翻身,趴在枕頭上看向謝離,忽然道:“我這兩日都在你這裏,你知不知道人家說我什麽?人家說我夜裏做鬼去了。”
“是嗎。”謝離神色淡淡,還是平靜無波的一張臉。
郗真撐着頭,玉白的指尖落在臉頰上,聲音裏含着笑意,“我就是做鬼,也是豔鬼。”
謝離筆尖頓了頓,他換了一張紙,道:“你倒是坦然。”
郗真就笑,“我名聲一貫不好,就是可惜了大師兄,一身冰清玉潔,毀在了我手裏呀。”
謝離沒說話,合上書,去歇中覺。他傷了腿,慢慢挪到床邊,在郗真審視的目光中,亦不覺窘迫倉促。
“師兄,”郗真隔着帷帳看着他,“你傷得很重嗎?若是嚴重,還是要請藥長老來看看。”
謝離阖着眼,道:“已經找人來看過了。”
“哦,”郗真慢慢靠近謝離,“藥長老怎麽說。”
“只是皮外傷,未傷及筋骨,傷口愈合了就好了。”
郗真盯着床上的謝離,“既然如此,師兄怎麽不去上課呢?”
郗真與他幾乎近在咫尺,謝離默了默,開口道:“因為我不必如此刻苦,即使不是每節課都上,我也照樣能拿到第一。”
郗真笑意一下子凝固了,嘴角落下來,神色幾乎扭曲。
“大師兄,”郗真深吸一口氣,“不愧是天縱英才。”
郗真甩手離開了,謝離只聽他的腳步,都能感受到他無處發洩的怒火。
午睡醒來,雪已經停了,但是天色依舊陰沉,謝離躺在床上,竟有些不知時間之感。
山上的鐘聲響過一遍,該去上課了。謝離聽見外頭傳來動靜,是扶桂來找郗真。
“走呀,去上課呀。”扶桂道。
郗真坐在榻上,小木幾上擺滿了竹簡紙筆。
“我不去了,”郗真道:“我要照顧大師兄。”
扶桂一臉驚奇,“這話是你能說出來的嗎?”
郗真哼了一聲,“謝離受了傷,要耽誤很多課程。就算下一次的争花日我贏了他,別人也要說是因為謝離受傷了的緣故。”
扶桂點點頭,“這倒是,如果大師兄受了傷還贏了你,那你豈不是更沒有面子!”
郗真“啧”了一聲,扶桂忙道:“這樣就很好,你為照顧大師兄而疏忽了功課,山主也不能說你什麽。”
“不過,”扶桂問道:“你不是答應了陳松要陪他練劍的嗎?”
郗真眉眼慵懶,“上午不是已經陪他練過了?只是給他些甜頭罷了,整個九嶷山,也就一個謝離夠陪我過招。”
扶桂笑了,道:“那陳松一定很不高興。”
郗真不在意他高不高興。
“對了,”郗真對扶桂道:“這幾天夫子上的課,你幫我記下都講了什麽。”
“給你做筆記?”扶桂道:“也不是不行。”他伸出三個手指頭,目露期待。
郗真從荷包裏掏出金珠,交給扶桂,叮囑道:“還要幫我盯着,不許其他人給謝離做筆記。”
作者有話說:
郗真:內卷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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