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郗真打了個寒顫,從睡夢中醒來。學堂外大雪紛飛,徐夫子還在上頭滔滔不絕的講着秦史,屋子火爐子燒的旺,很多弟子都在打盹。

郗真剛睡醒,眉眼倦倦的,半張臉埋在風毛裏,目視前方發呆。

他前面坐着謝離,謝離身形挺拔,白玉簪挽了頭發,脖頸至肩膀的線條流暢。他的肩膀寬闊,所以穿衣服很好看,即使是素淨的弟子服,他穿着也自有一種英隽之意。

郗真的目光落在他背上,那裏的衣服上濺上了一滴墨點——只能是郗真弄上去的。

郗真盯着那墨點,半晌,拿起毛筆,小心翼翼的就着那墨點畫了一只烏龜。

他偷偷地笑,前邊的謝離忽然轉過頭看他。郗真吓了一跳,筆掉在硯臺邊,濺了他滿身。

他的袖子和前襟都沾了墨汁,連臉上也濺上了幾滴。

謝離看着郗真,道:“笨死了。”

他拿出帕子,給郗真擦臉。

謝離的手指很涼,郗真不自覺蹭了蹭他的手指,道:“你的手好涼啊。”

“是嗎?”謝離笑了笑,眼眸溫柔的看着郗真。

“真的好涼。”郗真抓住他的手,道:“我給你暖暖吧。”

他将謝離的手包在雙手之中,不住的呵氣摩擦。可是謝離的手始終暖不熱,指尖冰涼,像一塊石頭。

“謝離,你的手怎麽暖不熱......”他擡眼看向謝離,話語戛然而止。謝離不知道什麽時候不笑了,一雙眼睛,靜默的凝望着他。

“郗真,你這個騙子。”

郗真倏地從床上坐起來,耳邊細碎的聲音漸漸變得清晰,侍女在外間問道:“少主,您起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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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真捂着眼睛,良久,才呼出一口氣,“起了。”

外間的侍女魚貫而入,伺候郗真穿衣洗漱。

他站在屏風後,看向窗外,道:“外頭還在下雪嗎?”

“昨晚夜裏就停了。”侍女道。

郗真愣神,道:“那也沒下多久。”

跟九嶷山上的雪不一樣,九嶷山上的雪下起來就沒個完。

郗真換了身窄袖短打,起身去院中練劍。

自外頭回家已有半年,秋與冬一晃而過。而清明近在眼前,是時候啓程去九嶷山交争花令了。

院門口走進來一個身着玄色團花長袍的男人,他比郗真年長,眉眼與郗真相似,通身的威嚴壓過了他容貌的出色,令人不敢輕視。

郗真停下動作,拱手道:“父親。”

郗缙緩步走進來,道:“這麽早就起來練劍?”

“習慣了。”郗真道。

郗缙點點頭,“啓程去九嶷山的行囊已經準備好了,你看看可有什麽缺漏。”

郗真神色淡淡,道:“不必準備那麽多,只帶上争花令就夠了。”

郗缙看着郗真,“還讓逢伯送你?”

郗真頓了頓,道:“逢伯年紀大了,不必叫他同我跑這一趟。”

郗缙端詳着郗真的神色,道:“為何自外頭回來之後,你便不願意見逢伯?”

郗真沉默,郗缙問道:“是逢伯有何不妥?”

“不,”郗真道:“逢伯很好,只是我......”

郗真張了張嘴,不知道該怎麽說。

郗缙銳利的目光似乎能透過郗真的面容看清他的心,郗真避開郗缙的目光,只道:“不要叫逢伯了,換別的人吧。”

良久,郗缙道:“好吧,就依你。”

出發之前,郗真在屋中收拾自己的行囊,他所帶的東西不多,只有七枚争花令。帶着這七枚争花令,在清明之日回到九嶷山,那麽嫡傳弟子就非他莫屬了。

郗真的目光略過這七枚争花令,草草将它們收進背包中。侍女進來通報,說逢伯求見。

郗真垂眸,道:“不見。”

侍女下去了,院中寂靜片刻,自窗外傳來逢辛的聲音。

“少主可是怨恨我?”

郗真頓住,胸口梗着一塊石頭般,難受得他說不出話。

逢辛聲音平靜,“即使少主怨恨我,我也不後悔我當日的所作所為。”

郗真深深呼出一口氣,道:“你沒有做錯,我也不怨恨你。但是我,不願意再見你。”

逢辛沉默良久,最終隔着窗,在院外行了大禮,“逢辛拜別少主。”

九嶷山上,長長的石階如一條飄帶嵌在碧綠的山體之間,浮雲飄浮在半空,看着百年如一日的山巒。

郗真緩步走在臺階上,他穿着一身灰色素裳,外有一層黑紗長袍,山風呼嘯,卷起他長發飛揚。多情秾麗的眉眼籠罩着一層冷清的意味,無端透出幾分哀傷。

守山弟子遠遠地看見郗真,立刻跑回去禀報,“回來了,回來了!”

長老們問道:“是誰?”

“郗真,是郗真!”

長老們神色各異,竊竊私語。

郗真緩步上了正殿,卻見殿中上首之人不是山主,而是陳松。

郗真皺眉,“我師父呢?”

“荊蒼背棄山門,所犯之罪十惡不赦,不堪為我九嶷山山主。”執法長老老神在在。

郗真眉眼冷淡,“我師父犯了什麽錯,仔細說清楚。”

執法長老并不回答,道:“與你無關。”

前任山主不在,沒人鎮得住郗真。幾位長老早已不想面對郗真,幾句話糊弄過去,便說要去商議別的事情了,只留陳松一個面對郗真。

郗真看向陳松,陳松從上首下來,與郗真一道在椅子上坐了。

他面對這郗真,還有些拘束,将這一年來的事情慢慢講給他聽。

前任山主違背九嶷山門規,離開九嶷山,後被山門中人追殺,如今下落不明。

“不過,”陳松道:“據執法長老所說,他們并沒有抓住山主,只是找不到他。”

郗真這才放了心。

陳松道:“也是巧了,我就在這個時候帶着一枚争花令回了九嶷山,便被他們選為山主的繼任人選。”

山主之位與嫡傳弟子不同,這是個苦活兒,做了山主的人要一輩子待在九嶷山,再也不能離開。

“那你為何同意?”郗真問。

陳松笑了笑,道:“對我來說,不算件壞事”

陳松是陳氏的旁支,父親早逝,家中只有一個寡母。他被家族送到九嶷山,家中便會按照約定奉養他的母親。他這次下山,母親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了。他陪母親走完最後一程,又為她料理了後事,此後竟不知該何去何從。

“正好這個時候,他們叫我做山主。我想一想,覺得也不壞,就答應了。”

郗真點點頭,道:“如此看來,一輩子待在九嶷山也沒什麽。”

他垂下眼,看着杯中的茶水,道:“總比沒了命強。”

陳松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郗真此次回來,沉默了很多,周身萦繞着化不開的悲傷。

“山上已經将你是嫡傳弟子的消息發完各地,”陳松道:“想必再過不久,你就聞名天下了。”

郗真笑了笑,卻不見多開心。

陳松試探地問道:“大師兄......你在山下的這段時日,見過他嗎?”

郗真面色忽然繃緊了,他搖搖頭,沒有說話。

“或許師兄有別的事情吧。”陳松道:“對了,你若不忙的話,不如在山上多留些時日,好歹是生活了那麽久的地方。”

郗真沉吟片刻,點頭應下。

郗真去了他居住的小院,還沒到跟前,遠遠的,他就看見院門口一側的牆上爬滿了絡石藤,深綠的老葉嫩綠的新葉漸次鋪開,中間點綴着細小的白花,郁郁蔥蔥的,蠻橫的,長滿了院裏院外。

這是謝離種下的絡石藤,原本只在牆角,細細地一根藤蔓,不知道什麽時候竟長成了如今的樣子。

郗真站在門前猶豫了很久,才推門進去。房中的景象與他離開之時并無不同。書房的桌子上,放着謝離抄了一半的古書,小幾上,收着他們沒有下完的棋。床上的紅帳子落在榻邊,裏面鋪着那張沒有一絲雜色的雪狼皮。

那張雪狼皮,他們在上頭手腳糾纏過,耳鬓厮磨過的雪狼皮,郗真連看一眼都不敢。

這整個屋子,到處都是謝離的痕跡。生活在這個屋子裏,他會夢到謝離嗎?夢裏的謝離是會同他糾纏,還是會找他讨命呢?

郗真站在屋子裏,謝離的氣息将他團團圍住,他幾乎忍不住顫抖起來。

外人哪裏知道,這個看起來哀哀欲絕的癡情人,幾乎是親手将謝離打落山崖。他如今這幅痛苦的模樣,是因為失去了心愛之人而悔恨,還是因為害死了謝離而恐懼呢?

郗真不敢在這裏在待下去了,他幾乎是奪門而出,狼狽的逃出了九嶷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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