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六月的天兒,殿外的知了叫得正歡,一聲接一聲,尖銳的聲音擾的人心煩。郗真跪坐在席間,眉眼透着肉眼可見的焦灼。
重明太子真是不按常理出牌,說出的話叫郗真啞口無言。他總不能真應下來歇在東宮,可此時拒絕未免顯得先前的話是胡編亂造的了。
郗真抿着嘴,迫切地思考着該說什麽話。
重明太子看着他這副模樣,十分不客氣地冷笑了一聲。他垂下眼,聲音冷淡,“繼續念書吧。”
郗真身形一松,道:“是。”
他這太子賓客目前也沒什麽事情可做,每日只用來東宮點卯,與重明太子隔着屏風,念書給他聽。
晌午之時,郗真留在東宮用飯,他一個人,待在偏廳。湯致領着奉膳太監,擡着紅漆食盒進來,将餐食一樣一樣端上桌。
當今陛下崇尚節儉,加之世家壟斷嚴重,書籍紙張,乃至一個膳食方子都藏得嚴實。故而天家尊貴是尊貴,生活卻不比世家精致。
郗真一面用飯一面感嘆道,皇權與世家之争,便在這細枝末節出體現出來了。
用過飯,郗真稍稍坐了會兒,喝了兩口茶,便繼續回到花廳,繼續給太子講書。
按照郗真的習慣,午後他是要午睡一會兒的。可這裏是東宮,他又是第一天當值,免不了謹慎些,打着精神講學。
比起他的嚴陣以待,重明太子就自在多了,他先在榻上坐着飲茶,過後又擺弄着窗邊的花瓶,不多會兒走下來,往香爐裏撒了些香料。
清淡的熏香合着晦澀難懂的《資治通鑒》,郗真眼皮子都快睜不開了。
恍惚間,重明太子似乎開口說話了,他在屏風後面,專注的看着郗真,道:“你若困了,就先去歇一歇。”
郗真可不願意歇在東宮,但是他眼皮子越來越沉,覺得自己好像是拒絕了,又覺得自己根本沒有發出聲音。
東宮後殿,湯致領着一群小太監在樹下粘知了,動作靜悄悄的,一點腳步聲都不聞。
微風吹進屋子裏,吹起輕紗微晃。金燦燦的陽光透過宣紙窗子,落在榻上的郗真身上,他的側臉精致,眼睫上跳動着光塵。郗真阖着眼,四肢舒展身段修長,仿佛是生來就住在這雕梁畫棟,膏粱錦繡裏的人。
郗真的眼皮顫了顫,緩慢地睜開了眼。他剛睡醒,還有些迷糊,揉着腦袋坐起身。
有什麽東西從窗邊掉在了郗真手邊,郗真撿起來一看,是一支粉白的芙蓉花,花心微黃,內瓣透着柔嫩的紅。
郗真只看了一眼,面色一下子變了。
他從榻上下來,撩起紗帳,繞過屏風,去尋重明太子。
這是東宮後殿的東廂房,郗真走到門邊,一眼便看見廊下站着一個人。那人長身玉立,脊背挺拔,身上穿着玄金交織的長袍,頭戴金玉流蘇的頭冠,修長的手指在太陽下仿佛發着光。他手中撒下褐色的魚食,引得流水中的金魚争相搶奪。
郗真不知道怎麽的,心中忽然湧起一股說不清的情緒。他皺着眉,看着那人的背影,迫切地想看看他的真容。
郗真向他走了一步。
端着東西的湯致從回廊那邊走來,道:“郗大人,您醒了?”
那悠閑喂魚的人微微偏了偏頭,卻無法讓人看清他的面容。
湯致走到郗真身邊,道:“郗大人,既然你醒了,那咱還回花廳去?”
郗真心中一陣失落,愣愣地點點頭,同湯致一塊往花廳去了。
他跪坐在席間,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麽。
重明太子走到屏風後坐下,看着發呆的郗真,問道:“郗大人很喜歡這支芙蓉花?”
郗真一愣,他這才發覺手中還攥着那支芙蓉花。
“我,”郗真道:“算是喜歡吧。”
“喜歡就是喜歡,什麽叫算是喜歡?”重明太子問道。
郗真輕輕呼出一口氣,道:“原來是喜歡的,後來覺得心裏愧疚。愧疚得久了,就不想再看見,也就稱不上喜歡了。”
重明太子凝望着郗真,沒問為什麽愧疚,只道:“這喜歡好生涼薄。”
郗真兀自愣了一會兒,忽然深深吸了一口氣,道:“殿下,先前殿下問我的話,我已經有答案了。”
重明太子眼眸微動,看着郗真。
“承蒙太子擡愛,可郗真是一定要辜負的了。”郗真道:“若太子執意貶谪,郗真也無話可說。”
他這會兒說這話,不是因為愧疚、哀傷或者害怕,他只是平靜地、明确地拒絕了太子。
他真是一個複雜的人,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也會因為一個恍惚的背影做出堪稱功虧一篑的事情。
郗真起身告辭,離開了東宮。
入夜了,初夏的夜晚還有涼爽的晚風。郗真開了窗,側着身枕着枕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不知道過了多久,等他睡意上來,意識漸漸模糊的時候,周身忽然襲來一股冷冽的、與夏日格格不入的氣息。
“謝離?”郗真睜眼,眼前卻被蒙了一層黑布。
“嗯。”他身後傳來謝離的聲音,懶散的,還帶着些眷戀。
今晚的謝離有些溫柔,他與郗真溫存了一會兒,靜谧的氣息流淌在兩人之間。
“謝離啊謝離,”郗真眯着眼,哼哼道:“你就做個鬼挺好的。只要你不消失,我真的一輩子跟你。”
謝離沒說話,只是親了親郗真的後頸。
“但是你不要做人,”郗真道:“你要還是人,我就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你。”
謝離垂眸,看向懷中的郗真。他懷疑謝離沒有死,謝離知道,他已經起疑心了。
郗真等了兩日,沒等來太子的貶谪旨意,反而收到了家中來信。
這是郗缙親筆信,信中問候了郗真近況,又說因為先前蔡氏被抄之事,郗家近來被世家孤立,前段時間汝南葉家更是明目張膽的欺到了郗家眼皮子底下。不過眼下這些事情都被擺平了,郗缙告訴郗真,世家的态度不重要,郗氏的靠山是重明太子,是當今陛下,與世家為敵是必然的事情。
郗缙還交代郗真,家裏的情況不好,郗真在長安也要小心,防備世家,謹慎行事。
郗真看完信,心情有些沉重。他拿起筆,卻不知道要怎麽寫回信。
正當他猶豫之時,郗山敲門進來,道:“少主,東宮來人了。”
郗真心裏一跳,放下筆起身。
來人是湯致,他不是帶着貶谪旨意來的,反倒送來了幾盆芙蓉。
郗真一身素裳,外披黑紗,連衣服也沒有換。湯致見狀,非但沒有不滿,反而笑着迎上來,道:“這是宮中新栽培的幾樣芙蓉,太子殿下特地讓老奴給大人送來。殿下說他行事荒唐,冒犯了大人,還請大人勿怪。”
郗真心中憋着的一股郁氣緩緩呼出,面上勾起一個笑,道:“殿下言重了。”
果然太子殿下不會真的将自己貶谪,郗真心想,置之死地而後生,他過了這一關,以後也無後顧之憂了。
郗真看了兩眼芙蓉花,笑道:“不知太子殿下明日可方便,我想去東宮向太子殿下謝恩。”
湯致道:“自然方便。”
兩人說定,于是郗真照舊每日到東宮上職,重明太子也好似不記得他從前說過的荒唐之語。
那一日下起了雨,郗真給重明太子講完學之後,雨還沒有停。他望着外頭的天色,想起郗缙的家書,一時有些惆悵。
“蔡氏已經判了。”重明太子忽然道。
郗真聞聲望過來,屏風後頭,重明太子拿着香盒,往香爐裏加沉水香。
“陛下從蔡家抄出來數不清的金銀米糧,比國庫三年的稅收還要多。”
郗真算了算,很快得知這是多大的一筆錢。
相比重明太子和郗真,陛下的心情更加複雜,他真沒見過這麽些錢,相比之下,他賣身選妃的那些錢根本微不足道。
“這些錢,一部分填補軍費,一部分收入國庫,還有一部分要買良種預備下一季耕種。”重明太子道:“今春有些地方遭了災,雖然發了救濟糧,可是到了冬天,還得讓他們自行耕種才是。”
郗真想了想,問道:“向誰買?”
“除了世家,還能有誰?”
郗真搖搖頭,“世家不會賣的,他們的一草一木都藏得嚴實,何況是良種這樣的東西。”
重明太子看向郗真,“孤向父皇提議,向郗家買。”
郗真一愣,随即意識到這是件雙贏的事情,陛下得了良種,郗家則得到了陛下的支持。
有陛下的支持,郗家的處境會好很多,另一方面,郗家也是個例子,順陛下者昌,逆陛下者亡。
郗真勾起嘴角,道:“我也正有一件事情想同殿下說。”
重明太子擡眼,“說。”
“臣請殿下上書,丈量全國土地,徹查世家土地兼并之事。”
土地是百姓的命,也是世家的根基,唯有丈量土地,均分與民,才是對世家最大的打擊。
郗真挑着眉,眼中熠熠生輝。重明太子願意給郗家體面,他當然也願意投桃報李。況且,只有盡快表現出自己的能力,成為重明太子身邊不可或缺的人物,他才能立于不敗之地,不會如先前一般,任重明太子賞賜或貶谪。
重明太子沒說話,廳下的郗真神采飛揚,通身仿佛發着光。重明太子看着他,一時竟有些恍惚。
作者有話說:
郗真:努力奮鬥搞事業!
謝離:老婆貼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