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內室裏,輕紗掩映,兩邊的檀木架子上,放着數不清的蠟燭,蠟油順着蠟燭流到燭臺邊,長短不一。
上首奉着一座牌位,案前供奉着一盞長明燈。
貴妃不飾釵環,一襲素綢衣,纖長的手指拿着蠟燭,一根一根地将滅掉的燈重新點上。
做完這些,她吹滅了手中的蠟燭,随即走到案前,抽出三支香。貴妃将三支香點燃,仔細地插進香爐裏,随後跪坐在蒲團上。
“阿姐,”貴妃道:“陛下前段時間籌措了一些錢糧,今冬雖寒,然百姓大抵無憂了。”
她想了想,輕輕笑了笑,道:“你選了一個好皇帝,比父皇,皇兄都要好。”
“重明也接回來了,”貴妃道:“他的太子之位很穩妥,我不會讓任何人威脅到他的地位。”說着,貴妃的神色溫和了一些,“他長得同你很像,舉止行事也同你一般。唯一不好的就是性子太冷,與陛下總也不親近。”
“他還有了喜歡的人呢。”貴妃垂下眼睛,“我本來想着,若是他喜歡上了哪家的姑娘,我必定要親自為他提親。這姑娘出身高低不重要,長相脾氣也只要重明喜歡就好。”
“可他喜歡上了一個男子。”貴妃沉默了很久,“他長大了,管不得了,我說的話總也不聽。我叫他不要喜歡郗真,可他偏不聽我的,你知道嗎?他說他喜歡郗真,情願為他終生無嗣。”
貴妃的眼中多了些看不清的東西,她凝望着牌位,“阿姐,郗真會毀了他的,郗真一定會毀了他的。”
牌位之後走出來一個人,一瞬間,貴妃又變成了那個高貴端莊的貴妃。
她拱手,端正地在牌位前拜了三拜,随後才站起身,看向來人。
來人是荊蒼,或者說,九嶷山前任山主。在郗真拿到争花令成為新任嫡傳弟子之前,他叛逃出九嶷山,投入貴妃麾下。也許是為了補償當年的作壁上觀,也許是不願意留在九嶷山當一座高高在上的石像,荊蒼恢複了本名,變成了一個殺手——專為貴妃處理見不得光的事情。
荊蒼看着貴妃,“你想殺了郗真。”
“郗真不能留。”貴妃臉上是和謝離如出一轍的冷酷。
“郗真是郗家少主,更是嫡傳弟子,他一死,會帶來不可估量的後果。”荊蒼想勸貴妃打消這個想法。
貴妃看了眼荊蒼,“重明本來就不需要嫡傳弟子的輔佐。他在九嶷山學藝十幾年,就是為了不受嫡傳弟子的掣肘。郗真能做到的事情,重明自己也可以做到。至于郗家,是他自己把兒子送到京城來的,縱有不測,也是他們該想得到的。”
荊蒼眉頭緊皺,一言不發。
貴妃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是郗真的師父,你舍不得對他下手。可是我告訴你,郗真一日不死,重明一日不安,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他毀了重明。”
“是太子喜歡郗真,難道郗真死了,太子就不喜歡他了嗎?”
貴妃擡眼,通身的矜貴,“一個死人罷了,便是再懷念也總會過去。”
“過不去!”荊蒼道:“你別忘了,我不僅是郗真的師父,也是謝離的師父!我看着他長大,我比你了解他!”
荊蒼目光如炬,“你若殺了郗真,等同殺了謝離。便是謝離沒有與郗真一同赴死,也不過行屍走肉一具。”
貴妃沉了臉,“可重明是太子,他不能因為一個男人毀了他父母給他打下來的基業!”
“他是太子,可也是人!”荊蒼看着貴妃,幾乎痛心疾首,“你是不是高高在上太久了,忘了人都是有感情的。萬年公主死後至今,你釋然了嗎?你怎麽不想想,郗真死後,重明是何等的痛苦?你忍心讓他痛失所愛痛苦一生嗎?”
貴妃一下子愣住了,那雙漂亮的眼中倨傲之意淡去,她陷入沉思,良久沒有說話。
冬日的清晨越發冷了,院裏山石上的藤蔓都結了一層霜。郗真攏着披風,早起往東宮點卯。路過一重宮門,背風處站着程漣,見郗真過來,程漣忙上前行禮,“郗大人好。”
郗真挑眉,回了個禮,“還未恭賀程大人升職,這半年來連升三品,叫旁人拍馬難及啊。”
程漣笑了笑,道:“郗大人說笑了。”
兩人一道走在宮道上,郗真問道:“你找我有什麽事?”
程漣也就開門見山,“有件事請你幫忙。”
程漣新進調了職,頂頭上司很是看不慣他左右逢源的模樣,斥之為下作。程漣無法,這才請郗真幫忙。
郗真挑眉,“能讓你覺得為難的,想必不是一般的刁難。”
程漣深吸一口氣,“這位赫連大人是九嶷山的同門,山上的時候就看我不順眼,說我不是沒有自保能力,偏要走些旁門左道的路子,對我十分不齒。”
“哦?”郗真道:“他也出身九嶷山,如今的官職就比你高了?”
據他所知,程漣算着寒門官員們首屈一指的了。
“他不一樣,他是太子殿下安排來的。”
郗真皺眉,“太子殿下如何會結識九嶷山弟子。”
“這我不知道。”程漣道:“只聽說他做事認真,性情耿直,從不與人逢迎,是個難得的清官”
郗真嗤笑,“站着說話不腰疼罷了,若是他沒個靠山,看他還能不能說出不齒下作這樣的話。”
程漣看了郗真一眼,有些驚訝。
郗真道:“怎麽,覺得我也是站着說話不腰疼的那些人?”
郗真出身郗家,又是嫡傳弟子,自然與程漣等人不同。在他說出這句話之前,程漣一直都是這樣想的。
郗真哼笑了兩句,沒有計較,道:“要我怎麽幫你,不如将他貶為你的下屬,也讓他嘗嘗人情冷暖。”
“別,”程漣忙道:“将我調走就是了,別招惹他。”
郗真看了眼程漣,程漣笑笑,“說起來,他也是個正人君子,只是看不上我罷了,并沒有做什麽錯事。”
郗真又打量了他兩眼,道:“我記下了。”
程漣拱手,“多謝郗大人。”
“先別急着謝,”郗真道:“我也有件事情托你去辦。”
“郗大人請說。”
郗真便道:“你素來八面玲珑,我想請你問一問,有沒有官員見過太子殿下的真容?或者自宮中入手,找一找能找到見過太子的宮女或者太監?”
程漣問道:“你找這個做什麽?”
郗真不語,他不相信謝離已經死了,心裏還是覺得重明太子就是謝離。雖然上次借扶桂試探過重明太子,但是扶桂見錢眼開,他說的話未必可信。
程漣見郗真不語,也就不問了,道:“我盡快去辦。”
郗真點點頭,東宮門口與程漣分開。
他走進東宮,老遠小太監就來接他,一路到了花廳,侍女端來熱茶點心。郗真沒有用點心,只捧着熱茶取暖,湯致親自取了個湯婆子過來,又叫人往炭盆裏添了些炭火,笑道:“郗大人辛苦了。”
“哪兒的話。”郗真道。他捧着茶,輕輕抿了一口,頓覺滿口清香。
“這是江南上供來的顧渚紫筍,宮裏攏共也沒有多少,都在東宮了。”湯致笑道:“可能入郗大人的口?”
郗真笑道:“這樣的好茶還不入口,那也太刁了些。”
他看了眼澄明的茶湯,問道:“太子殿下也愛喝這種茶嗎?”
湯致點點頭,“太子殿下非顧渚紫筍不飲。”
郗真抿了抿嘴,謝離物欲極淡,山上的粗茶都能入口,可不似重明太子金貴。
這會兒重明太子還沒來,郗真放下茶盞,看向湯致,“湯公公,你在太子殿下身邊多久了?殿下的喜好您都知道嗎?”
“老奴可是自小看着殿下長大的,”湯致道:“殿下的喜好我當然是一清二楚了。”
“那......”郗真還要再問之時,重明太子走到屏風後,問道:“聊些什麽呢?”
湯致笑道:“郗大人正跟老奴說起殿下喜歡的茶。”
“哦?”重明太子端起茶盞,看着裏面沉浮的茶葉,“郗大人這是在打聽孤的喜好?探聽內闱可是大罪。”
湯致面色一慌,郗真笑了笑,道:“為臣者自當為君上解憂,微臣不打聽打聽殿下的喜好,如何讨好殿下,為殿下分憂呢。”
“是嗎?”重明太子閑閑道:“孤還當郗大人回心轉意,打算改換門庭了呢。”
郗真面色微沉,冷笑道:“謝離才死了一年多,我就是有這個打算,也得再等兩年。不然謝離化作厲鬼抓我的時候,我總不能指望殿下來救我。”
每次在郗真打消心裏的念頭時,重明太子都會給這個念頭加一把火。他是謝離嗎?如果他是謝離,那麽他是在費盡心機的掩蓋自己的身份,還是希望郗真能認出來呢?
重明太子沒有說話,郗真透過屏風,看着太子模糊的身影,忽然道:“殿下可知我為何不喜歡宣雲懷?”
重明太子把玩茶盞的手一頓,“為什麽?”
郗真勾起嘴角,“我生平最恨兩件事,一是威脅我,二是欺騙我,宣雲懷兩樣都占了,所以我十分讨厭他。”
重明太子沉默片刻,道:“郗大人可知孤最讨厭什麽?”
郗真挑眉,“願聞其詳。”
“孤最讨厭,負心薄情,背信棄義之人。”重明太子眼眸深邃,目光定格在郗真身上,“更讨厭被人拿來比較,選擇。”
郗真面色一白,雙眼死死盯着屏風後的人影,幾乎要證實自己心中的猜想。
重明太子看着他,問道:“郗大人,如果現在要你做個選擇,孤與你的家族相比,你會選哪一個?”
作者有話說:
郗真:選你
重明太子:所以你看重的是太子之尊而非謝離
郗真:......選我的家族
重明太子:所以我怎麽樣都會被你放棄
郗真:......
郗真:你有貓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