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雨更大了。
搖曳樹影在窗外繪成一幅綿延不絕的油畫。
雨天難行,司機不得不放慢車速,雙目定定盯後視鏡,緊繃的肩膀不見一絲一毫的放松。
倏地後面有車大燈亮起,耀眼的白光直直穿透黑夜,穿過眼眸。
司機眼前一黑,雙眸下意識閉上。
尚未來得及呵斥身後人的缺德行為,忽然又聽一記刺耳的鳴笛。
身後的特斯拉忽然加快車速,從溫以穗身側直沖而過。
濺起的水珠在車窗留下顯眼的痕跡。
今日赴約,溫以穗特地讓司機在車庫挑了輛不起眼的大奔過來。
南城不缺豪車,彰顯主人身份的,只有車牌號。
估計是以為溫以穗的車牌號不打眼,那人方敢明目張膽,路過溫以穗時,還清楚聽見對方罵了句髒話。
隔着雨幕,溫以穗看不清對方厭惡的嘴臉。
司機憤怒不已:“這什麽人,忒沒素質了。”
開車遇見這種事并不算少見,只能慶幸附近沒行人,否則肯定被濺一身水。
溫以穗到得晚,推開包間,飯局已經開始。
之前和她交接的是節目組的副導演,其他人未曾見過本人。
剛踏入包間,所有的視線幾乎都落在女孩臉上。
巴掌大的一張小臉挑不出半點錯處,五官精致,鼻梁高挺,再往上,是一雙澄澈空明的眸子。
上天總是不公平的,這樣完美無缺的一個人,偏生還擁有一把好嗓子。
“抱歉,我來晚了。”
“沒事沒事。”
最先開口的是節目的制片人,溫以穗還未動身,對方已經幫忙拉了椅子。
聲音有幾分耳熟。
“溫老師坐這裏,我這人從小就愛和老師說話。”
任何言語落在不正經的人口中,都能演變成另一種意思。
溫以穗雙眉緊皺:“不了。”
制片人面色一僵,猥瑣的笑容收斂兩三分,陰陽怪氣:“老師就是清高,都不屑和我們這種人坐一起。”
“哪裏的話,溫老師當然不是這種意思。”
氣氛降至冰點,導演忙不疊出來打圓場。
幸好桌上有人拿話題岔開,制片人的視線才緩緩從溫以穗臉上移開。
只是話裏話外,都在提醒溫以穗自己身份的不一般。
“明季酒店的大老板,我當然熟啊,不就是顧總嗎?那位可是大人物,我和你說,要不是我,這包間你們肯定訂不到。”
“顧總最近不在南城,他平時過來只會去五樓。五樓,我沒去過,那是顧總給家裏小孩設計的。”
“沒見過本人,但是我聽說,脾氣不太行,之前還有人見她往顧總腦袋丢東西,那叫一個頭破血流……啧啧。”
溫以穗原本坐在角落喝果汁,因為這話,生生嗆了好幾口。
幸好包間推杯換盞,骰子和酒杯碰撞聲不絕于耳,無人在意角落的安靜。
酒過三巡,飯局上的氣氛也漸漸變得熱絡。
酒氣上頭,話題逐漸帶上顏色。
溫以穗皺眉,垂首低眼。
半小時前給傅硯發的消息并未得到只言片語的回複,溫以穗稍稍擰眉。
包間門口堵着小推車,這個點出門無疑最是惹眼。
節目還沒正式錄制,溫以穗無意結仇。
只可惜總有人要擾了她的平靜。
“喝酒,當然得舞蹈才能助興啊……那個誰,溫老師?”
端着酒杯,身上的酒氣臭氣熏天。
制片人滿臉漲紅,腰間的肥肉一層疊着一層,大着舌頭,踉踉跄跄朝溫以穗走來。
“溫老師,聽說你最會跳舞了,怎麽着,不給我們跳一個?”
包間震耳的音樂忽然停下,除了極個別人,其餘人都好整以暇,抱着手幸災樂禍看着溫以穗如何應對。
導演此刻也上頭,只是溫以穗畢竟還要錄制節目,關系不能太僵。
不過也只是點到為止。
節目開始前,家裏有關系的背後有人的,都提前打點過。
但是這群人裏邊,并不包括溫以穗。
柿子都挑軟的捏,導演不想得罪制片人,只能暫時犧牲溫以穗。
假意勸說幾句,又使上平時飯局上慣用的伎倆。
“不然就喝了這杯紅酒,也算是賠罪了。”
和制片人同種貨色,導演也不見得是好人,笑着給溫以穗倒了滿滿一大杯。
嫣紅液體順着杯壁滑下,滾落了一地的紙醉金迷。
頭頂光影變幻萬千,折射出桌上好些人醜陋的嘴臉。
制片人不滿意,大手一揮,肥頭大耳笑得惡心。
盯着溫以穗的視線猶如黑暗中出洞的毒蛇。
“紅酒怎麽行,得白酒!”
說完還不過瘾,“紅白混着,這兩瓶都得喝完,否則就是不給我面子。”
坐在溫以穗身邊的,還有一位女導師。
對方在圈裏不溫不火,是那種大衆眼熟臉,但是不認識名字。
以為溫以穗是舞劇院出來,身後無人依仗,沒人敢觸制片人的黴頭。
恨不得退避三舍,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女導師自己也害怕,斟酌再三,還是悄悄攥了攥溫以穗的袖子,壓低了聲音提醒。
“別喝。”
制片人聽不到她們這邊的對話,還在大放厥詞,叫嚣着自己在圈裏地位之高,認識了多少個大佬。
明裏暗裏都是一個意思,溫以穗今日要是不順着他的意,以後就別想在這個圈子裏混下去。
“溫老師,選一個吧?”
制片人笑得眼角皺紋都爬出來,不懷好意将桌上好幾個酒杯的酒混在一處,推到溫以穗眼前。
“我這人很随和的,跳舞還是喝酒,都行。”
話落,又開始借題發揮,試圖将所有人都拉下水。
“溫老師今天不選一個,就是不給我面子,那這個節目,我看也沒必要……”
一旦牽扯到自身利益,立刻有人執聲音出現。
導演打前陣,朝溫以穗使了好幾個眼色:“沒有沒有,哪能不給你面子,溫老師就是在想敬酒詞,所以才慢了點。”
導演拼命往溫以穗身邊湊,可惜女導師緊緊靠在溫以穗身側,導演怎麽擠也擠不開。
最後只能惡狠狠丢下一句威脅:“你給我起開。”
醉酒的人力氣都大。
眼見對方的胳膊就要往女導師肩上揮去,溫以穗眼疾手快,及時起身,伸手按住。
沉下臉,溫以穗臉上早沒有了之前的溫和:“松手。”
丢了面子,導演自然要找回來,怒氣全發在溫以穗身上。
“溫以穗,我現在是在給你臺階下,你不要……”
說話間,桌上的酒瓶盡數被掀翻,落了一地的狼藉。
所有人都往後倒退,恨不得離戰火八百裏遠。
女導師吓得尖叫一聲,起身動作太快,不小心往溫以穗身上狠狠一撞。
兩人齊齊往地上倒去。
極盡狼狽。
若是以往,溫以穗自己一人肯定應付得了。
無奈禍不單行,女導師剛剛那一撞,溫以穗不僅被推倒在地,腳踝傳來的痛楚,也在叫嚣着“受傷”二字。
包間一群人面面相觑,導演和制片人臉上的得意更甚。
女導師驚恐萬分,連連往後退。
溫以穗動作熟練,在黑暗中摸索着手機。
快要按下通訊錄上沒有備注的那一位,倏地,包間的門忽然從外到裏,被人狠狠用力踹開。
砰──
重重的一聲,空氣中塵埃飛舞,漸漸回歸平地。
男人逆着光,面無表情出現在門口,身影颀長挺拔,一雙眸子銳利非常。
傅明洲視線在包間環視一周,最後落在地上頗為狼狽的溫以穗臉上。
面上又陰冷兩三分。
“你誰……誰啊!”
傅明洲剛回國不久,制片人和導演自然排不上號見他,此時還在紅着脖子叫嚷。
女導師穿的高跟鞋,細高跟剛在溫以穗腳上踩了一腳。
驚慌失措下,也顧不得收回力道。
腳上的疼痛一陣陣,溫以穗忍着疼,尚未起身,忽的,眼前落下一片陰影。
傅明洲冷峻的面容近在咫尺,氣息微冷,轉而望向身側的制片人。
“誰動的手?”
“我動的怎樣?”
制片人早就喝得暈頭轉向,此時全靠逞能吹大牛,“我告訴你……啊!”
耳邊一陣轟鳴。
制片人尖銳的慘叫聲幾乎貫徹整個包間。
雙手被桎梏在身後,動彈不得。傅明洲用力狠狠踹向人的膝蓋,噗通一聲,瞬間制片人跪在地上。
重新起身時,方看見傅明洲身後還跟着一大群人。
都是訓練有素的保镖,人高馬大,個個面無表情,看着就不好惹。
酒瘋也不敢繼續,制片人白着一張臉求饒。
“她她她……她自己摔倒的,不關我事,我就是想請她喝一杯……”
“你還敢灌她酒?”
傅明洲臉色陰郁,漆黑的瞳仁深不見底。
制片人哆嗦着往後退。
傅明洲擡腳,漫不經心踩在制片人手背上,引來一陣鬼哭狼嚎。
唇角的笑意沒有半點溫度,傅明洲淡淡低眸:“這麽喜歡喝,那就把這車酒都喝光,就當我……我們請你的。”
明擺着是在為溫以穗出氣。
制片人和導演看着送過來的一瓶瓶酒,臉上姹紫嫣紅,瞪圓了眼睛惶恐不安。
下意識扭頭向溫以穗求助。
導演磕磕巴巴:“溫老師,節目快開始了,以前是我有眼不識泰山,這杯酒我歸案辦理,你大人不記小人過,今天就……”
“我怎麽會和導演計較呢。”
溫以穗嗓音輕柔,是江南女子特有的吳侬軟語。
她聲音輕輕,“我又不是那種小氣的人,還是一人一車吧,這樣公平些。”
滿座嘩然。
傅明洲唇角難得露出一點笑意,餘光瞥見溫以穗紅腫的腳背,倏然變得森冷。
揮手示意身後的助理上前:“看着他們。”
聲音極具冷意。
制片人試圖讨價還價,無奈被傅明洲一記冷眼勸退,哆嗦着不敢再發一言。
……
“還能走嗎?”
剛剛在場的只有女導師施予援手,一番交談後,溫以穗也知道對方的名字。
姓葉,叫葉茵。
知道剛剛自己不小心踩到溫以穗的腳背,葉茵連聲道歉:“我家就在附近,要不我先帶你去……”
“不用了,我送她去醫院。”
傅明洲從身後走近。
夜色深沉,光線昏暗,依稀看見男人晦暗不明的一雙眸子。
聲調起伏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動,好似剛剛在包間動手教訓人的不是他一樣。
酒店門口橫着一輛邁凱倫,傅家的,早就等候多時。
葉茵家裏就在附近,步行即可到家。
和對方道別,瞬間,只剩下溫以穗和傅明洲兩人。
興許是為了照顧溫以穗的腳傷,司機開車的速度很慢。
窗外街景一幀幀掠過,驚起夜風陣陣。
車內氣流運轉緩慢,溫以穗稍稍偏過頭。
“今晚的事……謝謝傅叔。”
“……我很老?”
溫以穗慌忙搖頭:“沒有。”
傅明洲是傅硯的小叔,差了輩份,得一個尊稱是應當的。
傅明洲明顯不喜歡這個稱呼,溫以穗思考着上一次見面,試着重新換了一個。
“……傅先生?”
“嗯。”
沒有不滿,順利通關。
溫以穗輕輕舒口氣:“傅先生今晚是剛好路過嗎?”
對方趕到及時,通訊錄上沒有備注的那個號碼自然也沒有撥通。
“剛好在那邊吃飯。”傅明洲聲音淡淡,顯然不想在這個問題上久留。
他側目:“手機有緊急聯系人嗎?”
“有啊。”溫以穗垂首,手指在屏幕上敲點,眼底适時流露出幾分落寞。
“但是傅硯沒接。”
車內安靜,窗外暴雨初歇,偶爾水花濺起的聲音響起。
溫以穗側身,恰好落入傅明洲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眸。
“緊急聯系人是突發狀況時能第一時間聯系上的人,如果聯系不上……”
傅明洲擡眸,意有所指。
“建議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