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山雨欲來的緊迫感籠罩在清平鎮。持續半個多月的低氣壓,早已讓多數鎮民萎靡不振。
寂靜多日的喇叭突然傳來廣播聲,尖刺的警報回蕩在大街小巷,讓人紛紛推門傾聽。
鐘意擡了擡臉,滿鎮梧桐葉早被雨水浸得黑亮,像沉沉雲霭,讓人望不見天。
又見空中飛過一條條毛茸茸的魚,成人前臂大小,鵝黃色的毛松松蓬起。數千條魚成群結隊,時而排出一道巨大的拱形繞過房屋,或打散隊形繞過人群,活潑地飛去。
“清平淹兮,清平淹兮,我之幸兮……”
鐘意看了幾秒,不忍直視地閉過眼去,兩簇長睫被風吹得瑟縮。
《正在直播》欄目組率團隊緊急光臨小鎮,女主播舉着話筒做報道。
“半個月前至今,位于帝都東北五十裏的清平鎮無故遭遇強降水天氣,氣象學家組織若幹研讨會,發現降雨以清平鎮東清河為中心,向四周擴散。”
“清平鎮是以農耕畜牧為主的小鎮,鎮上人口約4萬左右。此次疏散由氣象總局提前預警,目前臨鎮正在緊急為居民搭建臨時居住點。據悉,清平鎮50%以上為留守老年人,疏散會有一定難度。”
鐘意将雨傘收起,走進街邊小賣部。狂風早已吹倒門口的塑料棚,鄉親們站在門檐下議論紛紛。
“這不是瘋了嗎?洪災?4時?我家七個屋子,那麽多東西,哪裏搬得及嘛?”
“要搬你們搬,我可不搬,我就守着祖宅守着田,有祖宗保佑呢會有啥事兒?”
“天氣預報,胡說八道!”
街道辦王處長帶着幹事走街串巷安排疏散,無一例外,誰都不能接受這變故,特別是老人們,拒絕得堅決又強硬。
一條飛魚飛速過快不急轉彎,撞在鐘意身上。他佯裝撣去雨水,把魚甩在泥地。那魚只以為自己觸了黴頭。大聲呸了幾句後:“滿鎮是人,三日之後,只餘我等。”裹着泥巴飛回隊伍。
小平頭崔哲來到這邊,唾沫橫飛地央求人趕緊回家收拾東西,鐘意一把拽住他:“如果大家都不走,還有別的辦法嗎?比如,先去地勢比較高的地方?”
崔哲正在暴躁中:“誰在這兒看什麽熱鬧呢?咱清平鎮地勢低窪,不搬家大家夥就等着淹死,”他指指被梧桐葉遮住的天,“別的辦法?不然您想個辦法,把這雨給咱關上?”
鐘意不急不怒,清澈眼睛淡笑,有着明亮的坦蕩。崔哲見是他,頓時沒了焦躁。
“鐘大夫!您還沒回家呢。你寵物醫院剛剛開業,确實可惜。但鎮東離清平河最近,要淹也是先淹你那邊,趕緊收拾收拾別在街上晃了,給你個電話,有困難找組織。”
鐘意點頭,謝謝崔哲。
離開小賣部,他一路貼牆疾走。滿空氣都是飛來飛去叫嚣着占領清平鎮的魚兒。直到确定不再會有人有妖看見他,他才露出難以言喻的表情,迅疾躲進自家寵物醫院,旋身把大門一鎖。
“金華。”他喚貓妖,“清平鎮要淹了,滿大街都是魚妖!”
貓妖從一地的黃澄澄的飛魚裏擡起頭來,嘴邊還挂着一根黃毛:“……”
“大人萬福金安,”貓嘴裏含着魚,見到鐘意,囫囵咽下去,說話咕咕哝哝的,“怎麽了?”
鐘意默了幾秒:“剛出生的凡貓身體,能消化得了魚妖肉嗎?”
“大人,無妨。昨日我誕辰,那群小崽子也獻此魚。飛魚本居在騩山,蠢笨至極,性喜大水,更偏愛您的宅院。雖然腦袋不好,但生吃極鮮美,甘如牛乳。鐘大人不如也嘗嘗!”
說罷,又從地上抓起一條魚,爪子在羽毛上迅速一撸,留下光滑晶瑩的魚肉,貓崽一臉谄媚地把魚肉雙爪奉上。
鐘意從沒吃過魚生,只是因為向來囊中羞澀。如今鮮香氣味迎面撲來,目測口感爽滑Q彈。以後再也不怕魚妖了。
“等等……你不是要茹素一個月祝妖王日內瓦得勝歸來嗎?”鐘意費解。
“忘了,真是剛出生,腦子不好使,我從下一條後開始茹罷。”貓妖羞赧。
鐘意:……
“這雨怎麽回事?清平鎮,會受災嗎?”鐘意點了點窗外。
金華望着雨珠顆顆從玻璃滑落,貓臉上倒是沒有一絲意外:“哦,也許會淹到每家房頂,鐘大人沒發現這雨一天比一天大嗎?”
鐘意:“……”這麽淡定嗎?
貓臉嫌棄:“還不是因為我把那龍揍了,成天哭啼個不停,像個娘炮,估計心裏不舒服吧,一天比一天哭得兇。大人,切切不要與那種妖為伍。”
空氣中尴尬幾秒。
鐘意吃驚:“你揍了一條龍?”
貓妖更是驚得魚都抓不住了,看着鐘意的臉色小心揣測:“我……不能揍嗎?”
貓臉有羞惱之色:“大人!是前幾日,我去東河那邊抓魚吃,正巧碰到它從河眼裏脫身。我說,你就應該老老實實在河裏呆着,滾回你的老窩!它罵我!我把揍一頓,它也把我揍傷了。”
“所以,我才會跑到那母貓肚子裏恢複元氣,”貓妖不甘總結,“請鐘大人相信,再打一架,必定我贏。”
鐘意一時不知說什麽好。這千年的妖怪打架,竟和小學雞一樣。
屋外狂風驟雨,年久老宅嗚嗚作響。鐘意發覺手機震個沒完,拿起來看,是曾安靜許久的研究生同學群。
學委張:【@鐘意我今天休假結束了,上班後一看,怎麽你不在愛寵醫院了?】
學委張:【聽人說你離開帝都了?】
學委張:【不過是一場醫療事故而已,你向院長好好道歉不就好了。再說,大家同學一場,難道我不能幫你的忙嗎?】
同學A:【發生了什麽,鐘意出醫療事故?不是吧,鐘意可是學霸啊。】
學委張:【大家都是年輕人,偶爾犯個錯誤很正常。愛寵好歹也是國內TOP1寵物醫院,轉正後拿到的薪酬更豐厚,接手的案例也更多了。大家勸勸他回來吧。】
同學A:【@學委張你竟然轉正了?】
學委張:【嗯。】
同學B:【哇,這也太厲害了,聽說實習生轉正比例只有1/10。那鐘學霸現在在哪啊?】
學委張:【等下,《正在直播》,這上頭怎麽也有你啊鐘意。你是不是最近太倒黴了,一工作就出事,一去清平鎮就發大水?】
鐘意不想理他們,突然來了個微信電話。
是朋友小彭:“鐘意!你別理學委,他就是想故意惡心你!誰聽說過被炒了還能回去,”又急道,“你們鎮洪災?這也太突然了,要不要我幫忙?”
鐘意讓小彭放心,告訴他沒什麽,自己都能搞定。小彭還是哭着喊着,說一定會搭車過來,讓他注意安全。
挂了電話,鐘意垂下眼去。修長的睫毛下,剔透的眸子讓人看不出情緒。
他對旁邊專心吃魚生的貓妖說:“我不想讓清平鎮被水淹了,你不要讓那條龍哭了。”
貓妖神色一滞:“揍死它?”
鐘意打量這比拳頭大不了多少的小小凡貓身軀:“哄哄它。”
清河。
河水奔騰不休,卷起泥沙的黃色水流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無情地沖刷入附近荒地。大顆大顆的雨珠瀑布一般砸入河流,灑向鎮東。
高空中有只身長十幾米的巨龍。青龍在雲中翻滾盤旋,矯健的龍身發出耀眼逼人的光芒,場面震撼無比。
……如果它不是正嗷嗚大哭的話。
雨水從它小房子一樣的眼睛裏滾落,活像巨型噴泉,以此為圓心,噴灑在清平鎮的上空。
鐘意一眼望見張屠夫。肌肉虬結的大漢喊着號子,跟別人一起,往河流邊上摞一袋又一袋的砂石,才不知道天上正在發生什麽。
見到舉傘抱貓無語望天的鐘意,張屠夫跟別人打了個招呼,邁過沙泥小跑來。
“鐘院長,您擱這兒幹啥呢?多危險!快回去收拾東西!”張屠夫喘着粗氣道。
“對了,上次還說要給您賠個道士開光的門呢,我都安排了,人家正開着呢!不過咱看樣子大概率要離開這兒了,您也別傷心,有手藝在,哪都做得成買賣。”
張屠夫和村裏年輕人組織了志願者隊伍,在河邊分流設防,寄希望于恢複正常。無奈主道河流過于急猛,像蜉蝣撼大樹,“如果我們這邊沒辦法,可就發洪澇了。您看主道那邊已經在往咱鎮東沖了,省裏氣象局也來過人,說我們根本來不及。”
他眼神挪到鐘意的臂肘間,詫異道,“您幹啥來的?怎麽還抱着小貓?”
“我就過來看看。剛出生的崽子,扔在家裏不放心。”鐘意從容道,總不能說遛貓。
張屠夫撸起袖子,喊他快回家,自己又要回去繼續幹活了。鐘意連忙叫住他,輕聲提醒道:“雖然你已經披了雨衣,但還是戴上帽子吧。”
張屠夫:?
鐘意粲然一笑:“……多個帽子多一重防護,未來進寒氣了,容易患頭風,我可是醫生。”說罷拍了拍張屠夫寬闊的肩膀。
張屠夫覺得莫名其妙,但也不知為什麽,覺得這年輕人美得幹幹淨淨,絕不會有什麽複雜心思,加之他注視自己的時候,目光格外專注柔和,實在讓人拒絕不了。
所以,他還是随手把甩在身後的草帽頂在頭上。
飛魚在清河上方盤桓,難免有魚撞到人,人就會打個趔趄,但大家都只會以為是沒踩穩。只要帶上難啃的草帽,從上向下沖的飛魚就會不由自主避開。
一人一貓爬到附近山坡上。擡頭仰望,恰逢青龍盤旋而至,兇悍的爪子一把抓破雲層,翻卷騰飛,與他們對視之後。
那條龍似是認出前些日子把它揍得很慘的老友。
哪怕現在的老友小小只。
哀傷的龍臉逐漸逼近他們,噴出來灼熱滾燙的氣體,燒掉幾棵枯木,好在最近雨勢頗大,并未形成山火。
碩大的眼睛圓睜,發出逼人的光芒。
它嚎叫着“嘤”了一聲,直接把山坡另外半邊削掉,山洪卷着沙泥而下,即将爆發一場泥石流,此半邊,徒留抱着一只貓的鐘意站在崖邊。
龍眼眨吧眨吧,似是又準備蓄一波新的淚出來。
金華貓:“這……”來不及哄,一大滴落下來,就可能會淹死他們一凡人一凡貓身軀。
它見識過鐘大夫一臉淡定地給妖開藥方,如今也來不及。
劍拔弩張的氣氛裏,貓妖聽見青年的聲音清晰悅耳,宛如雨打芭蕉,草木都會為之肅立。
“不要哭,哭就是在對這世界認輸。”鐘意振振有詞,之前它所熟悉的那綿軟消失不見,語氣懾人,铿锵有力。
傘被吹落,風吹拂亮出他光潔的額頭,五官朗朗,明豔動人。